日頭西斜,將汴京城外官道旁綿延的垂柳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喧鬧的絲線集市早已被遠遠拋在身後,運河的水聲也變得隱約。空氣中浮動著塵土、青草與遠處農家炊煙混合的氣息。前方路旁,幾株老槐樹虯枝盤結,投下大片濃蔭。樹蔭下支著個簡陋的茶棚,幾張粗木桌凳,一個泥爐上坐著嘶嘶作響的大銅壺,氤氳的水汽混著粗茶特有的微澀香氣,在暮春的暖風裡飄散。三兩個風塵僕僕的旅人或蹲或坐,捧著粗陶碗牛飲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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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勒住腳步,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在夕陽下閃著微光。她側頭看向身旁牽驢緩行的張牧,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依舊清亮:「張大人,日頭還有些餘威,前面有個茶棚,不如稍作歇息?民女……也有些渴了。」她指了指那槐樹下的蔭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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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又看了看馬瑩鬢邊微濕的髮絲和略顯風塵的裙裾。他略一沉吟,想起方才集市風波,她雖鎮定,終究受了驚嚇,又奔波尋絲,此刻確需休整。他溫和地點點頭:「也好。娘子請。」說著,牽著青驢,引馬瑩向茶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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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了張靠邊緣、相對清淨的木桌坐下。張牧將驢拴在棚柱上,那青驢溫順地低下頭,啃食起腳邊嫩草。茶棚主人是個跛足的老漢,見有客至,尤其是位氣度不凡的書生和一位清麗的小娘子,連忙堆著笑,用抹布胡亂擦了擦桌面,端上兩碗粗礪的茶水。茶水渾濁,漂浮著幾片粗大的茶梗,熱氣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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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從隨身包袱裡取出那個素淨的白瓷小壺,正是先前贈酒予張牧的那隻。她微微一笑,帶著點俏皮:「大人,看來這粗茶實難入口。幸而民女方才『借花獻佛』,這梅酒尚未啟封,不如以此代茶,潤潤喉嚨,也壓壓驚?」她晃了晃小壺,壺蓋處那枝青釉梅花在斜陽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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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看著那熟悉的瓷壺,又看看馬瑩坦然明亮的笑容,心中微暖,方才集市上的戾氣與官道上的塵囂似乎都被這一笑驅散了不少。他頷首微笑:「娘子費心,如此甚好。這粗茶……確是難以下嚥。」他將自己面前那碗渾濁的茶水輕輕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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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拔開小巧的壺塞,一股清冽酸甜、帶著獨特梅子果香的氣息瞬間逸散開來,與茶棚裡粗茶的澀味、爐火的煙氣形成了鮮明對比,令人精神一振。她小心地將那淺琥珀色的液體傾入兩個粗陶茶碗中——茶棚自然沒有精緻酒盅。酒液清亮,在粗陶碗中漾開溫柔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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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請。」馬瑩將一碗酒推至張牧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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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雙手捧起粗陶碗,碗壁溫熱。他先低頭輕嗅,那酸甜清新的氣息直沁心脾,帶著山泉的清冽和梅果的芬芳。他淺啜一口,酒液溫潤,酸甜適口,一絲極淡的甘草回甘恰到好處地中和了梅子的酸澀,滑入喉中,一股暖意隨之散開,驅散了奔波後的疲乏,也熨平了方才面對潑皮時殘留的一絲緊繃。他不由得讚嘆:「果然好酒!清冽甘醇,酸甜相宜,非市井濁釀可比。娘子好手藝。」他放下碗,看向馬瑩的眼神多了幾分由衷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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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也抿了一小口,眉眼彎彎,顯然對自己的手藝頗為自得,更因得到讚賞而欣喜:「大人謬讚了。不過是山野之物,依著古法,費些時日罷了。能入大人口,是它的造化。」她放下碗,目光掃過官道上稀疏往來的車馬行人,又落回張牧沉靜的臉上。茶棚簡陋,槐蔭清涼,一碗自釀的梅酒下肚,先前那點因陌生而生的拘謹似乎也消散了許多。她本就不是忸怩之人,此刻更添幾分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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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此去太常寺,路途迢迢,」馬瑩雙手捧著粗陶碗,指尖摩挲著碗沿的粗糙紋路,語氣輕鬆地開啟了話題,「民女這些年為著繡坊採買原料、送交貨品,大江南北也跑過不少地方。說起來,這行路之趣,倒不在廟堂之高,而在市井之奇呢。」她眼中閃爍著靈動的光彩,那是屬於旅人的閱歷與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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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娘子見聞廣博,願聞其詳。」張牧被她的神態感染,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傾聽的姿態。