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教會
~ 哀哭的人有福了，因為你們必得安慰 ~
星期日的清晨，旭日煦煦映照窗邊，一片陽光暖洋洋灑進小臥房裡，難以言喻的一種幸福感。身體好似設定好的鬧鐘，六點鐘不到便全然甦醒，毫無偷睡懶覺的睏意，清早便從床窩裡爬出來。心頭兒惦記著與芷儀的約會，本人生平從未踏進教會，今日終於要踏進神聖的殿堂，心裡頭難免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覺，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感覺。總之，莫名其妙的悸動與興奮。
教會，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呢？印象之中，是新郎與新娘舉行婚禮的場所，聖潔莊嚴、清幽典雅……？一聯想到「愛人」、「婚禮」，心頭兒竟隱隱遽痛，腦海中浮現孟瀚的影像，忠厚憨直的臉龐，帶點兒男性魁梧的肌肉線條，彷彿嗅到他身上獨特的味道，清晰又模糊的味道……
原來，那一道深痕的傷口尚猶在，刻劃在心上。
它，仍隱隱作痛。
我氣自己的不爭氣，用力把長髮一甩，想要甩開一切憂傷回憶。但任憑我使盡全身力氣，也無法甩脫蔓延的痛楚。心想：「究竟有什麼治療『失戀症』的特效藥呢？只要服用一顆藥丸，藥效立即發作，失戀症候群立馬解除，我肯定買！買！買！」
我無力地換上恤、牛仔褲，餐桌上隨意抓了一個蔥花麵包，放進嘴裡咀嚼，一杯牛奶咕嚕咕嚕下肚，便匆匆出門，來到與芷儀相約的地點――大安森林公園對面的教會門口。
不知怎麼搞地，我被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給震攝住了，心想：「這群人是閒閒沒事幹嗎？星期天一大早不在家裡睡大頭覺，爬枕頭山。居然跑到教會門口來排長隊，人生是沒事幹了嗎？」面對眼前黑壓壓的人潮，心裡打了個莫名其妙的大問號。我夾雜在人群隊伍之中，無奈等候芷儀的出現。
不一會兒，芷儀姍姍來遲，她臉色紅潤、精神飽滿，笑臉盈盈地走向我。
她看了一下手錶：「這麼準時？」
我沒好氣：「是妳慢騰騰地來晚了！」
她歉意地笑了笑，撥弄一下烏黑的長髮，露出漂亮臉蛋，走過來與我並肩排隊。
終於，人群開始慢慢移動了，我倆隨著人潮的流動前進。進入會堂，找到角落的位置，安靜坐下來。這間教會頗具規模，沒有想像中那樣莊嚴肅穆，倒有幾分輕鬆的自在感，與過去對教會嚴肅刻板的印象，截然不同。或許，我們參加的聚會是「青年崇拜」，來的大多是學生、年輕人。所以，氛圍特別青春活力、熱力四射！據說此間教會有許多牧區，有專門為老人、成人、學生、兒童、外籍新娘、遊民……設立的聚會崇拜，光是聚會與課程，就夠你眼花撩亂。
聚會終於開始了，講台上燈光一下子亮起來，一群年輕人站在舞台中央，儼然是專業有素的樂團，鋼琴手、貝斯手、吉他手、鼓手、歌手，角色一應俱全。樂手們活潑充滿朝氣，讓人第一眼就喜歡上他們。當電吉他手用力刷下第一聲弦音，瞬間在耳畔爆開「碰！咚！碰！咚！」的鼓聲，與電吉他「沙！嘶！沙！嘶！」的電音，相互交襯，宛如鏗鏘鏗鏘跳躍不止的音符，劃破整間教堂的天花板，氣勢磅礡。接著，年輕的女歌者緩緩出場，拉開天使般的天籟嗓音，引吭高歌，歌聲渾然天成，餘音在空氣之中迴旋又迴旋。
「哇！超乎水準的現場演唱，比起外面Live歌手的表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太令人驚豔了！」我忍不住發出驚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芷儀轉過頭來對我眨眨眼說：「我聽過最動聽、最具水準的現場演唱，是在教會裡，外面的歌手根本比不上！」我點頭表示完全同意。往舞台左邊一瞧，兩位年輕的舞者正在跳舞，充滿曲線肌肉的力與美，動感十足。心裡爆出一句話：「青春，就是無敵！」身體忍不住也跟隨節奏旋律舞動起來。舞台正後方，有兩位年輕人，對著白色畫布，專注揮灑畫筆，繪圖色彩鮮豔奪目，頗吸引人們的目光。現場即時的藝術創作，頗富有創意、活力，現場熱鬧滾滾，簡直要high翻天啦！
