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領頭人物都同意入席,其他人自然沒有異議,魚貫進入漱玉軒,各人只留個小廝站在座位後隨侍,讓其他僕從和侍衛都往下層大廳去。
座位安排得巧妙,李謹言在軒中聽了一會吵架,已經辨認清楚誰最衝動吵鬧,把最容易生事的幾人分隔開來,但兩派人大致上混著坐,不再涇渭分明;趙琦和趙哲一個坐李謹言左邊,一個坐右邊,中間隔著個李謹言,也沒有再吵起來了。
皇子們很快注意到,李謹言和趙哲之間還隔了個位置,有個人挨著他左手坐著,膽怯地垂著頭不說話,起初以為是李謹言的兄長李慎行,再定睛一看,不是他們排行第九的兄弟趙拓是誰?
一段時間沒見他去資善堂上課,怎麼就變得人模人樣的,衣服不破舊了,頭髮和臉孔也不髒了?
趙琦手下的皇子大多都明著欺負趙拓已久,見狀沒想太多,其中一人一如已往地發難,起身大踏步走到趙拓面前,一把揪住衣襟,把趙拓整個人提起來,破口大罵:「什麼東西也來蹭吃蹭喝啊?信不信我再讓你吃一回明德池的爛泥?」
打從在包廂裡聽到皇子們的聲音,趙拓一直慌得魂不守舍,心中只想逃跑,但又被李謹言伸手在桌底下扯住衣擺不准臨陣逃脫,小腦袋裡反覆轉著多年來被欺侮的記憶,愈想愈怕,臉色煞白,緊緊挨著李謹言,恨不得和他黏在一起。
欺侮他最兇狠的那名皇子揪住他時,他差點就像以往般馬上抱頭求饒,只是記得李謹言再三叮囑,說是有他在,不要怯場,才勉強忍住了,顫聲求救:「言哥兒……」
李謹言果然沒有棄他不顧,霍地起身,毫不客氣地戟指直斥那名皇子:「放下九郎!今日李某是主人家,要請誰赴宴由我決定,他與各位一樣是我座上客,不得無禮!」
那名皇子立刻望向一直以來默許他們欺負人的趙琦,不服氣地告狀:「大哥!這姓李的不長眼,竟然幫著……」
卻想不到趙琦這回不幫他了,反而幫著李謹言斥他:「李小郎君說得對,今日來者都是客,哪有人會在席上對其他客人動手動腳的?快放開!」
「這小叫花子哪裡配和我們同席宴飲了?他──」
李謹言冷笑打斷:「哦,原來你家裡也能出個叫花子?」
「哼,這是自然,他生母只是個──」
「夠了!」
趙琦的生母鄭聖人最是循規蹈矩,又對兒子寄予厚望,趙琦日日受她耳提面命,好歹聽懂了李謹言的弦外之音,知曉在外人面前要維護天家顏面,急忙再提高聲音,喝止自家不懂事的弟弟。
「你簡直把爹爹臉面丟光了!老九再沒出息也是趙家人,不是什麼叫花子,現在不也把自己打理得體體面面的了麼?住嘴罷,快快把人放下來!」
那名皇子只好悻悻作罷,心中嘀咕:這李小郎君該不會對他們大哥下了什麼蠱?只是過了片刻,他的話就說進大哥心裡去了,比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們的話還管用?
趙琦惴惴地望了一圈漱玉軒中的幾個樊樓夥計,李謹言知他心有顧慮,微笑輕輕一拍他肩膀:「大郎放心,能進漱玉軒的夥計都經過精挑細選,有眼力見,斷不會到處嚼舌根。」
他沒有說出來的是──事實上,這些夥計還都是李師雁手下的心腹死士偽裝而成,個個身上暗藏刀兵,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絕對不會讓玄鳥刺客趁著皇子們外出乘機來襲。
「如此甚好。」趙琦鬆一口氣,又說,「九哥,呆站著做甚?坐下罷,要開席了。」
趙拓驚魂未定地坐回位子上,看到那名皇子氣忿忿地瞪著自己,登時坐立不安,伸出自己汗津津的手,在桌下一把撈住李謹言的手掌,緊握不放,也不自覺地往對方瑟縮靠攏過去。
李謹言卻不遂他的意,側身把手抽出來了,冷冷地瞟他一眼,嘴唇微翕。
「放手,坐好。」
趙拓自遇見李謹言以來,都只看到他待自己百般親切和善的一面,被他眼神變化嚇了一跳,立刻鬆手,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視,一顆心呯呯狂跳。
他做錯什麼,惹言哥兒生氣了嗎?
