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蘭蒂爾忍著在他頭上敲一拳的衝動,用最快速度幫他調好領巾和扣子。「麻煩公爵大人把鞋子穿上好嗎?」
耶德維爾眼睛仍然盯著書,懶洋洋地說:「太熱了。」
現在是隆冬季節,房間的壁爐自然都點上了,壁爐裡的火噼噼啪啪燒得正旺,還冒出松木的香味。暖是夠暖,但是一群人擠在房間裡忙來忙去,光看就嫌熱了。
蘭蒂爾輕歎一聲,拿起撥火鉗在壁爐裡挑掉兩根木柴,讓火勢稍緩,並轉頭向男僕們發號施令掌控局面。
「阿曼,你手上那件背心線頭鬆了,先放回去,改換那件紫色雲紋繡天鵝絨的。巴尼,牆角那個紙盒裡是裁縫剛送來的大衣,直接放進行李箱裡,配套的領巾和手套也要放一起。里歐,那雙鞋要先刷一刷再打包。」
明天就是新年了,廷達利家族即將到王宮覲見王室,並參加一系列的新年活動,足足要在王宮住上五天,可謂是一年內最隆重的活動。為了準備工作,整座府邸上上下下都忙到翻天。
每位主人都讓裁縫趕工做了好幾件新裝,還要置備各式的配件,只為了光鮮體面地在王室成員和諸多貴族面前亮相。
更何況這是耶德維爾繼位以來的第一次新年覲見,絕不能出一絲半點差錯。
這幾天他一直被祖母和繼母拖去上課,練習宮廷禮儀。這對平日互看不順眼的婆媳這回統一陣線,嘮嘮叼叼地不斷提醒他,在王宮內要注意哪些細節,哪些言行絕對不能說不能做。否則小則丟人現眼,大則……不對,丟人現眼就夠嚴重了。
回到自己房間之後,他又會被自己的衣服堆活埋。蘭蒂爾負責搭配打理他的行裝,所以每晚都拖著他一件又一件地試穿,以挑出最適合在王宮裡穿著的衣服。
正因如此,耶德維爾現在正處於過度操勞之後的廢人狀態,即便新年在即,其他人的亢奮都達到最高點,他仍然窩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地看書。
蘭蒂爾搖搖頭,決定暫時放他一馬。
這時里歐拎著一雙鞋走過來。
「蘭蒂爾,這雙莫德蘭短靴為什麼不帶去呢?聽說這是最近莫德蘭皇室專用的新款式,在三大王國的王室也很受歡迎呢。」
里歐在幫鞋匠帶路的時候,聽到鞋匠和助手閒聊,忍不住現學現賣起來。
蘭蒂爾淡淡一笑,「下次辦宴會再穿吧,先收著。」
進入宮廷有一件事很麻煩,如果穿著不夠隆重,會被視為藐視王室,以後有得苦頭吃。但如果穿得太光鮮太豪華太新潮,搶了王室成員的鋒頭,苦頭只會更多。
尤其是這種「皇室專用」的東西,還是少碰為妙。更何況既然是最新款式,王太子克勞利身為時尚魔人,一定會搶著嘗鮮。到時耶德維爾要是在宮裡跟王太子撞鞋,後果可不只是尷尬而已。
她念頭一轉,回頭向正在做最後整理的巴尼說:「等等,把那套深藍色金銀緹花外套和背心拿出來,換成另一套銀色錦鍛鑲藍寶石的套裝。這套是本國產的,織造廠的金主是大公主的丈夫,穿了對大人的人望更有幫助。」
這就是蘭蒂爾這陣子挑衣服挑到拔掉一半頭髮,不得不跑去向掃把演講發洩壓力的原因:貴族身上穿的不是衣服,是政治啊!