看來教會也得跟上時代潮流，與時俱進，才能吸引廣大的社會大眾。這個時代唯一不變的就是「變」，連教會也得創新革變。否則，就落伍了！更遑論個人囉！二十一世紀要立於不敗之地，就得審時度勢，求新求變，走在時代的最尖端。否則，很快就被千變萬化的市場淘汰了。
沉浸在天籟迴旋的音樂。忽爾，一股暖流由天而降，宛如一道潺潺不絕的泉源，緩緩地、深深地、柔柔地，滑進心窩。溫柔深沉的撫摸，好似一雙溫柔的手，深探入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肺，無言撫慰孤單的靈魂。那一股暖流猶似「愛的化身」，療癒了一顆受傷的心靈。我情不自禁開始輕輕啜泣。起初，只是微泣泫淚。但那股從宇宙而來――超級強大愛的力量，浩大的超自然能量，源源不絕，強行灌進身體每一細胞，幾乎難以招架得住，險些跌仆於地。最後，淚水終於在這一刻宣告潰堤地從眼眶中不能自抑地氾濫開來，如滔滔不絕的黃河江水。此生從未經歷的「狂哭」，一股腦兒掏肝掏肺似的，鼻嚏眼淚亂飛，上氣不接下氣，腦部有一點兒缺氧、暈眩。把這一段日子深藏胸中的委屈心酸，全然傾瀉於淚水之中。
放聲肆厥地大哭，哭呀、哭呀、哭呀，驚動了身旁左側的芷儀，與右側一名男子，他兩雙雙轉過頭，怔望著我。芷儀面帶憂愁：「喬昀，妳還好吧？」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稀里嘩啦，不可遏抑全身抽咽，吐不出一句話來，只能從喉嚨發出「嗯……啊……嗯……啊……」的單音。
芷儀瞧我哭得似淚人兒，沒有停歇的徵兆，她臉上堆滿焦慮，一雙黑色的瞳眸擔憂地瞅著我。她遞過衛生紙來，溫柔輕撫我的背。最後，我哭癱趴臥椅背，整個人掏空似的，完全無法動彈。一場空前絕後的「情緒大釋放」，好像把一輩子該哭的眼淚，當下全哭完了。
眼淚，是上帝所設計的美麗珍珠，也是生命最好的療癒劑。
講台上的音樂停止了，樂手們一個個下台。緊接著，步上講台的是一位年輕的男牧師，約莫三十多歲，風度翩翩。我哭得淚眼婆娑，兩眼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講台上的人影。倒是芷儀發出微小的驚嘆：「哇！牧師怎麼長得這麼帥！與一般牧師長得不太一樣哩？印象中的牧師都『老成持重』。」
我好奇欲抬頭觀看，無奈實在哭得太厲害了，整個人尚浸泡在「狂哭的世界」裡，無力舉目。此際，身側的男士溫柔遞過手帕來，我頭也不抬地拿過手帕，不假思索地猛擤鼻涕、擦眼淚。那一張手帕，完全沾滿了我的鼻涕眼淚。
好不容易情緒平復下來，停止啜泣，舉目前觀，瞧見牧師正口沫橫飛證道，他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至於講些什麼內容，我是一頭霧水——霧煞煞！好似外太空來的語言，有聽沒有懂，耳邊嗡嗡地作響。整場證道約莫過了三十分鐘，依稀聽見講台傳來一番話，恰似利箭射入心臟，尖銳刺耳，字字句句撞敲心坎裡……
「神是光，神是愛，神是父，祂擁有宇宙萬物一切的答案，祂帶來人類生命的盼望……此時此刻，你坐在教堂裡面，你是否願饒恕那些曾經傷害你的人呢？他們可能是你此生最愛的人、最親密的人，卻也是傷你最深的人。如果你想從仇恨的牢籠裡釋放出來，擁有自由非凡的人生，原諒——是唯一最快捷的途徑。」
「什麼？簡直是屁話！」心中不可遏抑一陣怒吼：「吼！牧師現在是在講天方夜譚嗎？行了！行了！這群牧師是瘋子嗎？」胃裡湧襲一陣作嘔，覺得想吐。
「饒恕背叛你的人？哼！門兒都沒有！沒有踏上報復一途，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還要原諒他們，這算是哪門子的教訓？笑話！」我不屑地嗤之以鼻。
