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我其實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工作。我的大學專業學的是金融,一個全香港大學生幾乎都會選擇的專業,換而言之就是對口職業人人爭崩頭。當一個行業人力資源過多,最好的選擇是另從他業,但如果非要在這個行業混口飯吃。你就必須要向老闆證明自己比對手更加厲害,怎麼證明?其實很簡單,有兩種方法。第一,先提升自我,並讓老闆知道;第二,想辦法將對手踩下去。很多人只學會了第二種方式,而且只學會了皮毛,但是如果要站在頂峰且無法被撼動,則必須學會兩種結合。很顯然,我不是成為能力出眾又奸詐的領導者的料子。
司徒容登卻不一樣,他很奸詐,或者是很“食腦”。我曾聽梁洪漢說過,在中二的時候,司徒容登把成天欺負他的水喉潮陷害得蹲了十幾天監倉繼而被學校退學了,而水喉潮還像無頭烏蠅一樣到處找人尋仇,卻怎麼也懷疑不上司徒容登。因為在他看來司徒容登不過是膽小怕事、可以任他欺負的普通學生。
司徒容登一直不肯承認這件事,就連梁洪漢也是在巧合間聽到司徒用公共電話報警才知道的。現在看來,以後每個人達成的成就在開始時早有體現。
然而,無論司徒容登如何奸詐,他從不會算計我和梁洪漢,這也是我們還是朋友的基礎。
中六那年,司徒容登考不上香港的大學,去了臺灣。而梁洪漢本想跟著他舅舅梁耀文胡混,被耀文聯合他的母親一起連踢帶打地扔去英國讀了個不知名的本科。而我就像之前說得那樣,在香港讀了幾年的金融。如今在屋企等死。
但是事情在畢業後的第三個月有了轉機——司徒容登和梁洪漢相繼回來了。
久別的年輕人重逢必然會去喝酒,而喝酒往往會誤事。
我至今還沒想明白:為什麼同我一樣住在將軍澳的他們會發神經,堅持要去尖沙咀的寶勒巷。但是司徒和梁漢一直堅持,我也沒辦法。
在晃了近乎一個半小時小巴之後,我們三個終於到了寶勒巷。
在隨便進了一家酒吧後,我們各點一杯酒,開始談各自的經歷。
其實看年青人手頭是否寬裕,很多時候可以從他手中的香煙看出來。
當時我手中的是普通香港人都喜歡的硬盒紅萬,司徒是三五香煙,梁漢是雲斯頓。有趣的是當時的情況的確如此,梁漢回來兩個月幾乎都形影不離地跟著耀文,手上閒錢是我們之間最多的,而司徒去一家報社實習,也發了一點工資,抽得稍微貴些得煙。而我純粹在家裏混飯吃,手中的煙也是從父親手中拿的,自然是有什麼抽什麼,有時候甚至不抽。
首先講的是梁漢,他又開始吹噓在英國的情感歷程,就像還在香港的時候就愛吹噓自己是情聖一樣。
然後司徒講起了在臺灣見到的黑道軼事。
“當時嘅情況就系,兩幫以橋為分界。實力較強嘅幫裏邊有個叫蛇頭明嘅友仔,擅自違反約定,跨過橋響對家嘅地盤上開左間餐廳,於是對家管理個條街的人就同蛇頭明開戰。岩開始只是打下架,但是到了後面,蛇頭明直接調了一把黑槍,企圖暗殺對方,結果派過去嘅殺手手腳不利索,只系打傷了對方。後面就慘了,單嘢完全變左性質。“司徒喝了一口酒,點了一支煙,賣了個關子。
心急的梁漢推了推司徒,催促道:“撲街,不要賣關子!“
“講個我親身經歷嘅例子。我當時就住響條橋附近,晚上系完全不敢出門。時不時仲聽到槍響。有一日淩晨,我寫緊稿,突然聽到槍響,掀開窗簾一睇.頂佢啊!真夠惡!當街攞住獵槍響一條酒鬼開左兩槍,槍槍近距離。第二日傍晚出門,仲可以見到滿地嘅血,仲有些許碎肉。“司徒繪聲繪色地描繪著血腥的江湖爭鬥。
關注點向來奇怪的我,打趣說道:“沒想到你還會寫稿!“
“撲街啊你!我唔使打工賺學費啊?似你咩!死人裙腳仔!“司徒笑罵道。
“頂你啊!“我笑著起身推了司徒一下。
這一推使沒坐穩的司徒,手肘撞翻了旁邊人放在桌子上的酒。
“你老母啊!搞乜能嘢啊!“旁邊明顯是爛仔的人罵道。
“唔好意思,唔好意思!“我看到連忙道歉。
對方依然不依不撓地罵道:“對唔起有金分啊?你依家整到我成件衫都系啊!撲街,冚家鏟!“
梁漢猛然站起,指著對方:“撲街!你依家想點啊?”
