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清醒點!這麼做是對祖上的褻瀆,不能辱沒亞伯哈特家的聲名啊!」
「給我住口!」
隨著野獸般的嘶吼,他手起鍬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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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古堡,夕陽如血。
古堡大廳破敗而荒涼,石板地遍布裂痕,西北角幾塊刻有家族徽記的石板格外顯眼。
羅傑頂著一頭亂髮,光裸上身,赤腳在石板間奔忙,汗水與塵土交織成一幅瘋狂的畫。地上舖著的石板已被撬出一個四柱床大小的空間,他那襲華貴的絲綢襯衫、天鵝絨背心,以及剪裁合身的同色外套和黑皮鞋,就潦草地堆在挖開後的石板邊。
三天三夜,孤身一人,他在這座殘破古堡中不眠不休地挖掘。
身上汗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呼嘯的勁風從破窗間灌入,帶來寒意與刺耳的哀鳴。胃裡空蕩翻滾,腦中卻只剩下鐵鍬敲擊地面的鏗鏘迴音。
隨著雙臂青筋賁起,每一次掘土,都像在撕裂自己,大量泥土被掘到一旁石板地上,很快就堆成一座小丘,羅傑視線越過小丘,掃向角落邊堆著的華服和雜物,他眼中閃現一絲痛苦的隱忍。
為了亞伯哈特家的名譽和威望,他別無選擇。
身為歷史悠久的望族,亞伯哈特家的後裔,自小他就接受名門教育,握有一切資源,在眾人的逢迎和掌聲中成長,他身上流淌著貴族天生的驕傲,也理所當然站在上流社會的頂端。
但是他很快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照著名門權貴既定的軌跡,日復一日前行,直到最後的終點……這樣呆板的生活有什麼趣味?
無趣,太無趣了!
他無時無刻都想逃離名門的拘束,恣意揮霍自己的人生。
父親在世時,他只能壓抑住心頭騷動的欲望,咬牙忍耐父親的諸多要求,循規蹈矩活成唯一繼承人的樣子;父親一過世,繼承了爵位和所有財富之後,他開始出入各大酒店、妓館和賭坊,周圍新認識的朋友和小妞們簇擁著他,一個晚上就能豪擲幾百枚金幣買到此前從未享受過的快感,這讓羅傑殺紅了眼,年輕而忠誠的約翰再怎麼勸告都沒有用。
遵循原始欲望而活的人生當然快意,但很快就不對勁了,亞伯哈特家的祖產以雪崩般的速度持續消潰,不過一年時間他已經山窮水盡,朋友和小妞們再也不見人影,天天上門的只有手執欠條、惡形惡狀的債主。
在他被債主們逼到瘋狂,終於失手打殘了其中一個上門逼債的酒店老闆時,羅傑想起父親臨終前渾濁的雙眼,和他所說的話。
猶記當時,病榻上的布克.亞伯哈特虛弱得像片風乾的葉子,聲音則粗糙如砂紙一樣。
「……很快你就是亞伯哈特家的家主了……羅傑。」
羅傑聞言,眼中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擔憂:「父親,別這麼說,亞伯哈特家須要您。」
「呵……咳咳……當然,但我已經保護不了亞伯哈特家了,它終於是要落到你手裡,你很高興吧?」
羅傑眼中的驚懼稍縱即逝:「父親,你在說什麼?」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想後退,但床上的布克突然動作,枯槁的手緊緊握住他右臂。
「騙不了我的,雖然你一直偽裝得很好……」布克奮力睜大渾濁的雙眼,攫住兒子的力道突然加劇:「亞伯哈特家每隔幾輩就會出一個壞種,這是我們血脈中與生俱來的詛咒,偏偏是你……」
被這一說直指內心,羅傑臉色冷淡下來,但他也已厭倦了長久的偽裝,於是只是陰森地看著自己父親。
「記住我說的,亞伯哈特家不能毀在你手上,真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掘開山丘古堡西北角地板下的黑色棺材,那是永遠不該被釋放的詛咒……但如果……唉,向裡面的惡魔許願吧,或許可以延續亞伯哈特家的榮耀……」
天生的壞種、血液裡的詛咒、亞伯哈特家的榮耀、棺材裡永遠不該被釋放的惡魔……
父親臨終前的遺言,同在病床前守侯的管家約翰也是一起見証著的……在那之後只要面對約翰清澄的雙眼,羅傑心裡就泛起不安,但約翰的忠誠卻始終如一。
「少爺,我是您從小到大的玩伴,也是您的管家,不管老爺怎麼說,我都會一直陪在您身邊,永遠效忠亞伯哈特家的。」
在父親的葬禮上,約翰恭敬地對他行執事禮,宣示效忠,此後不管他行事如何荒唐、墮落、悖德……約翰也一直遵守著當日的誓言,不離不棄。
……然而他對年輕又忠誠的約翰做了什麼?