啊,是了,言哥兒說,要聽他的,他做什麼,自己看他眼色跟著做……不要亂動,不能慌,不能壞了言哥兒的事……
李謹言帶趙拓來就是想要讓他壯壯膽,擺脫在兄弟們手下卑躬屈膝的陰影,怎麼可能縱容他百般閃躲依賴,給人看笑話?於是擺出嚴肅的樣子,見趙拓會意才收回眼神,伸手一招。
「客人俱已坐定,這便上菜罷!」
候在門口的跑腿夥計響亮地應了一聲,傳令出去,漱玉軒裡的夥計同時手腳麻利地收拾桌上茶盞、瓜果盤和糕點盤,重新擺上新的食器:白釉蓮瓣碗配青白釉瓜棱執壺、盛酒的杯和盛茶的盞各自置於不同盞托上,此外還有漆木製成的止箸和渣斗(註1),連玉瓶裡的花也換了款式,一切琳琅滿目又井然有序。
趙拓看到各樣食具都擺好了,唯獨筷子還在桌上的箸瓶裡,卻無人去拿,心中大奇,卻隱約懂得這該是某種宴飲規矩,便乖乖坐著等待,觀察李謹言和眾人的動作,再作反應。
只見一名夥計過來,捧了箸瓶,另一名夥計跟隨在旁,取出瓶中一雙銀筷,恭敬地躬身遞給坐主位的李謹言。
李謹言伸手取了,將筷子擱於跟前的止箸上,夥計就又取出另一對,遞給李謹言身旁的趙拓,趙拓有了準備,有樣學樣地接過筷子放好。
遞完一輪筷子,趙拓心中猜測:接下來該是要上酒上菜了吧?
酒保領兩個夥計進來,三人手裡托著幾樣菜,端到桌上,道:「諸位請看菜──」
那幾碟裡分別是菜蔬、魚肉和羹湯,擺盤精細,又是剛做好的,熱騰騰地冒著白汽,香氣撲鼻,這可把趙拓饞壞了,哈喇子差點從嘴角流下來。
坐在趙哲身邊的一名皇子探頭望向趙拓,笑道:「九哥,是不是餓了?瞧,菜來了,都是兄弟就不用管那些繁文縟節了,快動筷罷,多吃些!」
趙拓巴不得快點大快朵頤,聽對方一說,更忍不住,笨拙地抓起筷子,便要去挾菜,但手腕還沒提起,李謹言抄起手上銀筷,一下狠狠敲在他手背上,壓住不讓他動作。
銀筷子不算輕,趙拓捱了這一下打,差點叫出來,好不容易才憋在喉嚨裡,心中不解又委屈,眼淚汪汪地望向李謹言。
李謹言對他正眼不瞧,只盯著那名皇子,臉上仍是笑得輕巧,語氣卻隱含鋒芒:「不用管繁文縟節是吧?七哥何不先動筷?」
那個七哥訕訕地一笑,遮掩捉弄失敗的尷尬:「這不是見九哥餓了,關心則亂麼?」
李謹言皮笑肉不笑地睨他一眼,說:「七哥竟這般善忘,連宴席先上的是『看菜』都忘了?那我不妨再跟七哥細說一遍……」
「不,不用……」
「若要賓主盡歡,禮數決不能失,還是再說一遍罷。」
李謹言借著「解說」旁敲側擊提示趙拓:原來這幾碟名為『看菜』,顧名思議是用來看的,只許觀賞不許吃,若不識規矩,對看菜動了筷子,是會被酒家和同席客人取笑的(註2)!
趙哲那邊的皇子多數和趙哲一樣,都是講究精細體面的人,看趙拓不順眼不會打罵他,最多在背後議論,或是暗地裡使點絆子讓他出洋相。李謹言出手阻止,讓七哥吃了個「忘記禮數」的啞巴虧,其他人見狀,悄悄收了捉弄心思。
酒保對小插曲視若無睹,問李謹言:「郎君要甚好菜蔬?」
這其實也是循例一問而已,樊樓廚房早就在著手準備了,酒保事前得了李謹言吩咐,特地在席上再問。
李謹言心中有數,流水似地報出一串菜名。
「新法鵪子羹和水晶膾各來一份。主菜麼,坑羊、角炙腰子、蓮花鴨簽、煎炙獐、西京鹿脯、蟹釀橙、三脆面、旋切萵苣菜(註1)這八樣。」
趙哲性子隨他爹,一聽到吃喝玩樂就來勁,高興地與兄弟低語:「李家哥哥好眼光,每一道菜我都喜歡吃!」
趙哲一黨人隨他享樂慣了,聽著點菜也忍不住眼神發亮,但漸漸又露出幾分複雜神色來。
光是主菜裡那道「坑羊」就十分講究:掘地三尺,磚砌直灶,置鐵鍋鐵架,宰殺羊羔後用鹽塗遍全身,加地椒、花椒、蔥段、茴香醃漬,用鐵鉤吊住倒掛在爐中,覆蓋大鍋,四周用泥塗封,下用柴火燒至井壁及鐵鍋通紅,再用小火煨燒……
即使是宮宴也不是每回都吃得到坑羊,更別說另一道菜「蟹釀橙」是秋天才有的名菜,現在才剛開春!雖說樊樓設有冰窖保存食材,不合時令的菜也做得出來,但價格驚人……李謹言眼眨都不眨就點這些菜請他們吃?
心思更細膩的幾個少年皇子更想到:菜式如此之多,坑羊這種菜式更不可能來得及現點現做,李謹言分明是早有準備,要隆而重之地招待在場所有皇子──包括趙拓。
李謹言讓趙拓和他們同桌吃這麼富貴的一桌宴,意味著什麼?又要暗示什麼?
一時間各人心中五味雜陳,看向李謹言和趙拓的目光也起了細微的變化。
註1:「止箸」即現今的筷枕;「渣斗」是用來盛骨頭渣滓的小碟。
註2:《夢粱錄‧卷十六》:「有一等外郡士夫,未曾諳識者,便下箸吃,被酒家人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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