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敬敲了床板,半點動靜都沒有,於是彎腰往床下一看,喚道:「傻姑?」
只見床下深處側臥著個小姑娘,年紀和趙敬相仿,一把枯草似的長髮蓋住了大半樣貌,只露出小半張臉,嘴唇翕動卻沒有聲音,手指一下沒一下地劃著床底厚厚的灰塵,對趙敬正眼都不看。
趙敬見慣不怪,捺著性子問:「傻姑,床底有什麼好看的,看螞蟻搬家嗎?快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那小姑娘滿頭亂髮後的一雙眼睛懵懂地望向趙敬,很快又撇開目光,望著床底刮出來的痕跡,聲如蚊蚋地咕噥道:「我算數。」
原來不是啞巴麼?聽管事的喊她傻姑,自己也在禁閉室裡和她一起待了幾天,一直以來都沒聽她說過半句話,以為是又傻又啞的!
趙敬伸手去撈,而小姑娘沾著一身的灰塵,連打了幾個噴嚏,拖著兩行鼻涕,也不伸手擤,只一味掙扎著要鑽回床底。
「沒算完,還在算……」
話未說完,忽地又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一字一頓地說:「不算了!」
趙敬沒好氣地放手,任由對方躲回床底,心道:自己昨晚為什麼會腦袋一熱,向管事提出代她應付石承業?
瞧她樣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吧?之後大概也不曉得給恩人上炷香!
只是他自知犯不著和個傻子置氣,滿肚子鬱悶最終還是化成了一聲無可奈何的長歎。
「算了,袖手旁觀非好漢,就當是做好事不留名了。傻姑,以後好好生活,別再被管事的關禁閉了,贖不了身也至少學門手藝謀生計,知道嗎?我就只幫得了你這一回,我得罪了石家,恐怕很快會被他們帶走處死,回不來了。」
他一口氣把想說的話說完,心道如今自己孑然一身,也沒多少遺言可交代了,吐出一口氣,躺倒在榻上,閉上眼睛,正要最後睡一覺,卻忽然聽得窸窣作響,手掌被誰用力地抓住。
他睜開眼來,傻姑竟主動鑽了出來,坐在地上,雙手抓緊他的那隻手掌,睜大雙眼盯著他,滿面惶恐,像是用盡全力般,從喉嚨裡擠出零碎的幾個字:「你……你……要被處死?」
「是啊。你懂得『處死』是什麼意思嗎?就是──」
趙敬隨口應道,下一刻就見傻姑眼神愈發倉皇,結結巴巴地說:「處死是砍頭,對不對?不,不可以!壞人才要砍頭,但爹爹很好,你也很好……」
趙敬大感意外,睡意全消,心底隱約有些猜測:難道這個姑娘也是官宦人家出身,遭受父親案件牽連,才會陷落教坊司?
「你叫什麼名字,你爹是誰,犯什麼事被砍頭了?」
「我爹,他,沒有錯!」
傻姑說完就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趙敬變著法子哄她,反覆地問了好幾次,才終於從她嘴中撬出隻言片語,理清來龍去脈。
這傻姑並不叫傻姑,全名姜純賢,父親叫姜恕。
一聽她父親的名字,趙敬登時恍然。
這個姜恕在司天監和督水監先後為官,精通天文、水利、數學,卻是個書呆子性格,不擅長人情世故,兩年在修築橋樑的事上與左相蔡亭派入督水監的親信爆發激烈爭執,逕自寫了一紙狀子遞到御史台,痛斥那名官員不學無術,不堪重任,連帶著背後撐腰的左相也一併奏彈了。
蔡亭甚得聖心,位高權重,這滿朝上下可沒幾個人敢與他和他的黨羽作對!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姜恕不告蔡亭惑上擅權,而是告他奉命開鑿園林「艮岳」時在京郊大肆挖土和移栽林木,又填塞了城內幾條小河道,另鑿一道景龍江,恐會讓汴梁日後面臨更嚴重的水患,還畫了一大疊圖紙,鉅細無遺地說明應該如何糾正。
珉帝和蔡亭關係好,也不覺得工程有什麼問題,懶得管,隨手批個閱字就不了了之,但蔡亭得知後惱怒不已,面上不動聲色,裝作大方,在御前對姜恕讚賞有加,推薦他去澶州當通判,名義上提攜,實際上是讓任職澶州知州的侄女婿杜肇壓他一頭,把事情都丟給他做,讓他在這位置上熬到磨勘(註1)結束為止。