忽然之間，唇齒間無意識狠狠地迸出：「最愛的人，往往也是最不可原諒的人！」
被自己吐出來的話嚇醒，怎會吐露出這般猙獰的話？原來，靈魂深處隱藏不為人知的仇恨，如此恐怖！它，似小魔鬼般躲藏在身體裡面，隱密寄身，慢慢腐蝕啃噬你的身、心、靈，直到仇恨完全將你占據，讓你受其黑暗擺布，然後，靈魂慢慢死去。除非生命體刻意察覺它、挖掘它，把它如垃圾剷除，否則，仇恨的種子將如影隨形，折磨你至死方休。
我不屑地瞪著牧師，嘴裡輕啐：「哼！牧師都是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傢伙！不知人間疾苦。」
牧師接著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絕非報復的上好手段，只會兩敗俱傷。最高明的報復手腕是讓自己活得更美好！更精彩！在你的仇敵頭上堆炭火，對待他更有恩慈、更仁愛。因為，仇恨只會製造更多的仇恨，仇恨像是一座無形的大監牢，監禁你一輩子在苦毒的桎梏裡，就像枯坐監獄的死囚犯，永無出獄的一天！這是你想要的人生嗎？」
猛然，這一句話深深刺痛了我。
內心千頭萬緒，陷入長時間的凝思，牧師的話語，不斷反覆在心底翻騰，攪動心腸。字字句句，狂烈撞擊我的情感、我的邏輯、我的價值觀。
接下來的證道，我完全無心聆聽，滿腦子被剛才牧師的話語所占據，腦子另一面記憶，還停留在孟瀚與那女子親熱的畫面，反覆上演。頓然，心中又燃起熊熊的怒火，焚燒身心，不可遏抑。那勾起熱滾燙燙的恨意，冒出頭，強烈的情緒如海嘯般不斷翻攪，胃裡又感覺到一陣噁吐的不舒服。
「我恨他們……真恨他們……巴不得他倆遭受天譴——天打雷劈，甚至下地獄。但究竟是什麼理由讓我不願放手？無法釋懷？」心底冒出無數個問號。
也說不上來清楚的原因，也許就是「不甘心」三個字吧！緊緊地桎梏牢籠住人心，走不出仇恨的枷鎖，繞不出迷宮，無意識地消耗生命，在一片荒蕪的曠野，盲目地亂轉，轉呀！轉呀！轉呀！始終轉不出解脫的出口。
這算是一種「祕密憤怒」嗎？被背叛、被剝奪、被羞辱……對生命中無法抓住的東西，只能眼睜睜見它無可奈何的失去，隱藏於內在恐懼，一種持續性壓抑的憤怒。對自己無力感的憤怒，對他人渴望的憤怒，也是生命深沉的憤怒。當牧師的講道狠狠撞擊我的感官記憶，內心劇烈的敲叩衝擊，所顯現出來的情緒便是「祕密憤怒」。那是生命中受傷的記憶再一次被攪動出來，宛如躲在黑暗裡受傷的小男孩，硬是被大人給拖出來曝曬在太陽光底下。
不清楚證道何時結束，直到芷儀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臂膀，示意要離開，才發現講台上早已空無一人。環視四周，人潮已逐漸向大門口方向散去。我倆雙雙起身，整理衣裳，將滿地用過的衛生紙拾起，預備步出會堂。
倏忽，一個黑人影跨前大箭步，一名男子擋在我和芷儀面前，他高大修長的身影，頓然衝出，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小姐，請妳把剛才用過的手帕還給我！」男子擺明衝著我來。
「啊？」我一臉茫然。
他誇張地指著我手裡握住的手帕，微笑示意。
目光轉向我的一雙小手掌：「喔！對耶！差一點兒忘記了！記性真差呢！」我不好意思地看著揉成一團的髒手帕，沾滿眼淚鼻涕，怯生生遞給那名男士：「嗯……真不好意思，把你的手帕弄髒了！」
「沒關係！」他禮貌紳士地回答。
我害羞地端詳眼前這位男士，長相俊秀斯文，氣宇軒昂，眉宇之間有傲然之氣，流露一股神祕的貴族氣息。他屬於一流帥哥等級之輩，堪稱「人間極品」！我一向害羞，尤其遇到帥到要死的帥哥，更不敢正迎目光。
我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謝謝你喔！」
他，目光炯炯有神、神色自若，盯了我幾秒鐘，便揮揮手笑道：「不客氣！咱們後會有期！」語罷便轉身離去。