“關你鳩事啊!想作架梁啊!”
司徒也站起來,幾乎貼著對方,說道:“是啊!人我攬定啦!你想點能樣啊?”
對方的朋友也站起來,罵罵嚷嚷地想圍上來。
當事情快失控時,一個人沖了上來。
“乜事?乜事?”來人分開快打起來的司徒和對方。
在聽過雙方的陳述後,來者說道:“拿!聽情況咧。雙方都有錯!我私人請你地飲兩杯,大家抓個扒(握個手),大家出來玩,都系圖個開心啫。冇必要整到咁唔愉快,系唔系?”
聽到來者這樣說,對方也不好說什麼,隨即客氣道:“光輝哥!我的確有錯,單野就咁算啦。轉頭我請你飲酒。”
來者轉頭看向司徒和梁漢。
司徒見對方給足了臺階,也客氣道:“既然大家都有錯,又都系出來玩的,都系朋友,冇必要搞成咁。得閑就一齊喝酒!”
來者見狀,叫了一瓶啤酒,挨個敬了一輪酒後離開了。
來者離開後,我便問起梁漢:“個個系邊個?”因為在來者敬梁漢時,我聽到來者跟梁漢客套了一句,世侄都響度啊?得閑幫我同耀文打個招呼!
“佢啊?好出名的喔!勝義個個董文敘以前嘅好兄弟來架!“司徒搭嘴道。
“董文敘又是邊個?“我問道。
“不是啊話?董文敘都唔知?“司徒一臉戲謔地說道。
“董文敘是現任勝義的龍頭大佬,剛剛上任幾年。前幾年董文敘的老豆因為涉嫌洗錢,被判了三年。董文敘走馬上任,花了一年時間,就穩住局勢。幾有能力嘅一個人來架。“梁漢介紹道。
梁漢點了一支煙,繼續說道:“岩岩個個是光輝。同董文敘一齊讀書,一齊大嘅。之前幫董文敘背落一單重傷,坐左十五年出來。岩好董文敘上位,跟左董文敘一年。結果董文敘只是畀光輝一啲甜頭。自討沒趣嘅哨牙輝,就借左董文敘十來萬,到寶勒巷開左這間酒吧。”
“咁聽落,董文敘都唔系乜好嘢啊。”我為光輝打抱不平。
“都系咁架。換作你,你都會咁啦。“司徒糾正我道。
“好啦,唔講呢個啦。你地依家揾到工未?“我問道。
“我響報社返班。“司徒回答道。
“冇啊,跟住舅父做啲生意。點啊?世紀末第一懶人想揾工啊?”梁漢問道。
“總冇可能一輩子靠父母生活吧?”
“講得又是。“司徒隨口回答道。
梁漢喝了幾口酒,思索片刻說道:“拿!前幾天,我聽舅父話他餐廳缺會計,你有沒有興趣啊?”