忙了半天,好不容易行李收拾妥當,晚餐時間也到了。
在蘭蒂爾的老家,每到除夕夜,母親總是會煮一桌特別豐盛的大菜,全家人圍著餐桌一面開懷大吃,一面回憶一年來的趣事,整個屋裡洋溢著滿滿的歡樂。
飯後大家一起收拾,然後沐浴休息。年紀小的弟弟們撐不住先睡著,而她和大弟埃雷德則一直強忍睡意陪父母聊天,等到教堂響起新年的鐘聲,大家互道新年快樂再就寢。
對蘭蒂爾來說,除夕夜是一年中最快樂最熱鬧的時刻;然而對廷達利家的老爺夫人們而言,除夕夜就只是一年的結尾,真正的重頭戲在天亮之後,絕不允許吃壞肚子或宿醉,因此晚餐菜色十分簡單,也沒有喝酒,大家草草用餐之後就各自回房了。
在就寢之前,蘭蒂爾在耶德維爾房裡對行李做最後的確認,而沐浴完畢的耶德維爾繼續癱在椅子上讀書。
他讀的並不是一般的讀物,而是足足有幾十冊,有著一模一樣紅色封皮的筆記本。那正是他父親查爾斯‧廷達利的日記。
蘭蒂爾問:「您查到什麼重要的東西了嗎?」
「有。」耶德維爾一臉厭世地翻著日記,「我發現我家老頭是全世界最囉嗦的男人,連看到落葉也要感歎半天。什麼『看著它們在風中旋轉,飛起又落下,前進又回頭,彷彿我的心,隨著風四處亂撞,找不到真正的歸處……』寫了整整兩頁!」
蘭蒂爾忍著笑,「老主人真是個詩意的人。」
「那可難說。像這天的日記就只有一行,」耶德維爾翻到要找的那頁:「『那件事還是沒解決,我快煩死了。』結束。廢話一大堆,重要的事偏偏就不寫。那件事到底是哪件事,你倒是說啊!」
他把日記往茶几上一扔,發洩自己不能抓著父親的衣領用力搖的挫敗感。
蘭蒂爾說:「日記就是用來讓人發洩心中感情的,老主人大概覺得寫這樣一句就足夠發洩了。」
耶德維爾有如花瓣的柔軟嘴唇勾出一道譏諷的微笑,「那麼,他一個字都不寫的事情,又代表什麼?」
蘭蒂爾一驚,「他……沒寫……?」
耶德維爾點頭,臉上的笑容變得苦澀無比。
對於他這個長子的想法,為什麼要把兒子放逐去鄉下,為什麼接回家後又要關進塔裡,在紀錄查爾斯最近這十幾年生命的日記裡,一個字都沒提到。
蘭蒂爾心裡一酸,第一百次暗罵查爾斯對兒子的無情。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同情只會讓耶德維爾更難受。
深吸了幾口氣,她輕聲說:「有時候,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感情也是不能強求的,就像……就像老主人和老夫人一樣……」
查爾斯雖然是廷達利老夫人的長子,卻一直得不到母親的歡心,老夫人始終偏袒次子勞倫斯,查爾斯也為此苦惱不已。
耶德維爾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讀了好幾百頁父親對祖母的埋怨,自己也邊讀邊吐槽父親:你有資格說別人嗎?
也許正是因為得不到母愛,查爾斯才會變成這麼糟糕的父親吧。
蘭蒂爾小心地說:「您還是早點休息吧,養足了精神,明天才能在王宮裡好好表現。」
耶德維爾揉揉疲倦的雙眼,抬頭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沈默了許久,終於長歎一聲。
「我到底在做什麼?不久之前明明還計劃要離家出走去當街頭藝人,現在卻在準備進宮見國王?」
他畢竟才十七歲,總有意志薄弱的時候,加上讀了一堆父親的陳年日記,現在更是頭昏眼花,心裡全是茫然。
蘭蒂爾說:「我真的認為,您不適合當街頭藝人。」
耶德維爾長著絕世的美貌,如果到街上討生活,一定會引來一群豺狼虎豹,再加上他那個慘絕人寰的數字能力,只怕還沒賺到賞金就先被賣掉了。
耶德維爾自然也知道自己的斤兩,發完牢騷後心情也平復了些。他輕笑一聲,伸了個懶腰,「好吧,睡覺了。」
蘭蒂爾正要告退,耶德維爾卻叫住她。
「妳……能不能留下來陪我聽除夕的鐘聲?以前我都是跟莎拉和歐卡列一起聽的……」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迎接新年的來臨。
蘭蒂爾來到首都拉萊亞的第一年除夕,獨自躲在被窩裡邊聽著鐘聲邊哭,因此她比誰都明白耶德維爾此刻有多麼孤獨。
看著那稚氣未脫的臉龐,和碧綠美目中隱約的淚光,更是不忍。
但是……
耶德維爾也立刻清醒,收起脆弱的表情爽朗一笑。
「我開玩笑的,妳別當真。回去休息吧。」
未婚的男主人和女僕獨處到深夜,這事要是傳出去還得了?
蘭蒂爾行禮告退,感到淡淡的心疼,更多的是自豪。
耶德維爾越來越有主人的樣子了。
她回到房間,快速地沐浴,打點了自己的行李便早早上床。然而一想到明天要進王宮,便緊張得一點睡意也無。
翻來覆去許久,不知不覺來到了午夜。
首都所有的教堂在同一時間敲鐘,宣告著新年的來臨。
鐘聲響亮而綿長,在夜空中迴蕩著,卻不顯得刺耳,反而像是溫柔地擁抱著整座城巿,把人心中所有的雜念都洗清了。
蘭蒂爾聽著鐘聲,心情漸漸靜了下來。
她模糊不清地說了聲:「新年快樂,耶德維爾。」隨即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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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云:其實就算耶德維爾穿外國衣料也不會怎麼樣,但是如果一件衣服可以換來一個潛在的朋友也不是壞事,說不定駙馬爺一高興就成了他們銀行的客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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