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遷徙開始的第五天，曾經靜謐悠遠無人踏足的平原，被一條緊密的隊伍割開，長久以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走獸嗅到了陌生而危險的氣味，紛紛避讓。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wDvVug1tE
隊伍身後是一條剛剛被幾百雙人腿馬腿踏成的新路，那是這片平原上的第一條路，在這之後的數千年裡，人足、馬足、車輪、履帶從這裡駛過，沿着這條看不出年齡的大道，走出了這片人類數萬年來徘徊其上，不曾走出的3577平方公里。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JR7rr4ztI
這是一次大膽的冒險，大部分人選擇了無視巫者的警告留在村莊裡，只有小部分人選擇出走，後來那些留守的人見證了第一次大洪水的發生，這片土地的人類生出了文明的種子，又被扼殺在搖籃裡。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vXRq8oUzP
可是文字的出現，要等到四百五十年後，在這以前的，不過是些湮滅在時間裡的往事。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mlcjHlG9U
「爸爸，我們還要走多久？」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uOwzbZS8I
父親輕輕撫摸兒子頭上剛長到能扎起來的髮髻，這使他記起十歲時在森林裡的一次狩獵之行，他也曾抓住祖父的衣角問過自己的父親這個問題，昏暗濕潤的林間使他本能地害怕。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N22eeyKYZ
「兩天半。」祖父的聲音堅定而強健，洞穿了前方未知的迷霧，兩天半後，兩人走到鹿群出沒的地點，因為父親踩斷枯枝驚動了鹿群，開弓發箭時又猶豫了，矢身在那隻幼鹿雙角間飛過，釘在一棵木楊樹上。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QFSWvaj1O
兩人空手而歸，回程的路上父親低頭跟在後面，但祖父回過身來，只是摸摸父親的髮髻，牽着他的手往回走。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6qeVHmXZx
如果父親那時就擁有阿挪如的第三隻耳朵，那他會聽到祖父對他說：「我知道你因為把事辦砸了而感到內疚，但你才十歲，十歲的小孩完全有權利辦砸任何事，所有人都是在跌倒中學會走路的。你今天要學會失敗，這比一頭鹿重要得多，這個樹林裡的鹿多的是，但你能放走而沒人會因而挨餓的鹿並不多。」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TNa29ytJ2
父親很想像他的父親一樣，用洞穿未知迷霧的聲音回答兒子，只是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遷徙，沒有誰知道要走多久、多遠，「我不知道，你到前頭去，問阿挪如吧。」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rm6QXKrQn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kf8GD1PpM
阿挪如，意思是像龜一樣，寓意長壽，他已經八十四歲了，從八十歲起，他在比喻中的角色悄然轉換，人們開始用阿挪如形容長壽的生靈，包括盤據在海岸線的巨龜。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C6sWcQ0s2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URIgtH9CF
他從成年到三十五歲前，一直都是村落間最勇敢的戰士，四十歲後，他是村落間最公正的仲裁者，勇氣被焠煉成智慧，因為命運偏愛那些曾接受它饋贈的人，時間沒有奪走他的天賦，反而贈予更多。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8rixeqP6v
話音剛落，阿挪如就向兩人走來了，眼神如往日一般銳利，絲毫不帶老年人的昏聵，只面臉上的線條更深了，愈來愈有木刻神像的悠長深邃，光是遠遠看着就教人肅然起敬。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Oqj2Ktdif
阿挪如一開始作為一種勇氣的象徵，走在最前頭，大約是要到最後面找他的徒弟阿史陀。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zLk3mjsXl
阿挪如走上前來，用那雙結滿老繭的溫暖大手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孩子的肩膀已經寬到了差不多能拉弓的程度，阿挪如發出一聲讚賞的「嚱」，這使他內心頓時充滿勇氣。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S4S1gDYJt
阿挪如說：「一直走到土地變硬。」兩人訝異於阿挪如的耳力，就算是能感知最尖銳的鳥嗚的年輕人，也很難在那麼遠聽見剛才二人的低語。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kN1aMdhlX
阿挪如的肉體一直在衰老，但精神沒有因為肉體的萎靡而凋零，衰老反而是他澆灌心田的靈藥。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5Q3ykLWQf
阿挪如的耳朵其實早就開始背了，一開始阿史陀要附在他耳邊轉述，後來連在他耳邊的呼喊都變得像遠方傳來的悶雷，再也無法分辨半點。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cjyUwd1IQ
他開始用眼睛去聽別人的嘴脣和眉毛，用記憶去閱讀他們的思想和往事，慢慢他發現自己比以前聽得更明白了，自己長出了第三隻耳朵，聽到了被隱藏的、發自心靈的聲音。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wR9xnBZ94