「呃？」
望著他離去的修長身影，我還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是誰呀？」芷儀好奇問道。
我皺了一下眉頭，抓抓腦袋：「好像是……剛才坐在隔壁的男生啊！他瞧我哭得厲害，把手帕借給我使用，哪知……我竟忘了還人家啦！」
芷儀「噗哧」一聲笑出來，俏皮說道：「嘿！他長得蠻帥！被這樣的帥哥盯上，願意借給妳手帕，妳豔福不淺喔！」
「拜託！」我瞪了芷儀一眼。
再次瞧瞧，人群幾乎已全部散去，教堂內寥落無幾。我和芷儀雙雙步出教堂，邊走邊聊。
「妳剛才哭得好厲害喔！究竟發生了啥事？」芷儀好奇發問。
我倆散步於大安森林公園裡，漫步林蔭大道內，一排老榕樹枝葉繁茂，樹影葉隙層層交疊，葉隙中透出金色陽光。樹上的麻雀快樂地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啾啾啾！喞喞喞！啾啾啾！喞喞喞！」彼此呼應。
心底有千萬個奇怪的念頭，說不上來的奇妙經歷，難以用語言形容。文字，完全不足以形容今天的神奇經歷，除非親身體驗。
「妳相信上帝的存在嗎？」我幾乎是用自言自語的微小聲音。
雖是極微弱的聲音，依舊被芷儀聽見了。
「當然相信囉！妳放眼觀看所見的大千世界，山河大地、日月星宿、四時節替、飛禽走獸、萬物之靈，就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一隻主宰萬物的手，在背後主宰一切。不是嗎？」她極其自信。
「是嗎？」我停頓了一會兒，略有所思：「過去，我從不相信上帝的存在，老覺得那是人類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神，人類總是先無助而後迷信。老實說，從前我對於信仰上帝這檔事兒——嗤之以鼻，只有懦弱無能的人才會去信上帝。」
芷儀怔望著我。
「而如今……」我欲言又止：「我……我……」
「唉！也說不上來……總而言之，在理性邏輯上受到相當大的衝擊。今天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今天之後一件一件變成不相信；今天之前認為很重要的事情，今天之後覺得都不那麼重要。那些被世俗奉為圭臬的主流思想，究竟帶給人類是幸福還是災難？天曉得！我開始懷疑過去所深信不疑的道理，是否存在許多虛假？理性的高牆，是邏輯一磚一瓦建構而成，在今天卻逐一崩然瓦解。也就是說，過去生命所相信的一切，如今全然瓦解。」心裡頭千頭萬緒，猶如多輛馬車東西南北的亂竄拉扯，完全失去了準頭，思緒糾結紊亂。
兩人對望沉默半晌，各自低頭繆思。
「芷儀！」輕喚一聲。
「嗯！」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芷儀，妳了解那種感覺嗎？」我嘗試開口敘述剛才發生的一切。
芷儀狐疑地望著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什麼感覺啊？」
我皺了一下眉頭：「噢！就明明無人觸摸妳，卻清晰感覺到天上而來一雙溫暖的手，溫柔輕撫妳深處的靈魂，暖暖地、厚厚地，包裹妳的心、妳的靈，妳完全融化於這一股愛的暖流，好似被一團愛的雲彩包圍。生命裡一切的枯竭乾萎，瞬間得到愛的泉源滋潤，就像一株快枯萎凋零的紅玫瑰，一下子又鮮活過來了。」
「唷？這麼神奇呢！」芷儀投以羨慕的眼光。
我歪著頭問：「咦？這算是超自然的經歷嗎？」
「算吧！」
「哈！我怎麼如此幸運呢？生平第一次踏進教會，就經歷不可思議的超自然醫治！老天爺真是待我不薄呀！」我有些得意洋洋。
芷儀仔細端詳我的臉龐，左看右瞧，她驚異嚷道：「哇！妳的臉是怎麼回事？」
「怎麼啦？」我一臉茫然。
芷儀用手指著我的臉蛋，詫異叫道：「妳的臉好像被熨斗燙平了！臉部的線條變得好柔和喔！整張臉變得十分清澈、好透亮喔！宛如小娃兒一樣粉嫩童顏，像剛做完臉部除皺SPA！」