我頓時打起精神,說道:”梗系有啦!“
“咁我轉頭同舅父講下,但你唔好抱太大信心,舅父本身繫念住揾個有經驗嘅人來做。“梁漢說道。
“冇問題!你幫我開口都系幫左我大忙啦!“我說道。
“咁當然啦!你條撲街屋企向來唔缺錢!“司徒又在嘲諷我。
“撲你個街!串我!“我再次笑罵。
後來我們談的也就是其他一些經歷。仿佛離別的四年並沒有使我們疏離,而是更加親密。年青人就是這樣長久分離,一頓酒又可以熟絡起來。
第二天,我被母親叫醒去接電話。打來的是梁漢,他讓我下午到耀文的餐廳見面。
當我走進餐廳,梁漢便招手示意我坐到他對面。
“一陣我舅父出來嘅時候,唔使太拘謹。他唔系太過於在意形式的人,明嗎?”梁漢好心提醒道。
“明,份工具體系造乜架?”我問道。
“具體我都不太懂,但系應該就系做賬之類的。舅父本來話要搵有經驗的,但系念念下,都系熟人造好一點。“梁洪漢含糊其詞得說道。
假若換作是現在的我遇到含糊其詞的回答,必然也會將事情不著痕跡地含糊過去。但是那時的我尚不工於心計,再加上對好友的盲目信任,使得我並未在乎他含糊其辭的回答。這個失誤也間接地把我推向深淵,從此無法回頭。
眼睛是最能體現一個人真實性情的器官,也是最難掩飾情感的器官。這就像初學抽煙的人就算和老煙槍持煙動作一致,也能被一眼看穿他並沒抽太久煙。江湖人正是如此,一個能在江湖上混跡多年,還沒苟活並且手腳還粘在身體上的人絕對不是個善類,甚至比任何地獄爬出的惡魔更加可怕,他們的眼神往往比普通人更加銳利、兇殘有時甚至是好鬥,這種眼神絕對不會出現在生活安逸的普通人身上。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於謀殺犯、搶劫犯、特別是連環殺人犯,但與江湖人不同。謀殺犯、搶劫犯,哪怕是連環殺人犯,他們都是後天成長的“大凶之人”,而江湖人多半是天生的“大凶之人”。雖然眼神難以隱藏,但對於老江湖來說隱藏眼神只是必修課。一個合格的江湖人多半都會或多或少地掩飾身上的煞氣和眼睛裏的凶光,但是無論怎麼隱藏眼神永遠會在不經意間出賣他。
梁耀文是一個老江湖,他的眼神卻不同於一個老江湖應有的收斂,而是像蒙上一層霧氣,讓人無法猜透他的情緒。但這僅僅是在平時,當他發怒時,那層霧氣將會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兇殘和暴虐的眼神。
我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梁耀文時,對他的眼神的看法——麻木不仁、古井不驚。
“你系志雄?”耀文拿著一杯奶茶做到梁漢身邊。
我點頭稱是。
“拿!我就長話短說好啦。本來我系想揾專業人士做嘅,但是做賬這啲嘢都系揾熟人好啲。畢竟大家自己友,斷估你都唔好意思整蠱我掛?”耀文冠冕堂皇地說道。
“當然唔會!”我連忙回答道。
“咁傾下人工問題。一個月六千,可以嗎?”耀文提出了個高價。
“可以可以!”我答應道。
“拿!我依家交待清楚,每日造帳,每條數要清楚記明邊度出嘅或者入嘅,每個月最後一日到銀行交數同埋交薄畀我。清楚嗎?耀文強調道。
“清楚!”我回答道。
“咁你今日開始返工。今日系十號,但我前九日嘅人工照開畀你,當系畀你嘅開工禮物。”耀文笑著飲下一啖鴛鴦。
“唔該曬!老細!”