他久居書齋,雖有經世之志,對這廣闊民間的真實圖景,所知終究有限於書本與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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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這絲價,」馬瑩伸出纖長的手指,蘸了點碗中殘餘的梅酒,在粗糙的木桌面上隨意劃了一道蜿蜒的線條,彷彿勾勒出一條商路,「蘇杭一帶,號稱『絲綢之府』,可絲價並非一成不變。豐年蠶繭大出,若無大商行統購,小門小戶的蠶農急於脫手,絲價往往被壓得極低,蠶農辛苦一年,所得甚微,連口糧都難保。」她的指尖在線條低處點了點,眉頭微蹙,流露出對蠶農不易的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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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旦遇到蠶病或天災,繭少質劣,」她的指尖又劃向高處,語氣帶上幾分凝重,「絲價立時飛漲。像我們玲瓏繡坊這樣的中等商號,進貨成本陡增,若製成繡品後,市面購買力又因災年下降,便會陷入兩難。提價則貨滯,不提則虧損。更有些大商賈,囤積居奇,待價而沽,將絲價炒得更高,尋常繡坊根本無力承受。此時,莫說精美繡品,便是百姓尋常的綾羅衣裳,價格也水漲船高,許多人家只能望而興嘆。」她輕輕嘆了口氣,指尖停在「高處」,那點酒漬在木紋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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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凝視著桌面上那簡單卻意蘊豐富的「絲價曲線」,若有所思。他雖知物價波動,卻從未如此具體地將絲綢這一「奢侈品」的價格起伏,與最底層蠶農的生計、中等商戶的經營困境、乃至尋常百姓的穿衣用度如此緊密地聯繫起來。馬瑩的話語,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理解民生經濟的另一扇窗。他沉聲道:「一葉可知秋。絲價雖小,牽動的卻是千家萬戶的生計。豐年穀賤傷農,災年物貴傷民,此乃千古難題。朝廷雖有常平倉、市易法,意在平抑物價,惠及黎庶……」說到這裡,他話語微頓,眉頭不自覺地鎖緊,端起陶碗又飲了一口梅酒,那酸甜的滋味似乎也壓不住他心頭漸起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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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敏銳地捕捉到他神色間的凝重與未盡之言。她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手指無意識地在碗沿上畫著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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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放下碗,目光投向官道盡頭暮色漸合的遠方,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深沉的憂慮:「不瞞娘子,此次離京北上前,張某曾奉旨隨幾位上官,短暫巡察京畿周邊數縣,觀看新法推行實效。」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還是決定坦誠相告,或許是馬瑩方才的直率感染了他,也或許是這梅酒與暮色營造出一種難得的傾訴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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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見所聞,喜憂參半。喜的是,青苗法立意本善,若能切實執行,確可在青黃不接時解農民燃眉之急,免受高利貸盤剝之苦。憂的是……」他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擊,節奏緩慢而沉重,「基層執行,亂象叢生,與朝廷本意相去甚遠,甚至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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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壓低了聲音,但語氣中的痛心疾首清晰可辨:「許多州縣,為完成上峰攤派的放貸指標,強行將青苗錢攤派給根本不需要、甚至不願借貸的中等以上富戶!而那些真正嗷嗷待哺的貧苦小農,或因無田產抵押,或因胥吏嫌其貧寒、還貸風險大,反而被拒之門外!這豈非本末倒置?」他眼中閃過一絲憤怒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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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張牧的聲音更沉,帶著寒意,「一些胥吏勾結地方豪強,將低息貸出的青苗錢,轉手以數倍高息再放貸給那些借不到官錢的貧農!層層盤剝,敲骨吸髓!農民未得青苗法之利,反受其害,怨聲載道!此等情狀,非止一處!」他閉了閉眼,彷彿要驅散眼前看到的那些農民愁苦絕望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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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靜靜地聽著,秀氣的眉頭越蹙越緊。她沒有立刻發表議論,而是下意識地從隨身的靛藍粗布包袱中,取出了那本陪伴她走南闖北、寫滿密密麻麻蠅頭小楷數字的簿冊和一支小巧的炭筆。她翻開簿冊,沒有看具體數字,手指卻無意識地在那些整齊排列的數字行間快速滑動,彷彿在梳理著某種內在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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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她抬起頭,清澈的眼眸直視張牧,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大人所憂,民女雖身處市井,亦有所耳聞。此等亂象,根源或在『數』與『人』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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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請娘子詳解。」