「妳在胡說八道啦？」我撇過頭去，滿臉不信。
「真的！」芷儀不死心地捉住我的手腕：「妳自己照照鏡子，瞧瞧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她從皮包裡取出一面小鏡子，遞到我面前。
我左顧右盼，東瞧西瞧，果然視出一些端倪：「嘿！果真有變得不一樣哩！以前的臉色是黃濁色的，現在整張臉變得透亮起來了。」我興奮地在小鏡子前顧影自盼。
我開懷笑道：「哈！以後都不用去醫美診所整形了，只要來到教會坐坐，就可以全人煥然一新囉！哇！實在太划算了！省了不少荷包錢。」
芷儀的臉色沉下來，久久不發一語，小小抗議道：「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麼只有妳經歷超自然的醫治，而我卻沒有呢？」
望著芷儀失落的神情，心底升起微微歉疚感，儘快安慰道：「可能是……上帝比較憐憫我，覺得我從小命運坎坷，更需要被醫治呀！」我拍拍芷儀的肩膀：「妳的愛情、工作那麼順利，人生風平浪靜，實在不需要上帝的手幫助妳一把。」
「說得也是！」芷儀若有所思，點點頭表示認同。
我倆繼續往大安森林公園中央走去，沿路上見著幾隻小松鼠，跳躍於樹幹之間，在綠色草地跑來跑去，模樣逗趣。我們邊走邊聊，無話不談。走累了，便在大池塘邊的涼亭裡，席坐休息。
池塘裡有許多的鴨子、白鷺鷥、天鵝、烏龜、魚群……牠們自成一個生物鏈，悠游於天地之間。幾隻白鷺鷥從頭頂上飛過，竟然無預警排洩鳥糞，好似轟炸機空投飛彈，讓人驚懼鳥糞會突然從天而降！更多的白鷺鷥棲息於池塘邊的樹上，樹林裡隱約繁多的白點，都是一隻隻白鷺鷥的嬌影。
此刻，一隻水鴨游過湖面，灰黑色的羽毛，扁平的鴨嘴，「嘎嘎嘎」的沙啞叫聲，有點兒難聽，水鴨的樣子實在不起眼！我嘆了一口氣：「唉！」
芷儀問：「好端端地，妳嘆什麼氣？」
「沒什麼啦！只是有感而發……」我眺望那隻灰色鴨子，漫漫悠悠游過去。
「咱們大詩人，哪樁事又撩動妳觸景傷情了？」芷儀半捉弄的口吻。
「唉！也沒什麼啦！只是看到鴨子……聯想到自己，不禁悲從中來……」
「我的大小姐！妳發什麼神經呀！見到鴨子會令妳觸景傷情，妳是有病呦？」芷儀受不了我無由地為賦新辭強說愁。
我嘟起嘴：「嗚……說了妳可能也不會懂。算了！還是別說了。」
「說嘛！」她慫恿我。
此際，兩隻白天鵝優雅地緩緩滑過湖面，亮白美麗的羽毛，在陽光下顯得亮眼。她倆懶懶地張合著龐然透明的柔羽，從容得不激起一痕微波，我的眼目完全離不開她們。
「她們很高雅美麗，是吧！」我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兩隻白天鵝。
「是啊！」芷儀點頭。
我帶著欣羨的口吻：「不知何時自己能變成一隻美麗的天鵝！」
「哈！妳此話意有所指！妳的意思是——自己是一隻醜小鴨囉？」
我，不發一語。
湖面上有許多的水鳥與鴨子，成群結伴悠游，唯獨只有兩隻白天鵝穿插其中，格外引人顯目，她們天生優雅美麗而獨特。
注視池塘邊特殊的景幕，不由地我緩緩道來：「從小就覺得自己是一隻醜小鴨……長得既不漂亮，也不引人注目，又不會讀書，自然得不到長輩們的疼愛。爸媽心目中的焦點，永遠在弟弟身上！尤其生長在重男輕女的家庭，女孩往往容易被父母忽略，來到這世上像是多餘的。沒人在乎妳，因為妳是nobody。所以，童年時的我，經常躲在角落裡暗自發呆……」
「那是一種來自心靈深處——極深、極深、極深的孤獨感。」我惆悵地說。
「哦？」芷儀狐疑地望著我。
我望向遠方的天空，有感而發的慨歎：「家原本是一個人成長養分的來源，是一個人生命的根。但是，太多的家庭由於愛被錯誤的示範，孩子從小就被錯誤的對待，造成我們沒有安全感、歸屬感，即便人在家中，依然感覺很孤單……沒有人了解我們、接納我們。而當愛被錯誤示範時，我們就想要自我保護，把自己築在高牆之內，許多負面情緒：懼怕、焦慮、孤單、沮喪的感覺，經常占據我們這個人，進而發展出成人時期的人格特質。」
