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教坊司各處廂房內燈火搖曳,暖香和酒氣自門縫中不絕滲出,絲竹聲處處可聞。
廊下每隔一兩根柱子便挨著兩三個青巾裹頭的女子,穿著繡花的抹胸和褙子,額頭和兩靨上貼著花鈿,一邊閒聊,一邊朝往來的人拋媚眼,揮動手裡的香巾,或是唱幾句艷曲濃詞。
也有大膽些的的會覷準打扮貴氣的少年郎,揚手擲出手上薰了濃烈花香的帕子,若那少年熟練地接了,自是馬上迎上去,若是碰上不懂得接的雛兒,便和同行一起吃吃地低笑,繼而一擁而上,手段花樣百出,逗得對方情難自己。
鶯歌燕舞的聲音一路沿著長廊傳去,漸漸淡了,直到盡頭最偏僻的廂房內,僅餘零星半點,在昏暗的空間中如同微塵飄浮。
這裡沒有半點脂粉氣息,只有一張破舊的雕花木榻、一張桌子、一支燃燒了大半的蠟燭和四堵斑駁濕冷的牆,牆面上映著傢俱靜止不動的影子,以及兩個同樣一動不動的人影。
其中一個人是趙敬,坐在那張木榻上,十五歲的少年肩寬腰窄,臉龐稜角分明,已經現出幾分成年人的輪廓來。
他碧熒熒的眼眸裡蒙著一層冷厲的陰霾,伸手揩了揩隱隱作疼的嘴角──嘴角瘀青尚未消退,那是前日被教坊司管事用藤條抽打留下的痕跡,但他桀驁不馴地昂著下巴,脊背挺直,拳頭緊握,顯然並不甘心。
他正在和來者無聲對峙。
來者名叫石承業,是兵部尚書石尚志膝下排行最末的庶子,閒著無事來到教坊司尋歡作樂。
雖然石尚書寵愛小妾,給庶子起了一個引人揣度的名字,但石承業沒有半點「繼承家業」的樣子,只承繼了他娘一張脂粉氣十足的臉蛋,眼睛細長,下巴尖削,更是不到及冠之齡就被酒色掏空了身體,走幾步路都腳步虛浮直喊累。
即使還未被打入奴籍時,趙敬也早已聽聞,這個石衙內(註1)文不成武不就,仗著父蔭作威作福,成了京師惡霸之一,最喜逼迫弱女子,手段陰狠毒辣,死在他手裡的侍婢和良家女不計其數。
趙敬心道:不用想也知道,石承業盯著他才不會安什麼好心,心中肯定正在打著什麼淫邪的主意。
石承業身上裹著一襲蘇繡錦袍,自以為貴氣非凡,卻不知厚重的袍子只會把他的個子壓得更矮,活像隻披著華麗布匹招搖過市的小耗子。
他乜斜著眼,目光在趙敬身上肆無忌憚地遊走,彷彿在打量一件待宰的獵物。
「敬世子,哦不,現在該叫你什麼?罪奴?還是教坊司的……」他故意拖長聲音,咧嘴笑得猥瑣,「小倌兒?」
趙敬聽到那侮辱意味十足的最後三個字,碧熒熒的眼眸倏地眯起,瞳孔深處閃過一絲寒光,像是雪地裡潛伏的狼。
他沒有回話,只是緩緩地站起身,身高差距馬上現出來了,在狹小的空間裡壓迫感十足。
石承業比趙敬矮了半個頭,囂張的神色略微一僵,但他任意妄為慣了,很快又恢復橫蠻。
「我呸,事到如今還裝什麼?」石承業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向前一步,手指狠狠一戳趙敬的胸膛,「你爹謀逆,官家饒你一命算好的了,你這賤奴現在還想端著架子?沒學過伺候的規矩麼?衣衫都脫了,回去床上,跪好!」
趙敬紋風不動,石承業急了,又是用力一推,尖聲細氣地嚷嚷道:「趙敬,你以為你還是世子?即使在從前,大家也不把你當世子看,你只是個沒爹要沒娘疼、沒玩伴、沒夫子肯教的雜種胡兒!更別說你現在什麼都不是,連教坊裡管事的都比你大!信不信我把他們找來,好好整治你………」
趙敬的心底湧起一股濃烈的噁心,像吞了蒼蠅般難受。
可是他又想:以前雖然被禁足在京郊方圓五里內,好歹還是皇親國戚,有家宅車馬僕從,官員子弟暗地裡再怎麼瞧不起他都得客客氣氣叫一聲敬世子;但如今時移世易,虎落平陽被犬欺,若還梗著脖子惹怒石承業,管事會否還是狠打他一頓藤條了事,實在難說。