“哎哎哎!自己友唔使老細前老細後,中意嘅叫我文哥就好。唔喜歡嘅話,叫我亞文都得。但系唔好叫我文仔啊!“耀文開了個玩笑。
“文哥!唔該曬!“
“好好造,我睇好你架!“耀文起身,銜著煙,拍了拍我嘅肩膀,走出了餐廳。
就這樣,我正式成為耀文餐廳的會計,但這並不是我光明前途的開始,是深淵的邊緣,而我一無所知。
耀文的餐廳有好多街坊幫襯。大多數街坊在返工前,都會到耀文餐廳買一個包或者癡飯。有時間的街坊還坐下,吃一份餐蛋面或者雪菜肉絲粉之類,飲杯奶茶、咖啡或者鴛鴦。一日的生意很好,有時候一日流水會上萬。主要系因為耀文嘅餐廳幾乎是早市、午市到晚市,幾乎都造齊,店員是倒班的。我系在晚市上班,主要是因為埋數要在晚黑。
一般我上班都會遇到耀文過來吃晚飯。耀文喜辣,且所吃辣度驚人,所以梁洪漢就算餓到七葷八素,都不會同耀文一齊吃同一個煲。而我和耀文同樣可以吃辣,所以有時我會和耀文吃同一個煲,如果他邀請的話。
餐廳在淩晨兩點準時關門,埋數、打掃衛生。到那時候,就是我真正開始忙碌的時候,入賬,點數,將錢款放入保險櫃,一般都忙到五點。我便可下班回家,但一般我都不太著急。家裏的父母都睡著了,沒必要搶在這時候回家。於是我會坐在餐廳裏自己沖一杯奶茶,或者到外面抽一支煙,睇下報紙或者前一日梁洪漢幫我買的漫畫書。
日子就咁日復一日地過了三個月。
在第三次向耀文交簿時,耀文看似不經意地問了我一句很奇怪地話:“你真系唔話得,造事幾穩妥。Keep住呢個勢,記住下個月嘅數都要好似今個月咁清清楚楚。”
為何我會說這句話奇怪?耀文在前兩個月如此說過話,而向來惜字如金、秉承少說少錯的江湖人絕不會對還算不上太熟的人講太多的話。正所謂“反常即妖”,耀文終於露出他請我這個毫無經驗的人作會計的原因。
在第四個月月中時,我循例清點前半個月賬簿,發現上半月的盈利數目足足多出一萬三,而這一萬三我卻如何都找不到出處。當我心急如焚而毫無辦法時,我為了冷靜出門準備抽了一支煙,卻剛好遇到耀文走出餐廳。
他見到我,便在煙盒裏拿出一支煙遞給我——一支無嘴駱駝。
我接過煙,摸出火機幫耀文點上,再點燃自己嘴上的香煙。
“轉眼你都造左快四個月咯。慣嗎?”耀文問道。
“還好。”我回答道。
“聽亞漢講,你月中會做賬喔。”
“系啊!”我感覺耀文似在暗示什麼。
“你都真系唔話得。依家好少後生仔似你造事咁穩妥。好好造,如果今個月造得好,我幫你加人工。哈哈!”耀文故作豪爽地說道。
霎時間,我明白了所有,所謂餐廳不過是耀文的掩護,在就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好啊!唔該曬,老細!”雖然我意識到了耀文的意圖,但我並沒有說破。
“哈哈哈!”耀文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思考對策。
誠然,如果我幫耀文埋了這一萬三,他所謂的“加人工”絕對是筆非常可觀的收入,但同時也是賣命錢,萬一出事首當其衝的就是我,這一萬三就會成為我的投名狀。而且往後要埋的數目恐怕是越來越大,越來越難處理。如果我唔埋,照耀文的說法,他是已經知道我知道多了一萬三。假若我這時候離去,我又是否會出些什麼不好的事情呢?這個問題沒人可以回答我,也沒有人可以保住我,包括梁洪漢。到時哪怕阿漢願意訓身攬我,我也極可能會連累阿漢同我一齊失蹤。但有樣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耀文會這麼輕易且放心地讓我這麼快接觸到他餐廳的秘密,而他又咁篤定地認為我會幫他埋了那一萬三。
再我點上第四支煙時,我突然冒出一個很可怕的想法。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是在幫耀文埋數,而那經常出現的一萬元流水也是其他黑錢支撐起來的數目。
想到這裏,我開始害怕,怕得連梁漢走過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說,司徒出了事,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