「難怪妳大學時代老是一個人搞自閉……」芷儀略有所思：「咦？怎麼從未聽妳提起這段成長過往……原來，妳也有不為人之的一面喔！」芷儀同情地望著我。
我苦笑以對。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篇故事，我們都用生命在寫一本書，只是故事內容情節各有不同，其中有喜樂、哀傷、憂慮、興奮、折騰……無論生長在權貴富賈或市井小民；無論是光鮮耀眼的大人物或不起眼的無名小卒，活在世間上，誰也擺脫不了命運的枷鎖。當你欲在成人世界爭一席之地，勢必經歷「社會化」——你必須戴上一副假面具，偽裝自己，掩藏本身的脆弱恐懼，表現出最堅強完美的一面。真實的自己卻猶如逃避世俗的小孩，躲藏在面具底下，不能見光。我們想活出心目中的自己，卻又活不出來？為什麼呢？道理很簡單：選擇逃避面對真實的自己，是害怕自己見不得光的部分，被人發現了！害怕別人覺得我們是一個沒用的人；害怕別人覺得我們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害怕別人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我們。
現代人「身」、「心」如此疲累不堪的原因，就是我們的身與心分離，不斷用外在的環境和身體來對抗裡面的靈魂，簡稱「靈魂自殘」。因為老覺得自己「不夠好」，所以拚了命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無法忍受別人瞧不起我們、貶低我們！「面子」這一張假面具，讓我們活得很辛苦！我們活在別人的眼光底下，咬緊牙關拚搏的結果――早已遺忘人性最初的單純、自由、快樂。而身處名利洪流的巨大壓力之下，常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慨！最終，我們成了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然而，人的價值豈是用「功能」可以衡量？亦或用「年薪」、「地位」、「美貌」來判斷？若果是這樣，未免也太膚淺了。
芷儀，拾起泥土中一粒小鵝卵石，奮力擲向池塘裡，小石子向空中拋物線的飛旋，「噗通」一聲，濺起一片水花漣漪。
她凝視腳前的一隻小烏龜，墨綠色的龜殼，小巧的龜腳，伸出小龜頭，爬呀爬呀！爬呀爬呀！芷儀蹲下身子，頑皮地逗弄著小烏龜。她半開玩笑說道：「其實，當鴨子也不錯啊！正因為牠長得醜，不夠亮眼，所以沒人注意牠，也就沒人打擾牠，更沒人想利用牠。你看牠！自個兒活得多麼自由自在！不用一天到晚擔心羽毛會不會髒汙，因為天生就是灰黑色的呀！有時想想……長得醜、不夠出色，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反而是老天爺給你的保護色。你可以心無罣礙地悠活於天地之間，不必理會別人的眼光，不必擔心被人類抓走，多麼逍遙自在！不像白天鵝，老要整理漂亮的白羽毛，深怕一身亮白被沾汙了，就失去光環了。」
芷儀接著說：「老子說：『禍福相倚，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想一想，不無道理。」
「咦？」腦袋瓜好像被一塊大石頭給重擊：「我以前從未逆向思考過，這倒挺有意思！或許，每一個人生命中的缺憾，正是老天爺送給他的特別禮物，只是當下我們無法察覺罷了！正可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道理即在此。」
當下，我心生佩服：「哇！芷儀不愧是哲學系的高材生，不言則已，一鳴驚人！」
芷儀搔頭，不好意思笑笑：「也沒甚麼啦！只是順口溜溜。假若一連串衰事真發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見得能淡然處之！」她向我扮個鬼臉：「就像我——也有解不開的煩惱呀！我最大的煩惱就是不知何時把自己嫁出去？別再當『敗犬女王』囉！」