姜恕半點不懼,帶著妻女馬上赴任,還揚言「吾至澶州,水患三年必止!」,把錢糧、水利、農桑等州務全攬到自己身上,處理得井井有條,除了功勞都被杜肇偷偷據為己有外,尚算相安無事。
直到去年,黃河再一次發大水,澶州的水道和堤壩還沒完成修茸,抵禦不住決堤了,溢浸民田,百姓死傷慘重。
杜肇慌了手腳,舉家出逃到鄰州避水,瞞著災情不報,以致災款遲遲不到,惹毛了下游的鄆、濮等府縣官員。蔡亭為了保住侄女婿,當即指使黨羽合起來上奏,把責任全推到副手姜恕身上。
而珉帝也不知道是真胡塗還是裝胡塗,為了平息此事,選擇了薄懲杜肇、重罰姜恕──
「河決澶州,通判姜恕坐不即上聞(註2),大辟(即斬首),棄於市。」
自太祖開國以來,鮮少有官員被處決之餘還死無葬身之地。
據說這位姜通判至死仍不改呆子性格,災後不在官署指揮,卻捲起衫褲,赤著腳,在被水和污泥淹浸的農田上走來走去,到處教災民:「飲污膩濁水而起疾病之大災。須以法澄之,礬、赤豆、杏仁、雄黃、石膏皆可(註3),如遍尋不獲此等物,至少須靜置,待其澄沉……」
百姓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都很喜歡這位不擺架子的通判,御旨宣告後,痛哭者有之,抗辯者有之,還差點有青壯農民暴起襲擊監察御史一行人。
但姜恕就是像對自己結局早有預料似的,阻止了百姓衝動行事,磕頭領旨,平靜地問監察御史。
「可以讓我再去決堤的地方視察最後一回麼?我瞧今年發大水會發得早,已經加緊疏浚築堤了,那一塊只差一點點就完工了,當真只差那麼一點點就不會決堤。這次大水後河道流向勢必有變,我想再看一看,畫張圖記在書裡,讓以後上任的通判知道,以後重築堤壩,是個什麼築法……」
監察御史不是蔡亭的人,見狀為之動容,允准了,就連姜恕提出更驚世駭俗的要求,在河邊斬首、把屍首拋進河裡成為築堤的一部分,也允了──反正整個澶州淹著水,根本找不出大片乾地作為刑場和棄屍示眾的市場。
據說行刑前一刻,姜恕還在癡癡地望著四周水漫遍野的景象,喃喃道:「我自少立志格物而致知,但還是不夠……該怎麼做,才可以讓黃河永不泛濫呢……」
姜純賢低著頭說出父親名字後,顯得很是難過,但死死抿著嘴巴就是沒哭出來,只重複道:「爹,爹爹叫我別哭……娘也叫我別哭,她找爹爹──跳──跳不見了。我不哭。不哭。不哭……不哭!我不哭!」說著愈來愈大聲,用力地拍打臉頰,臉頓時紅了一大片。
趙敬捉住她不讓她傷害自己,順著她的話哄她:「好啦,你聽爹爹的話,沒有哭,這很好啊,不用打自己吧?你這傻姑跟自己較什麼勁?」
「我不是!我不是傻姑。爹爹不喜歡別人說我傻,說我不傻。我不傻……」
「好好好,你不傻……」
姜純賢略微鎮定下來後,猶豫再三,最終像是下了決心似的,從懷裡掏出幾本髒兮兮、又揉得皺巴巴的小冊子,緊緊盯住了一會才移開目光,對趙敬說:「我──我不要了。再也不算數了。」
眼看姜純賢就要撕掉,趙敬急忙阻止,道:「別撕!這是你爹的遺書對不對?留著別撕了!」
姜純賢頑固地捂著眼睛:「我不要了,我不哭……」
「那──我替你收著,以後扔?」
姜純賢被哄住了,點點頭,對趙敬咧嘴露出一個乾淨得如同潔白宣紙的笑容。
趙敬心生憐意,心道:這姜小娘子也是苦命,患了痴傻之症,又沒有了爹娘照拂,孤伶伶一人被打入教坊司,以後如何是好?
可是自己都自身難保了,要怎麼幫她?
意念才起,禁閉房的門就打開了,一隊家丁不由分說衝進來,在姜純賢驚慌的大叫聲中拽住趙敬手臂,粗暴地把他塞進一隻大麻袋裡。
趙敬只來得及指向姜純賢,大喊一聲「別傷她」,下一刻一塊散發著異香的手帕蓋住了口鼻,眼前一黑,旋即人事不省。
註1:磨勘,宋代官員考核、升遷的制度,地方小官須經過三任六考的磨勘,層層升上去,磨勘期滿之後,還要有人舉薦,才能入京為京官。
註2:改編自《宋史‧卷二》:「河決澶州,通判姚恕坐不即上聞,棄市。」
註3:借用明代‧方以智《物理小識》:「尋常定水,礬、赤豆、杏仁、雄黃、石膏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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