到了晚年他才真正明白人間的道理，他由衷地感恩上天對他的慷慨和仁慈，儘管他完全失去了聽力，但卻給予他進入心靈大門的鑰匙。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bEj9LooWV
兩天前他突然在睡夢中裡野狼的嚎叫驚醒，他的聽覺完全恢復了，甚至更為靈敏，身體裡沉重的病塊好像在睡夢中被掏空了，整個身體輕盈如風，幾乎不費甚麼氣力就站起來了，愈發感到真實的感官回到了自己的生命，他嗅到遠方河流的水氣，月光濃凋得在皮膚上流淌、滴落，還聽到所有細微的蟲嗚、風聲、夢囈，加上第三隻耳朵，他聽到了來自人和自然的，前所未有的合唱。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d5LXTEvLJ
就是從那時開始，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該去死了，如果他不願意體面，上天就不會再給他這樣的機會了，他將經歷漫長的老病傷痛，最後流着口水死在一片哭聲裡。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5WGQh06iX
他見過太多曾經堅韌不拔的人，隨着時間流逝變得脆弱，在死亡面前毫無尊嚴地匍匐，而他拒絕為自己寫下這種屈辱的結局。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zTdntOTwQ
於是他停下前進的腳步，朝着前方那個未知的目的地深深注目，然後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直到遇上一對父子，他被那個摩挲髮髻的動作抓住了，他的第三隻耳不但聽到了此刻的心流，還聽到了來自數十年前樹林間一對父子的迴響。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kMYwPjvH3
阿挪如說：「幫我拿着這個好嗎。」他把頭上的獸骨吊飾解下來，仔細繫在孩子的髻上。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MSb34b4Py
「這個吊飾一直提醒我，如果你感到恐懼或者迷惘，不要恐懼這種感覺，像直視野狼的眼睛一樣直面它們。」阿挪如伸出雙指，指着自己的雙眼，它們突然恢復了年輕時的靈氣，調皮地打着轉，又跟手指一起，向前方那雙不存在的狼目戳去，孩子被逗笑了，伸手去摸吊飾，那是一串完整的細小尖骨穿成的掛飾。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Sbq679rX6
孩子：「可是，你不用提醒自己嗎？」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nsGRtDAPm
「再也不用了，你比我更需要它。」阿挪如向前方，也就是隊伍的後方走去，他的背影像一座塔，橫亘在遠方的過去與彼方的未來中間，兩人停下來注目直到他消失在視野之外。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gUZqmj2vf
隊伍中一直有人注意到阿挪如正在往回走，但除了守在最後，護着老弱者的阿史陀，誰都沒察覺到阿挪如今天的異樣。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HpCZYw8oy
阿史陀如常走到阿挪如身邊，用手勢打了個招呼，問他身體如何。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NmPjMlZwz
阿挪如把身後的刀連着鞘解下，遞到他面前。「你要記住，一個戰士最重要的修行，不是如何戰鬥、如何活下來，是如何坦然面對死亡，如遠行的遊子歸鄉。」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R5CeLwdER
阿陀史頓時明白過來了，這是師父對他最後的教導，接過師父遞過來的刀，往腰後一插，雙膝跪地，額頭觸地，雙手貼地，掌心向天，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jJymG2gcI
他並不感到悲傷，生命的恢宏偉岸驟然加之於他，一隻無形的大手正摩挲着他的後腦，一把洞穿迷霧的聲音對他低語：「是的，我知道你還不夠勇敢，也沒有足夠的智慧，去面對未知的將來，而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但你不用害怕……」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vRgt9atIi
阿挪如沒有回頭，朝東行出十多里，在日落前，剛好走到海邊的一個懸崖，那一帶寸草不生，抬眼能看到整條晚霞中的白石海岸線，迂迴譎詭，好像一條龍的骸骨沐浴在銅泉裡，片片厚重的紅雲層層疊疊，佔領了大半個天空，西方的雲開處透出一角靛青，彷彿一隻從天堂露出的淚眼。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xH4PXMRIx
他想起多年前已長眠於海濱的亡妻，他試着動用他的第三隻耳，卻只聽見一些輕得像蠶絲的呢喃，想起依朵絲，阿挪如並不遺憾，兩人渡過了幸福的一生，她在睡夢中握着他的手含笑而逝，睡前最後一句話是「我的一生無怨無悔」。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i5NV9sh8n
他撒下一束路上隨手採的紫野堇花，這是她的最愛，隨即輕輕跳下懸崖，如一隻蒼鷹下翔飛擊，又像是一片秋風中的落葉，以絢麗靜美的姿態緩緩落下，海浪升騰，用托起一片雪花的方式，把阿挪如和野花輕輕接住，隨即化在手心，再也不見。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SH9vZWvf4
一行大雁劃開滿天紅霞，發出幾聲清冷的長音。灰色的野牛群在夕陽的照耀下一往無前，佈滿汗水的堅韌表皮閃閃發亮，如川流不息的水銀。
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rY1WDPF6x
漫長的隊伍在寂靜中行進，越過了旁邊的蟻群和山丘，朝着太陽落下的方向追趕。
ns 172.70.100.131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