羅傑視線再度越過小沙土丘,越過角落邊堆著的華服和雜物——在那後方躺著約翰死不瞑目的屍體。三天前,約翰尾隨自己來到古堡,想阻止自己掘地釋放惡魔的時候,自己一鐵鍬拍下,結束了管家的生命。
那之後,羅傑知道,自己成了真正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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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拼命甩掉腦中對約翰的愧疚感,繼續賣力掘地。
每一鍬下去,都像是同時在挖掘自己未來的出路,也像是在埋葬對約翰的罪悔。
對……過去的事多思無益,放眼未來才是最重要的,不管願不願意,亞伯哈特家的榮耀只能靠自己這個家主維繫。哪怕要借用惡魔的力量,這都是身為家主的自己該負的責任,阻擋自己的人都該處理掉,約翰也說過會永遠效忠亞伯哈特家的,哪怕奉獻生命……自己沒有錯!
三天過去,他忍饑耐渴,好幾次都快支撐不住,就靠著這股偏執又瘋狂的意念勉力扛了下來,現在終於掀開關鍵的石板,不,不如說如果挖錯了地方,羅傑也沒力氣再去搬動其他石板了……非得是這裡不可!羅傑咬牙,手上鐵鍬奮力往撬開石板後露出的泥土地裡深掘。
又不知過了多久,鐵鍬一個奮力揮下,傳來的悶響和振盪把手臂震得酸麻,羅傑眼睛更亮了,他索性扔了鐵鍬蹲下身,振起雙臂一大捧土一大捧土往旁邊的石板上拋,很快的,他腳下露出了一副黑色棺木。
他雙手顫抖地拂去表面塵土,棺木外表早已腐朽,指甲輕輕一剝,就掉下一小塊碎片。羅傑猛地低頭貼近,從縫隙中滲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他屏住呼吸,把手伸進裂縫,用力撬開。
「怎麼會……空的!不!」
人生走馬燈在他腦中過了一遍,三天來的努力全成了空想,他恨恨捶打棺蓋一邊發出絕望的哀鳴,然後被來自身後另一個親切優雅的話聲打斷。
「你找我呀?」
他猛一回頭就看見自己身後站著個高大英俊的黑髮男人,男人眼睛如黑曜石般晶亮,身上那襲華服比他自己的還要華貴考究——而此時,男人正笑吟吟地望著狼狽的自己。
周圍空氣隨著男人出現瞬間凍凝,羅傑冷到連牙齒都開始打顫,這是個很詭異的變化……但他倏地想到一個可能性。
「你……是惡魔嗎?」
男人笑了,漆黑如墨的眼無聲對上羅傑,然後俯身對羅傑行了個誇張又不失優雅的禮:「初次見面,我是貪婪之王.瑪門,你就是亞伯哈特家第二十五……不,第二十六代家主嗎?」
羅傑更震驚了:「為什麼你會知道……」
瑪門兩手一攤:「這算是你們家的慣例,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有求於我的家主,說吧,想要什麼?黃金、珠寶、還是一百座莊園的地契?」
羅傑眼睛瞪得更大,心跳更劇烈了,他聲音裡有著壓不住的狂喜:「都要!我全都要……等等!我要付出靈魂為代價是嗎?」
