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當日,下午3點,沸騰人聲竟然蓋過撞撞車引擎的掙扎。2點一到,觀眾台就擠滿群眾,沒搶到座位的人擠在席下和賽道旁,找了塊建案廣告板,如廣告牌臨時工那樣穿戴,防大塊泥砂或鐵片碎屑濺穿人體。
不收費的比賽跟往年一樣募得不少捐款,超大型的主辦舞台螢幕播放每個改造團隊在場內回收舊物、重新改造車體過程。大夥熱切望著改造影片,巴不得自己也能被重新改造般投入。
許湧江抵洶湧人潮的賽場,滿意看車子已漆成全白。
白漆一定已過期十分久,色如枯黃花瓣,看上去皺巴巴、色澤不均。「KING」變成「天使」的英文。
他戴上安全帽,拿起另一頂安全帽,感到手中帽子沈甸甸的。
陸東比他要等的人還早到。
「走。」他把安全帽遞給陸東,望向主辦廣播檯上的橫幅電子鐘,14:39。
陸東沒有接下安全帽。
「要通知他嗎?他今天上午沒進辦公室。」說著說著,陸東拿起手機。
「不用。你本來就是副駕駛舉旗手。」
「要死喔,那是長官的位置!這樣不就是等於要我坐老闆辦公椅旋轉整個下午?」
「位置是他搶走的,你只是取回而已。」
陸東低頭看向安全帽,臉色劇變兩下子。
40分一到,兩位駕駛就需上車。許湧江搭上陸東的肩,半拉半推的把陸東擠到車旁,鑽入圍牆般的鎖死車門,看著猶豫不決的朋友。
陸東抬頭,見到遠處飛奔過來的人,笑著喊「他來了!他來了!」
許湧江靠躺椅背,跟著喃喃「他來了。」
車身一陣震動。鑽入的人立刻戴好安全帽,快速繫好安全帶。
「東仔,幫我跟雪莉問候,資訊部晚點會拿六層的資料給她分析。」
聽羅亞羅維喊出陸東的家鄉暱稱,許湧江瞅他,順便檢查裝備。
少校髒得令他震驚,髒與他的臉龐格格不入,如60年的老舊修車廠團隊突現18歲的黑手老手。
羅亞羅維用髒袖抹汗,額頭上留下油汙,對上醫生視線說「抱歉,差點遲到。」
陸東在駕駛座旁打氣「醫生!上吧!」離開步伐是那麼雀躍。
「少校不是情報出身的嗎?」許湧江盯羅亞羅維身旁車門說。那舊車門凹進一大塊,就在羅亞羅維胸側。
老天啊,希望長官肋骨別斷太多。
「像政戰學院出來的,對吧?我和部門情感聯繫會那麼順利,應該歸功『草皮』,聽說那是唯二有名字的地方。」
上場前的5分鐘,他們細細聊著。廢船上數千袋汙土,在船甲上與第一層船艙隔絕袋內,袋子腐蝕後,經雨水沖刷,水將萬噸泥土裡的汙染物帶到船底,土壤竟在鳥類與昆蟲栽培下變成一座小島。
「『小陸地』,你聽過了。『草皮』是上天送給掩埋場工作人員與住民的禮物。」
「十來坪酒吧、只有幾張床的小民宿,剛剛好。聽說常有特地來觀光的陸上訪客。」
「參訪『草皮』就是迎新儀式,或對掩埋場的行軍禮。彭火樊軍醫傳承自老傢伙們的理念——去一趟『草皮』就知:生命真的自有出路。」
「是啊,誰曉得載滿化學汙土的廢棄貨船會變這麼美麗。」
「要是廢船能化成島嶼,每件事可能性都會變高。」
許湧江想問:知不知曉寶藍艦到『草皮』的海洋長泳比賽,他也會參加。從K歌交誼廳到宿舍走廊張貼欄,從餐廳布告欄到營區福利站,到處都張貼著長泳競賽海報。