若是這石衙內只命他斟斟酒,嘲笑幾句,大不了忍一時之氣,假以辭色,日後再圖報復便是了……
於是他強行捺下怒氣,任由石承業把他推得後退一步,沉聲道:「話恁地多,說完了沒有?是,我趙敬如今什麼都不是,石衙內要待怎的?」
石承業見趙敬似乎有所退縮,顧不上計較他語氣無禮,興奮地舔了舔嘴唇,語氣愈發露骨。
「這樣才對嘛!石某今晚定要嚐一嚐世子的滋味,雖然及不上那些伎子般身嬌體軟,但應當耐玩一些……」
心中憋著的屈辱像一把火,燒得趙敬的牙關和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廢話少說,你待怎的?」
石承業耀武揚威的話屢屢被打斷,不高興了,一手揪住趙敬衣襟,一手從懷裡摸出把銀柄小刀,便朝趙敬腰間布帶割去。
「閉嘴!不許動,也不許叫,乖乖讓小爺刻幾行詩,再好生伺候著……」
巨大的危機感從心中升騰而起,和著怒火,「轟」地炸開來了。
這個石承業算什麼東西?
八歲前還沒入京時,父親在河北騎高頭大馬挽弓射雕,自己也會騎著小馬駒跟在後面,舉著彈弓射兔子,還懂得把獵物剝皮放血剖開烤熟,和父親分著吃──而這隻姓石的猢猻卻還賴在乳母懷裡吃奶呢!
「『伺候』?乃公伺候乃娘的穴!」
他怒罵著,側身躲過那一割,腰腿用力,狠狠掃過去,把石承業整個人摜下床榻。
「砰!」
石承業摔了個七葷八素,還未反應過來,趙敬已經撲過來了。
少年碧青的眼眸在燭光下閃爍,像野獸鎖定了獵物,動作快得驚人,撲倒石承業後,猛地扣住對方手腕,狠狠一扭,骨節發出「咔」的清脆一聲,銀柄小刀「叮」的一聲落地。
石承業另一隻手腕的關節也旋即被卸下來了,痛得「哇哇」大叫,卻旋即被趙敬左手死死摀住嘴巴,作聲不得,小腹也挨了一記提膝重重撞擊,力道之大讓他整個人弓成了蝦米,臉色瞬間慘白。
「嗚,你,唔——」
石承業試圖掙脫,但趙敬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就像以往和野獸或市井潑皮搏鬥的那樣,騎著對方,拳腳一下下地朝後腦杓和胸背砸去,把石承業一肚子的酒菜打得全吐出來了,四肢癱軟,腦袋中「嗡嗡」直響,宛如鑼鼓齊鳴,眼淚鼻涕糊得一臉都是。
「服不服?」趙敬目露兇光,沉聲威脅道。
「嗚唔,你……你這賤奴……嗷!」
趙敬反扭著石承業的胳膊狠狠一擰,讓他好不容易迸出來的一句又潰不成軍。
「服不服?」
石承業這下連掙扎還嘴也不敢了,為了活命,馬上改口,一迭聲道:「服,服……敬世子、英雄好漢、俠客爺爺,抬抬手饒小人一條狗命吧……」
趙敬聽到滿意的答案,這才一腳把人踹開,直起身來。
他眼中燃著報復的快意,胸膛微微起伏,覺著有些口渴,隨手提起桌上的茶壺,懶得斟到杯子裡,直接用壺嘴對著嘴巴灌幾大口茶水,把整壺茶水都灌下去,才喘了口氣,意猶未盡地咂了咂舌。
很快地,一股邪火就從小腹直竄上來,教他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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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宋朝官員的兒子稱「衙內」。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BhVh8Jj6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