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殞落後 - 番外四關於太陽的後日談

「你以為這就完了？」

　　漆黑之中一把低沉的男聲傳入方澤陽的耳中。

　　「你以為在我死後就能解脫？呵呵呵……你想得美！」

　　單是只聽一個聲調方澤陽便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下意識想要逃離，雙腿卻猶如陷入泥沼中無法動彈。

　　「我就算是死也要把你拉入地獄！從你背叛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活在我的陰影之中！」

　　在黑暗之中傳來黑政城的怒吼聲，他伸出腐爛的手臂一把抓住方澤陽的手腕。

　　「來吧跟我一起下地獄！」

　　黑政城發出一陣詭異的笑聲，火焰從他的腳上燃起，頓時成了一團火球。而火勢亦漫延得很快，一眨眼便燒到自己的手臂上──

　　“呃！”

　　方澤陽猛地睜開眼睛，在看到熟悉的天花板後才驚覺方才的一切只是個夢。

　　……儘管當初黑政城確實死在了自己的眼前，但直到現在方澤陽仍時不時夢到他那駭人的死狀。

　　就算是死了也不願放過自己嗎？

　　“哈……哈……”

　　寒冷天氣下方澤陽睡出一身汗，他臉色蒼白，同時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在胃中翻騰。

　　正想伸手找藥之際，枕邊人卻比他快一步。

　　“陽哥？你又做惡夢了？沒事吧？”

　　就像觸發了某種開關，一聽見點動靜便立馬驚醒，隨即抓起提前準備好的藥和水給方澤陽服用。

　　沒錯。即使所有事件都告一段落，就連罪魁禍首的黑政城都已經死亡，但他所留下的心理陰影仍是難以消除。

　　方澤陽早已做好了要與這病共存的覺悟。同時慶幸的一點，這一次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看你最近都睡得挺安隱，我還以為病情好轉了……需要向醫生匯報嗎？”

　　剛起床的刑默顧不上自己一頭亂毛，他往方澤陽身邊挪了挪，發現男人的體溫有點冷。

　　“我沒事。一個突發性的夢然而。不用麻煩陳醫師。”

　　方澤陽看向窗戶，灰濛濛的天空加上伴着狂風的陣雨，也難怪會做惡夢。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或是別的，被刑默安撫了幾句後恐慌感直線下降。

　　“陽哥你的腿還痛嗎？要不要給你按摩？在潮濕的天氣下腿很難受吧？”

　　見方澤陽情緒穩定，刑默又將重心放到他的雙腿狀態上。

　　事件過後的刑默變得有點神經質，總是擔心這擔心那。

　　“行了刑默我沒事……雙腿的狀態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不用每次都把我當病人看待。”

　　這句話不是他想安慰刑默才說出來，方澤陽是真的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狀態好轉，是因為所有事情解決了精神不再緊繃？

　　畢竟灰婭靜也有說過心理狀態某程度上也會影響生理。

　　對於現在的方澤陽而言，區區一個惡夢算不上甚麼。他拖着並不沉重的腳步來到客廳，一打開電視便見到一個驚天大新聞。

　　「前天接獲舉報，X市警局中有人涉嫌貪污，經調查發現為警司劉學林，目前警方已將他帶走進一步調查。」

　　寥寥幾句的新聞稿中並沒有提及「夕陽」「黑幫」這兩個關鍵字，說明劉學林被捕與自己無關。

　　更何況當下交易時就他們兩人，總不可能是長官舉報自己吧？

　　思來想去就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除了夕陽外長官還有其他交易纏身。

　　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夕陽的事就算了，沒想到長官居然還涉及其他貪污案，這些是在自己找他交涉前發生、還是自己走後才幹這種事？

　　方澤陽不敢再細想，此時剛從廚房出來的刑默臉色一沉，搶先一步關掉電視機。

　　“別看了，陽哥。那家伙罪有應得。”

　　刑默多多少少知道劉學林都幹了些甚麼好事，要不是他有意無意的引導方澤陽去當臥底的話，方澤陽的後半生也不會變得如此悲慘。

　　更可惡的是，劉學林一開始就把他當做成一顆即棄的棋子，也難怪事後那男人對失憶的方澤陽的態度會如此尷尬和冷淡。

　　雖然不想承認，但沒有劉學林暗中佈局的話，估計他也不會與方澤陽相遇。

　　“即使如此陽哥你還在意那家伙嗎？”