一旁,車廠團隊老兄喊「上吧寶貝!」,用力拍打引擎蓋。廣播響起「駕著白色『天使』、白色巨塔內的男人!歡迎無國界軍方組織代表之一——醫生!」
時光就跟帶走報廢車體價值般那麼令人不知不覺。
許湧江踩下油門,轉眼接近前方的排氣孔黑煙中,速度快得讓他們紛紛躺倒。
群眾發出的低沉歡呼落在四周,叫好聲大多被阻擋在煙硝之外,和組成賽場圍籬的大小廢棄設備外方。
「天使」像是塵囂密布戰場中的野馬。兩人同時看向對方,羅亞羅維投以打氣神色,和按耐不住的熱血奔騰、好漢底氣。許湧江放在方向盤上的手緊握,不禁回以淺笑。
彷彿場頂探照燈調暗了些,場上23台車的巨大排氣量噴起賽場塵埃,視野覆蓋塵沙,灰茫難視,他憑經驗踩下油門,那當下正是最後一聲鳴笛響起時。
左前方的車尾立刻被他撞出凹洞,火星四散,倆人從座位上彈起,飛到半空、重重落下。許湧江雙手緊握方向盤轉了大彎,依舊逃不過被衝撞的命,兩人又從座位彈起、被安全帶扯住,再倒回椅上。
沒空關心身旁長官,許湧江把車子退開,遠離剛剛撞他的車,繞出糾纏的車陣,再回到場內朝另一車的側面撞去,力道之大讓那台車內的人驚呼,沒時間問候可能受傷的其他車手,他打檔倒車,轉到另一台目標,他看見那霧黑色的怪獸正衝往另一台車的引擎蓋上,趁他輾過其他車子的引擎蓋下來瞬間,撞上那台車的另一側車門,發出震耳碰響。
四處都是煞車聲、碰撞聲跟觀眾嘶吼。許湧江咬牙倒車、前進、撞擊、後退,不多留給他人撞到這台車身的時間,感覺渾身肌肉繃緊,兩手青筋畢露,背上的汗狂噴。
「左後!」羅亞羅維一喊,他便轉頭瞧左後方,迅速轉往右,直衝躲開,然後趁機轉向撞上場中另一台車車尾。
一道瘋狂的大力衝擊從羅亞羅維那側車身襲來,車子快要散開般吱吱搖動。他們飛向左側、又坐定位時,許湧江打檔倒退,沒時間管左側肋骨的疼痛,衝向前方另一台車尾。
撞上後,「天使」開始哀鳴,行動緩慢,他們同時出力踩穩腳踏板,許湧江開始一手操控方向盤、一手打檔。羅亞羅維右手握緊車窗上握把,左手緊抓旗幟、細察他車狀態。
不過十來分鐘,賽場上的老車幾乎都壽終正寢。
許湧江看見那霧黑色的怪獸緊追身後,將油門踩到底,「天使」沿著廢鐵堆圍欄,加速衝刺。他找到空隙轉彎,卻沒算準,兩台副駕舉起白旗的破爛車輛中央通道其實過窄。
他們卡在兩車中間動彈不得,任憑四輪磨地空轉,發出刺耳的尖銳咆哮。
「去你的!」他再次用力把油門踩到底。
看見大螢幕轉播的羅亞羅維朝他耳邊喊「倒退!」
許湧江第一個想法是:黑車會撞到他這側車身。
「後退!現在!」
「你⋯⋯」
身體卻率先聽話,他打成倒車檔,踩下油門,再也沒空回嘴。
車子似乎來不及完全退離,兩側仍卡,卻在強烈的撞擊中翹起一側車輪,「天使」倒車開上後方黑車的引擎蓋上。
許湧江不假思索大喊「來吧!」踩下油門,讓白色老車到車開下黑色車頂,轉了一圈,再次和冤家相遇。「天使」速度慢了下來,搖搖晃晃,前方迎頭擊上的黑車也破敗不堪,兩台車在五顏六色、火花及白煙陣陣中面對面撞擊,像人面對死亡的最後撞擊那麼奮力。
兩堆頹傾廢鐵冒出星火跟灰煙,點綴死亡最後面貌,點綴著所有報廢車體。