張牧精神一振,馬瑩的切入點極為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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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在於『數』目不清,目標不明。」馬瑩的指尖點在簿冊上一個代表「總量」的數字旁,「朝廷推行青苗法,必有預期惠及人數與放貸總額。此乃頂層之『數』。但下達州縣時,這總額如何分解?是按各縣人口、田畝,還是貧戶比例?若分解不當,只簡單按縣攤派,便會出現大人所見——富庶之縣任務輕而易舉,貧瘠之縣卻為完成任務,只能攤派給富戶,或虛報數字。目標不清,考核便失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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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過一頁,指著簿冊上幾個並列的數字:「其二,在於『人』的因素未盡考量,或者說,未盡『算』計。胥吏也是人,有其私心與惰性。放貸給有抵押的富戶,手續簡便,風險小;放貸給無抵押的貧農,手續繁瑣,風險大,追討不易。在缺乏有效監督和足夠激勵(如將貧農貸款成功率納入考績)的情況下,胥吏自然趨利避害,選擇前者。這並非青苗法之過,而是執行設計時,對『人性趨利』這一變量算計不足,未能預設足夠的防火之牆(防弊機制),導致政策善意被扭曲。」她用了「算計」、「變量」、「防火之牆」這些帶著強烈商賈算學色彩的詞彙,卻異常精準地剖析著複雜的政務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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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聽得心頭震動。他從聖賢書中學的是仁政愛民的大道理,在廟堂之上論的是變法強國的宏圖偉略,卻從未有人如此直白、如此「算術化」地將一項國策的失敗,歸因於「數目不清」和對執行者「人性算計不足」!馬瑩的視角,尖銳、務實,甚至有些冷酷,卻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層層迷霧,直指核心。他看向馬瑩的眼神,充滿了震驚與全新的審視:「娘子此言……如醍醐灌頂!以商賈算學之理,解廟堂政務之弊,竟如此透徹!張某受教了!」他下意識地拱手為禮,這份讚歎發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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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被他鄭重的態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擺擺手:「大人折煞民女了。不過是些經營繡坊的淺薄心得,管中窺豹罷了。治國理政,千頭萬緒,遠非算清幾筆賬目那麼簡單。」她謙遜地垂下眼簾,手指輕輕撫過簿冊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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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過謙。能將複雜之事條分縷析,找出關竅,已是難能可貴。」張牧誠懇地說。他拿起酒碗,主動為馬瑩和自己又添了些梅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粗陶碗中輕晃,夕陽的金光透過槐葉縫隙灑落,在碗中酒液上跳躍,也映亮了張牧眼中因思想碰撞而燃起的明亮神采。連日來心頭積壓的沉重與憂慮,竟在這簡陋茶棚的一席談話中,被這份新奇的見解和眼前女子清亮的聲音沖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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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變得輕鬆而融洽。馬瑩見張牧對她的「算學視角」並無輕視,反而頗為欣賞,談興也更濃了。她端起碗,又喝了一小口梅酒,酸甜的滋味讓她眉眼舒展,話語間也帶上了幾分活潑的意趣:「說起算學,其實它與我們女兒家的繡活兒,也是密不可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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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張牧饒有興致地挑眉,「算學與女紅針黹?這倒是新鮮。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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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莫笑。」馬瑩放下碗,從包袱中取出一方素白的絲帕,又拿出一根隨身攜帶的繡花針和一縷絲線。她並非要刺繡,而是以此為道具。「您看這繡繃,」她雙手在虛空中比劃出一個方框,「便是一個界域。繡娘要在這方寸之間,以針為筆,以線為墨,繪出花鳥蟲魚、山水人物。圖樣要美,要傳神,更要穩妥地『安置』在這方框之內,這便需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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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針尖虛點在絲帕中心:「譬如要繡一朵牡丹。花頭為圓,是主體,需佔據中央顯要位置,大小需與繡繃相宜。此為定『主心』,算其位。」指尖在帕上畫了個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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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葉為輔,需環繞主花,疏密有致。葉形或如卵,或如掌,各有比例。葉脈的走向,看似隨意,實則需符合葉片生長之理,這『理』便是天然之數。」她靈巧的手指在「主花」周圍點出幾個點位,勾勒出葉片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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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繡一幅山水小景,」馬瑩的指尖在帕上靈動地遊走,彷彿在描繪無形的圖案,「近處山石嶙峋,線條剛硬,多用折線、三角之勢;遠處峰巒疊翠,線條柔和,多用曲線、弧線。