　　“不……我只是覺得很意外。也許長官幹的髒事比我想像中的多。但不管怎樣我對他的愛意也早該消散了。”

　　方澤陽向刑默坦言自己現今對劉學林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即使看着方才畫面中神情落魄的男人，也難以在他心中泛起一絲波瀾。

　　只希望到時劉學林能洗心革面吧。

　　這是方澤陽當了劉學林這麼多年的徒弟所給予他最後一絲的憐憫和祝福。

　　“……如果當初我能早點遇到你就好了。”

　　刑默說罷伸出手將眼前這個瘦削的男人擁入懷中。儘管方澤陽的病情已經好轉、三餐進食穩定，更甚慢慢養成起運動習慣，體重也漸漸回復正常──

　　但在刑默眼中他還是太過「瘦小」了。總是放不下心想時時刻刻守在他身邊。

　　“就算回到過去又能怎樣？那時候你還只是個孩子罷了。這不是你的錯。”

　　方澤陽被刑默那略顯天真的話語給逗笑。

　　“我們現在還能站在一起就足夠了。只要你──等等。”

　　方澤陽話說到一半，隱約嗅到一股刺鼻的氣味。

　　“你有沒有嗅到一股味道？像是……燒焦的氣味。”

　　“啊！早餐！”

　　刑默一個激靈，想起還躺在平底鍋的火腿片，他大叫了一聲，放下方澤陽一支箭似的飛奔廚房。

　　“……笨蛋。”

　　方澤陽又忍不住笑出聲。

　　雖然有時候會遭到惡夢纏身，但現在的生活他過得尚算舒適。

　　傍晚。

　　“那個……一定要去嗎？陽哥？”

　　看着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的過去，刑默頓時感到坐立不安。

　　“甚麼叫一定要去？不是你赴約的嗎？你想臨陣脫逃？”

　　方澤陽慢悠悠的從浴室內出來，打量着這位早已穿好赴約的正裝，卻遲遲不敢出門的青年。

　　數天前一直在養傷的刑夏婷忽然聯繫上刑默，說是趁外公外婆他們外出旅遊時要不要上來吃個飯。

　　當然，這個「吃飯」並不是只有字面上的意思，畢竟隨着執行者的身份曝露，姨姨和侄子之間那原本就微弱的血緣關係多了一絲裂痕。

　　而答應邀約的刑默亦正正想來個了結。

　　但他現在像個不安的小狗一樣，眼珠到處亂飄，時不時看向時鐘、腳步又猶豫不決。

　　最後還是被作為陪同的方澤陽半推着青年上了應約的尾班車。

　　“嗯？你們比我想像中的來得早啊。莉莎還沒煮好飯，麻煩你們要再等一會了。”

　　前來應門的刑夏婷右眼依舊戴着黑色的眼罩，原本及腰的長髮被剪短成只達脖頸的長度。

　　也許是多日沒見，刑默總覺得姨姨瘦了。

　　而刑夏婷只是抬頭看了刑默一眼，便若無其事的邀請他們進來。

　　新請來的傭人姐姐手藝不錯，在這段不算太短也不長的晚餐時間中，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方澤陽與自己的姨姨交談，而刑默只能像個因為無法插足大人談話的小孩而默默吃着眼前的飯菜。

　　事後，作為訪客的方澤陽晚餐過後主動幫忙洗碗，說是一直坐着太無聊想活動一下筋骨……但顯然是方澤陽在給予姨侄兩人單獨對話的機會。

　　這個「家」不論待了多久還是令他渾身不自在。

　　刑默皺眉，動身走向母親的臥室。

　　這是他一貫以來的習慣，來訪時必定會在這呆上一會。

　　“這裡自從你走後變化不大，我回來休養時簡單的整理過，也沒怎麼積灰。”

　　刑夏婷走上前，坐在刑默旁邊，這下子就算他有多不情願也得開口說幾句話了。

　　“那個……聽陽哥說在安排到新警局、到關於對執行者的處置……姨姨你在這些上也出了不少力。我欠你一個大人情，謝謝你，姨姨。”