我翻了個白眼瞪她，心想：「拜託！這算哪門子的煩惱？真令人吐血……」
突然之間，一陣亂騷動，池塘裡的水鳥、鴨子、白鷺鷥，眾鳥嘎叫不止，「嘎嘎嘎！呱呱呱！嘓嘓嘓！」叫聲此起彼落，驚動了夏天午後的寧謐。
我和芷儀對視而笑。
風，吹來涼涼的；人，也清爽起來。
「今天真是特別的一日啊！」我幽幽說道。
遠眺藍天，心情為之一振，一掃陰霾。心靈的汙垢好像被洗滌一空，變得清澈無比！
我伸個大懶腰，慵懶地趴在芷儀的肩頭上，聞著她清爽的髮香味，心頭無限感恩。若非她說服我，邀請我踏入教會，此時此刻，我倆也不會併坐於此，更不可能有如此特殊的經歷，生命好像經歷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道不出口的感謝，只能留待以後慢慢說，人生還漫長得很呢？不急於一時。友情，宛如久釀的葡萄酒，愈醇愈香，愈久愈甘甜，值得用一生來細細品味。
芷儀用手推了推我，她輕喚我的名字：「喬昀！」
「嗯！」我動了一下肩膀。
「我想時候不早了，咱們該離開了，明天還要上班呢！」芷儀說。
「喔！」隨口回答之後，忽然腦筋來個急轉彎，整個人跳起來叫嚷道：「才怪！妳是想和學長約會，才拋下咱孤家寡人，對不對？」
芷儀見心事被猜穿，一臉難為情。
「啊哈！妳這個見色忘友的傢伙！還虧我當妳是莫逆之交！」我得理不饒人，藉機故意損她一頓。
「事情不是妳想像的那樣啦！」芷儀潮紅著臉解釋：「學長出差兩個禮拜，昨晚才剛從德國回來，好不容易今天才擠出時間約會……嗯……」
「好啦！好啦！甭解釋了！咱就認定妳是個見色忘友的朋友！有了愛情，就沒了友情；有了男人，就忘了友人。」我故意調侃她。
「喬昀！」芷儀急了。
「好了！好了！大小姐，我是和妳開玩笑的！」我調皮地指著芷儀的鼻尖。
芷儀紅著臉：「討厭！」
芷儀泛紅的臉龐，洋溢幸福的笑容。心中不禁生起一股羨慕，心想：「芷儀和學長愛情長跑多年，還能保持穩定甜蜜的滋味，實屬不易！時下年輕人流行速食愛情，三天兩頭換男女朋友，換男女朋友的速度比換皮包還快！他們高喊『愛情萬歲』的口號，卻常常迷失在愛情裡，在肉體情慾的掙扎中，搞得自己遍體麟傷，然後獨自躲在黑暗角落，自舔傷口。回頭思索，難道這是年輕必須付上的昂貴代價嗎？或許是吧！人不瘋狂枉少年，年輕總得幹過一些傻事、瘋事！你我都是在跌跌撞撞中長大的呀！」
我拉著芷儀的手，往大安森林公園的出口方向走去。現在是下午四點一刻，應該要提早「放人」囉！免得學長、芷儀二人犯「相思之苦」。屆時，我可成了千古罪人囉！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的道理咱是懂得。
來到大安森林公園的出口，芷儀掩藏不住的歸心似箭，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忽爾，芷儀朝馬路邊的方向奔去。
「柏倫，你來了！」芷儀眉開綻笑，掩藏不住地喜躍，快步迎上。
原來，學長親自跑來接風，捨不得女朋友多走幾步路去找他呢！
長相斯文的柏倫，將芷儀拉進懷中，忍不住在她額上輕吻，小倆口久別勝新歡！看了令人真嫉妒。芷儀嬌笑盈盈，輕摟著學長的臂彎，滿臉幸福。不一會兒，兩人消失在公園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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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留下我一人孤單的倩影，在夕陽餘暉中，注目他倆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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