山與山之間的留白,是雲氣,也是空間的呼吸。這遠近、高低、剛柔、疏密、實(山石)虛(雲氣)的對比與過渡,便構成了畫面的『勢』與『韻』。何處該密不透風,何處該疏可走馬?這其中的權衡與佈局,與算學中的比例、分割、均衡之道,豈非異曲同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對自己技藝的熱愛與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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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聽得入神,目光隨著馬瑩的手指在素帕上虛構的山水間流連。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些他曾在貴人府邸或宮廷御用中驚鴻一瞥的精美刺繡,背後竟蘊藏著如此精妙的空間構圖與「數」的邏輯!這並非匠氣的堆砌,而是藝術與理性的完美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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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趣的是那些幾何紋樣,」馬瑩的興致更高了,她用手指蘸了點碗中殘酒,這次直接在木桌面上畫了起來,「比如最常見的『回』字紋、『卍』字不到頭、菱格紋、冰裂紋……」她手腕靈活地轉動,一個個簡潔而充滿韻律感的幾何圖案在粗糙的桌面上迅速成形,線條流暢而精準,「它們看似簡單重複,實則變化無窮。一個單元紋樣,如何通過平移、旋轉、鏡像、連續,鋪滿整個平面而無縫隙?這便是算學中的『密鋪』之理!不同的組合方式,能產生或莊重、或靈動、或繁複、或簡約的視覺效果。繡娘心中若無這『數』的經緯,繡出的紋樣便會歪斜、斷續,失了章法韻味。」她畫完最後一個精妙的連環菱形,指尖停住,抬頭看向張牧,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所以說,無規矩不成方圓。這繡繃是規矩,這紋樣背後的數理是規矩,有了這內外相合的規矩,方能在方寸之間,繡出天地萬象的靈動與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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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規矩不成方圓……」張牧喃喃重複著這句話,凝視著桌面上那漸漸乾涸、卻依舊清晰可辨的幾何酒漬圖案,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這句古老的箴言,從一位繡坊娘子口中說出,結合著她對刺繡中「數」與「美」的闡釋,竟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與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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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國何嘗不是如此?新法變革,立意宏大,如同要在江山這幅巨大的繡繃上,繡出富國強兵的錦繡圖景。然而,若沒有清晰精準的「數」(如明確的目標群體、合理的執行指標、嚴密的監督機制)作為經緯,若不能預先「算計」到執行過程中人性與現實的變量,若缺乏強有力的「規矩」(完善的法令與鐵腕的執行)來框定界限、約束行為,再美好的藍圖,也終將在執行中扭曲變形,如同歪斜斷續的繡紋,失了本意,甚至成為苛政擾民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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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無意間的話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張牧心中許多混沌的思緒。他感覺自己彷彿站在了一個全新的高度,重新審視著變法的複雜圖景。那些他在巡察中看到的亂象,此刻似乎都有了更清晰的歸因和更明確的破解方向——不在於否定新法本身,而在於如何構建更精密的「數理」框架和更堅固的「規矩」堤壩,來承載和約束這變革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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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久久地凝視著桌面的酒漬圖案,又抬頭看向馬瑩。夕陽的金輝為她認真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她正低頭小心地收起那方素帕和針線,神情專注而寧靜。這一刻,在張牧眼中,這位玲瓏繡坊的掌舵人,不再僅僅是一位聰慧的商賈或技藝精湛的繡娘,更像是一位洞悉了某種世界運行微妙法則的智者。她的世界或許只在方寸繡繃之間,但她對秩序、比例、規律的理解與運用,卻隱隱與那宏大而複雜的治國之道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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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感,混合著強烈的思想啟迪後的興奮,湧上張牧心頭。他自入京趕考以來,神經始終緊繃,尤其是高中狀元、被捲入變法漩渦後,更是如履薄冰,時刻思慮著家國天下、朝堂風雲。而此刻,在這塵土飛揚的官道旁,簡陋的槐蔭茶棚下,與一位相識不久卻見解非凡的女子,品著她親手釀製的酸甜梅酒,談論著絲價、新法、乃至刺繡中的幾何之美……那些沉重的壓力竟奇異地消散了。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純粹的思維碰撞的愉悅和心靈的舒緩。這份輕鬆與啟發,是瓊林宴上的觥籌交錯所無法給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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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娘子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牧由衷地感嘆,聲音裡帶著釋然的溫煦笑意,他再次舉起粗陶碗,「今日這梅酒清談,解我困厄,開我心胸,更啟我智竅。張牧受益匪淺,謹以此酒,謝過娘子。」