　　刑默在說這番話時是真心的。

　　以姨姨的性格而言，她是絕不會如此縱容罪犯，更別說是幫助脫罪、安排新身份這種事了。

　　想必姨姨在這之前應該是考慮了很久才做下決定吧。

　　”不必道謝。關於這件事上還是方先生做得最多。在你昏迷期間他到處奔波，想盡辦法處理你留下的爛攤子。而我只是個不願面對現實而夾着尾巴逃走的膽小鬼罷了。”

　　在交出辭職信當下，上頭曾經有勸喻過她不必衝動，在這場綁架案中她算是立下了大功，即使以一隻眼睛作為代價，也不會影響她的工作。

　　她大可以退居二線，榮升做警司，繼續享受着這份高薪厚職。

　　但刑夏婷拒絕了。

　　眼睛的事她並不在乎，她只是無法原諒自己沒能阻止刑默。

　　是她的不作為才導致了這孩子一步步走各深淵。她可不能裝作甚麼事都沒發生繼續坐在高位上。

　　“更何況，我們確實是虧欠了你們太多。”

　　刑夏婷看了刑默一眼。

　　“……不論是對你還是你母親。”

　　“姨姨……”

　　刑默很是矛盾，在被捕的那一刻他的確是痛恨刑夏婷，他高聲指責着她、嘲諷她對自己一無所知。直至刑夏婷終於受不了一巴掌將他打醒。

　　姨姨真的有自己所說的完全不在乎他嗎？

　　在自己累倒時悄悄披上的外套、還有在自己心情煩躁之際有意無意的鼓勵……

　　刑默知道姨姨不擅長展露真心，所以之前那些種種小舉動也許是她用來表達「親情」的方式。

　　“冷靜過後我已經不恨你了，姨姨。我明白就算遭遇有多不幸也好，亦不是成為執行者的藉口……”

　　刑默的手不安地交叉着，正猶豫着要怎麼開口道歉之際，刑夏婷卻率先發話。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特別的孩子。你比同齡人要成熟得多，處事也冷靜。所以我才放心讓你自行做決定，卻殊不知這都是你在壓抑情緒的表現……雖然現在說出來有點晚，但你能給我一個了解你的機會嗎？”

　　了解。

　　其實刑默又何嘗了解過刑夏婷？在他眼中的姨姨一直都是個嚴肅的人，除了偶爾會關心一下身邊的人外，對她的印象是如此的扁平。

　　“其實我也不太了解姨姨你，這句話應該由我說才是……”

　　“哈哈，那看來我們都是一樣啊。”

　　刑夏婷笑笑。

　　縱使有多不相信血親之間所帶來的神奇效應，原本以為會尷尬的場面一瞬間就被化解。

　　“對了，這個給你。”

　　刑夏婷拉開遺照下的抽屜，裡頭存放着一本小冊子和一條紅色手繩。

　　“這是……？”

　　發黃的小冊子刑默自然是知道。那是母親為他整理的相簿，記錄着他從小到大的生活。

　　就是因為充滿着回憶，所以自母親死後刑默一直都不敢再翻開。

　　但上頭的紅手繩倒是沒有印象。

　　“那是你母親在離家前戴的手繩，說是即使離開了也能靠這條手繩找到她，只是我也沒想到最後結果會變得如此悲慘……但她的靈魂終於嚮往着自由。所以即使你一直不願碰你母親的遺物，但只有這兩個我希望你能收下。”

　　“……我知道了。”

　　話都說到這裡了，刑默哪會拒絕？他猶豫了半響還是收下。

　　「敍舊」的時間一眨眼便過去，臨別前刑夏婷意味深長地看了方澤陽一眼，悄悄在他耳邊道：“我家侄子就拜託你了。”

　　方澤陽聽後只是笑而不語，此刻的刑默還不知道自己工作的一舉一動早已被方澤陽匯報上去……

　　────

　　“那個……陽哥，謝謝你。”

　　從回程到家一直沉默不語的刑默忽然開口，看着表情變得如此認真的刑默，方澤陽忍不住輕笑了幾聲。

　“可我甚麼都沒做啊？主動和你姨姨和解的不是你自己嗎？”

　　“不是單一指這件事，是指所有……“

　　也許是剛從浴室出來，受水蒸氣影響刑默的臉有點紅。

　　“謝謝你沒有放棄我。還試圖彌補我犯下的錯。”