使車體碎裂的撞擊力道,讓許湧江無意間伸出右手抓住羅亞羅維胸口衣物,盡全力把他按在車椅上,自己繃緊按抵方向盤,抵住車子向前翻滾的作用力。幾乎要翻車的車內的兩人,飛到半空中,他抓緊他的胸前布料,扯開衣物。
再隨緩緩掉下的車尾,兩人愣愣坐定,只見黑白兩車的引擎蓋隨震盪彈起,車尾也在摔落後,跟破布袋似的撞地。
等到耳鳴漸退後,他們才聽到了主辦單位呼喊。黑車的副駕駛座處舉起白旗,表示對方車子已不能動彈。
許湧江發覺自己的手仍抓住羅亞羅維身上的衣服,黑色工作服胸口處扯開,露出大片白皙胸膛。
「能動嗎?」羅亞羅維用最小口呼吸的口氣小聲問「車子?」
見那微微發白臉色,許湧江低頭咀嚼難以言喻的心情,打檔倒車。兩人又因再次前傾身子、倒在椅背,用力倒抽一口氣。
最後這趟的移動向後暴衝、擦撞左邊的護欄。
尖銳利物從斜後方襲來,許湧江費力挪動右手,想拔出刺進左後胸的尖銳鐵鉤。他卻無法移動身體、拉出將要深深刺入胸腔的鏽鐵。鉤子硬生生釘住他,他無法轉身,搆不到坐椅後方刺來的尖銳利器。
「醫生?」羅亞羅維察覺身側人的異樣,正色問。
聽聞狀況,羅亞羅維立刻鬆開安全帶,爬到駕駛座上。
觀眾席氣氛緊張,似乎按耐呼聲,有如一同忍著痛靜謐。
膝蓋跪在許湧江兩腿間,羅亞羅維還沒看出怎麼拔出鐵鉤,一時沒忍住幾根肋骨斷掉的折磨,無力倒向胸前的人,無法品味的心底急著要拔除那傷害許湧江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他要幫他移除。
許湧江用尚有力的右手托住臀部,抓住羅亞羅維的臀,在意的不是遭膝蓋擠壓而發痛的胯下,而是摟住羅亞羅維一隻腿的手,鑽過炙熱的兩腿間,不由自主摸索大腿根部,手掌神經傳入大腦的畫面使他快忘記將深深刺傷下肺葉的利物。
羅亞羅維盡力不讓斷掉的肋骨折磨自己,轉而發現胸前的濕潤鼻息漸如蟲子鑽身。
許湧江的含糊語音埋入溫燙胸口。
羅亞羅維斷續解釋,當作安撫。「我的肋骨⋯⋯可能傷得不輕⋯⋯快好了。」
那根廢鐵被拔除,粉色乳頭跟羞澀的玫瑰般鬈曲皺褶,暴露空氣中,胸口的暗褐色細毛沒塵汙沾染,像鑲粉石的收藏白瓷。
他扶持他脆弱軀幹,使他順利倒回座上。羅亞羅維朝車外望去,那五官中逐漸鬧轟轟的觀眾席,輕聲嘆道「比賽選手也成垃圾一員了。」
許湧江漸漸聽清主辦廣播「⋯⋯『天使』勝利!再一次的!我們的軍醫戰士拿下冠軍⋯⋯」
他的心底鑽出難受,蓋過全身筋骨挫傷疼痛,和肺葉差點被汙物刺穿的恐慌。羅亞羅維那片胸膛和手背、側胸瘀青一比,白得不可思議。
羅亞羅維隨他視線垂眼,拉起胸口衣服。
許湧江任不敢用力呼吸的人倚靠他走路,撞撞車冠軍的右肩上多出重量,他的副駕駛兼旗手離開車子幾步,便吃痛叫出聲,靠上他肩膀。快到場外,他的左腋到腰間忽然劇痛,也搭上羅亞羅維的肩,但他沒喊出來,小心施放力道,緩緩的。
須臾,羅亞羅維便忍耐劇痛,挺直身子。
兩人像黏連的報廢零件,一跛一跛駛進醫療區,遠離賽場群眾的狂躁吶喊。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GlBa4OB0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