他鄭重地將碗中剩餘的梅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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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見他如此鄭重其事,且眼中那份沉鬱的憂色似乎真的被驅散了不少,代之以清朗明亮的光彩,心中也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歡喜與成就感。她亦舉碗相陪,笑容燦爛如暮色中綻放的晚霞:「能與大人暢談,亦是民女之幸。大人心懷天下,見識深廣,民女不過是班門弄斧,胡言亂語罷了。」話雖如此,她眼中閃爍的光芒卻顯示她對這場談話同樣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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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濃,天邊的雲霞由金紅轉為瑰麗的紫紅,將官道、田野和遠處的汴京城牆都籠罩在一片溫柔的暮靄之中。茶棚裡其他旅人早已陸續離開,老漢也開始收拾爐灶。青驢不耐地打了個響鼻,提醒主人該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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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知道,分別的時刻到了。他站起身,解開驢韁繩。馬瑩也收拾好包袱,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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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張牧牽著驢,面對馬瑩,鄭重說道,「汴京繁華地,亦是風波場。玲瓏繡坊聲名鵲起,宮廷訂單事關重大,更需謹慎周全。若有……」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後面的話有些唐突,但還是誠懇地說了出來,「若有為難之處,或需相助,可設法傳信至太常寺。張牧雖位卑職小,亦當盡綿薄之力。」這是他能給出的,最鄭重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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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心頭一熱,鄭重地斂衽行禮:「多謝大人關懷!大人的話,民女謹記在心。大人此去,前路雖有風霜,然大人清風霽月,懷瑾握瑜,定能披荊斬棘,為國為民,立不世之功。民女在汴京,靜候大人佳音。」她的祝福真摯而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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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深深看了她一眼,彷彿要將這暮色中清麗而堅韌的身影刻入心底。他拱手,朗聲道:「承娘子吉言!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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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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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牽著青驢,轉身踏上了北去的官道。暮色四合,將他靛青的身影漸漸融入一片深沉的青黛色之中,只有驢頸下那枚小銅鈴,依舊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在寂靜下來的曠野中迴盪,漸行漸遠,終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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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獨立於茶棚老槐之下,久久凝望著張牧消失的方向。暮春的晚風帶著涼意拂過面頰,吹動她額前的碎髮。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拂過方才被張牧無意觸碰過的手背,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涼的觸感。心頭思緒翻湧,有對這場意外知遇的欣喜,有對他前路艱險的隱憂,有對那壺梅酒牽起緣分的微妙感觸,更有方才那場酣暢淋漓的談話帶來的振奮與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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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那裝著梅子酒的小壺已經贈出,完成了它的使命。而更珍貴的,是腦海中留下的那些關於絲價、新法、幾何與刺繡的對話,如同無形的絲線,在她心中悄然編織著新的圖景。宮廷大單的壓力依舊沉重,頂級絲線還未有著落,但此刻,她的心中卻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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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一口氣,混合著泥土、青草、殘留梅酒香和遠處炊煙的氣息湧入肺腑。挺直脊背,馬瑩的目光再次投向南方——那是汴京城的方向,也是她玲瓏繡坊的戰場。暮色中,她的眼神重新變得冷靜、銳利,如同淬煉過的鋼針,閃爍著不容動搖的堅韌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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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裙裾在微涼的晚風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她邁開步伐,步履沉穩而堅定,朝著燈火漸起的汴京城,義無反顧地走去。槐樹的影子在她身後拉得很長,茶棚老漢收拾碗盞的叮噹聲漸漸遠去,唯有運河的水,在暮色蒼茫中,依舊無聲地流淌,映照著天邊最後一抹霞光,也默默承載著這方土地上,無數如絲線般交錯、延伸的命運。而屬於她和他的命運絲線,在這暮春的黃昏,因一場梅酒清談,似乎也編織出了更為複雜而深遠的經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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