羅傑眼中的狐疑令瑪門忍不住失笑。
「想多了,其他惡魔或許喜歡那個,不過我啊,早在一千年前就對你們的靈魂沒有興趣,」歪著頭斜睨了半天,瑪門的眼珠子轉了轉:「我想要的是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那會是……
羅傑自猜自疑的同時,瑪門無所謂地拍拍他肩膀:「放心,你給得起,我不會索求你沒有,或給不了的東西;何況必須大老遠從你城裡的豪宅跑到這把我挖出來許願,表示你現在也沒什麼選擇了啊。」
嚴格說來,瑪門不是他挖出來的,惡魔顯然一直都很自由,並沒有被誰封印,從初見到現在,瑪門也一直都表現得從容自在,言談間不時流露出對人類的嘲諷和輕浮的惡趣味——羅傑甚至懷疑,自己辛苦挖地,累到快昏倒的這三天,瑪門其實一直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因為他喜歡。
然而瑪門這番話的確直指羅傑內心,他不禁身軀一震,頹然垂下頭顱和肩膀。
是啊……沒有選擇了。
想起破敗的產業、被打殘的債主、還有土堆後方約翰的屍體,羅傑咬牙做出了決定。
如果想以亞伯哈特家主的名義繼續紙醉金迷的生活,無論如何都要倚仗惡魔的幫助。
「明白了,任何條件我都接受,只要能恢復亞伯哈特家的聲名和產業……請和我簽訂契約。」
羅傑抬起頭,眼光澄澈如少年——就像他一直以來最擅長偽裝的樣子——他必須向惡魔展現出誠意。
看著他澄澈的雙眼,瑪門則開始皺眉沉思,似乎陷入深深的苦惱,但沒有多久,惡魔眼睛一亮,嘴角邊泛起了迷人而危險的笑。
「恢復亞伯哈特家的聲名和產業是嗎?有你這樣的家主,想達成可真不容易,但我不愧是我,終究還是想到萬全的辦法,就由我來實現你的願望吧。」
接著惡魔一揮手,羅傑全身都籠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暈中,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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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只覺得自己做了個很長的、沒有止境的夢,再度醒來時,口中極度乾渴,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怪異的白色房間裡。
房間非常簡潔,裡頭的擺設、裝置都是羅傑從未看過的,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惡魔創造出來的另一個世界,房中消毒藥水的氣味刺鼻,透過正上方天花板一面明亮的大斜面鏡,他看見自己全身光裸著,躺在一張怪床上,原本茂密的滿頭金髮都已被剃光,光頭上還用黑筆畫出一圈線條……活像耶穌頭上的荊棘冠。
太詭異了,這是什麼情況?