　　“那你現在還想當執行者嗎？”

　　也不知道方澤陽是不是故意的，竟提起這個敏感問題。

　　“不不不！怎麼可能還當呢！再說我已經答應過你……”

　　刑默立馬搖頭否認。早前自己情緒失控險些殺了方澤陽時他就領悟到了。

　　「執行者」這個角色開始慢慢侵蝕他的神智，腦袋中頓時只剩下了仇恨，和想將一切都破壞掉的施虐欲。

　　這實在太可怕了。刑默總算明白到當初方澤陽對自己說的再幹這事遲早會害了自己。

　　“那就好。”

　　方澤陽點點頭，見刑默如此驚慌的樣子想必他以後都不會打私刑的主意了。

　　“嗯？你這個是從你姨姨家拿來的？”

　　方澤陽這才發現刑默帶來了一本小相簿。

　　“嗯。自從母親死後我就沒有再碰過了。不是因為怕觸境生情，而是我完全沒有翻開的意欲……感到甚麼都不在乎。也許母親死後我是覺得解脫了。不用再照顧神經脆弱的她……我感覺自己逐漸變成了一個沒有心的怪物。“

　　刑默腦袋低垂，直至現在他依舊沒有想翻開這本相簿的意欲。

　　“但照片中的你不是在笑嗎？怎麼會是沒有心的怪物呢？”

　　方澤陽翻開相簿，指着相中燦笑的小男孩，每一張的場景各有不同，但無一例外相中的人都是以笑面向鏡頭。

　　“……！”

　　刑默恍然大悟，看着相中的自己，遠古的記憶被一點點喚醒，雖然細節模糊，但他很確認那時候的他是快樂的。

　　而母親正就是他的避風港，能令他安心的存在。

　　但隨著母親的逝世他失去了這份安全感，靈魂被抽離，自然就覺得甚麼都無所謂。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找回了另一顆失散的太陽。

　　刑默看向旁邊翻弄相簿的男人，黯淡的眼珠中開始起了一點點光芒。

　　“啊，原來你還穿過女裝啊。”

　　甚麼？

　　方澤陽指着一張照片打趣道，那是母親一時味惡趣味要自己穿上的，年幼的刑默雖然照做、但粉嫩嫩的小洋裝下表情卻略為不滿。

　　“別！只有這張不可以看！”

　　“但這張很可愛啊，有甚麼關係？”

　　一股羞恥感來襲，刑默紅着臉想奪回照片，兩打打鬧鬧般倒在床上，相簿也被甩到一旁。

　　兩人的身體幾乎貼在一起，彼此的鼻息交纏，氣氛頓時變得曖昧。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發越近，最後唇瓣貼在一起，舌尖交纏。親了個較為浪漫又纏綿的吻。

　　看着體溫頓時升高的方澤陽，刑默不禁失聲笑了幾下，明明對外總是一副性格冷清的模樣，但被逗弄幾下就開始全身泛紅，而這反差只是專屬他一人才能欣賞。

　　刑默又把頭靠在方澤陽的胸口上，聽着男人那平穩的呼吸聲和不斷跳動的心臟。

　　他還在。這一切都是真的。

　　真是太好了。

　　刑默頓時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縱使他們之間經歷了不少波折，但仍然在一起。

　　“……相簿後面還有不少空位，我們一起來填滿它吧？我們可以去旅行、看海、記錄下每一個瞬間……”

　　看着青年雙眼發光暢想着未來的事，方澤陽彷彿被他的活力感染，伸手揉了揉年輕愛人的頭髮，輕聲道：

　　“已經想到這麼遠了啊，那看來我們找天要規劃一下長假了。”

　　其實直至現在，方澤陽都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正確，但他可沒狠心到拋下刑默不管。

　　不是出於愧疚感，而是他真心想要這麼做。

　　看來從碼頭相遇的那一刻起，兩人的命運便糾纏不清，誰也無法離開誰。

　　他們之間錯過太多了。但幸好現在不算太晚。

　　方澤陽相信，他們未來一定還有很多機會能彌補失去的時光。

　　太陽殞落了，有月光輕柔的將它托起。

　　自此兩個孤獨的靈魂終於得以重逢。

　　全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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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關於太陽的後日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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