他冷汗直冒,拼命掙扎著想起身,卻完全使不上力。
「噢,這麼快就醒啦?看來是我藥量下得不夠重呢。」
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惡魔一身白色罩袍,戴著半面罩和白帽,推著另一張怪床,笑吟吟地走向羅傑床邊。
「……這是怎麼回事,快讓我起來,不是要實現我的願望嗎?」
羅傑使勁吼著,卻發現自己聲音粗糙如砂紙一樣——像極了父親臨終前的囈語。
「現在就是要實現你的願望啊,要恢復亞伯哈特家的聲名和產業。」
惡魔俊朗優雅的臉龐湊向床邊,直視羅傑眼睛,而後發出不屑的「嘖嘖」聲:「恢復產業是很容易的事,但像你這樣又荒唐又殺人的家主,怎麼可能維持亞伯哈特家的聲名。」
羅傑沒想到自己的罪行會被惡魔洞見,一時瞳孔震顫:「你、你……怎麼會……」
「呵呵……惡魔可是無所不能的啊,要想知道你那點事還不容易?」
惡魔又俏皮地搔搔自己鬢邊,慢條斯理地開口:「其實用魔法解決事情是很簡單的,不過這千年來我迷上了一個嗜好:研究人體構造。」
「人體構造……什麼東西?」
「就是人體結構啊,雖然有點不務正業,但自己動手的確很有意思……咳,說遠了,總之在你這件事上,結合這個興趣,我想到了最棒的解法。」
羅傑已經錯亂到不知道惡魔到底在說什麼了,這一切發展都遠超出他此前所有的認知和經歷,他只能喃喃發問:「……是什麼?」
「就是把他的腦子移植到你身上,快看!」
惡魔興沖沖地把他推進來的另一張床定位到羅傑身邊,而後掀開床單,床上躺著的赫然是死不瞑目的管家約翰,他金色的碎髮沾著乾涸的血跡黏在頰邊,臉上被鐵鍬拍得鼻樑凹陷,頰骨破碎,雙眼凸出眼眶,彷彿正在質問自己的主人為何要這樣對自己。
羅傑心跳幾乎瞬間停止,他啞著聲嘶吼,嚇得渾身顫慄,胯下也流出一陣腥臭臊水。
「嗚哇!拿走!快把他拿走!」
「靜一靜,親愛的家主,現在是我的說話時間。」
惡魔一揚眉,一揮手,羅傑果然再也發不出聲音,只能恐懼地望著惡魔眼裡捉摸不透的興奮和惡意。
瑪門開始在他頭上畫了線的地方隨意比劃,娓娓道來:「哪,只要把你的腦子摘除,在顱腔裡放入他的腦子,我有把握可以把所有神經連結起來。這是我穿梭到三百年後,在某個東方大國學到摘除器官的入門技巧,加上我個人領會才發明出的最新技術。你就是我第一個實驗體——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期待呢?」
瑪門手指劃過他光頭處的線條,帶來的不是癢意,只是更深沉、窒息的顫慄,但無處可逃,他拼命想說話表達自己的意思,卻只能從喉嚨裡發出無用的「咕嚕」聲,口水也不受控地由嘴角溢出。
惡魔注意到了,輕柔地替他擦去口水,又拍拍他臉頰:「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放心,身體是你的,約翰未來生下的孩子當然也還算是亞伯哈特家的血脈,這不就延續家族血統了嗎,還有更棒的事——約翰是老布克的私生子呢,一切都變得更完美了!」
羅傑心頭閃現的最後希望因為惡魔這句話被掐熄了火焰,他的眼神一如死魚。
「現在你明白了,」瑪門笑著再度湊近他:「亞伯哈特家不是非你不可……恢復亞伯哈特家的聲名和產業,又能結合我興趣的方法是不是很出色?手術成功後,約翰會替你振興家族。當然你家族每隔幾代就出一個壞種的傳統還是會存續的,所以也許第二十九或三十代家主,還是會須要我的幫助,在那之前,身為亞伯哈特家最重要的寶物,我會安份待在古堡地底,靜待下一次服務家主的機會……」
這時突然傳來輕輕的鈴響,羅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他清楚看見惡魔眼中高昂的興奮。
控制不住的驚懼讓羅傑開始脫糞。
惡魔完全不嫌棄他身上惡臭,只是笑吟吟地從口中吐出羅傑最深沉的恐懼:「時間到了,天花板正上方那面鏡子是為你而設的,為了紀念我第一次開腦手術,等下會替你用上最好的麻藥,讓你觀看手術全過程……當然不確定你能撐到哪一個環節,但我會盡力保持你清醒到最後一刻,你也一起為我加油吧。」
羅傑覺得保持清醒是做不到的——自己一定會瘋。
然而惡魔已經一手執鉗,一手持刀,輕柔而穩定地抵住他光頭上的黑線處,冰冷鋒利的刀刃劃開他頭皮。
「手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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