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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殘燈曳映照千年楔子

綠璽

Jun 11, 2011

71

9 分鐘

楔子

記憶中的那年，時已春杪。

素白的燈籠懸掛門口，廊間則束著深黑的布。

有記憶以來，輾轉反覆望了七年春秋的石牆之外，瑰豔的絳桃，因風而旋，狂亂紛飛。又在迷住眼後，落謝滿地，被牆內來往的人踐成染地的朱胭，殘破的和著春泥，就此凋零。

而那時的他，則倚臥在床榻之上，看著眼前豔冶醉人的春色，緊緊咬著牙關，放任縱橫的涕淚，在自己稚嫩的臉上，刻下省悟物是人非的傷痕。

●

「雖是醒了，但聽說從清醒後就從未出過聲……這活著，也跟死了沒兩樣吧？」

「聽說是在崖邊翻覆的……能救回來已經是奇蹟了。但……總歸是獨苗……」

家中向來寧靜的廳堂湧入不少的人。

哀戚的低響，與事不關己的低談，一聲接過一聲。

他穿著不合襯的寬衣，遮掩身子上，那層層疊疊包裹著身軀的紗布，獨自坐在房外長長的迴廊之間，看著從外地趕回來的叔叔們，神情肅穆的向每個來訪的人抱拳行禮。

其實該招呼人的應當是他。

但叔叔們體諒他傷勢未癒再加上年紀還小，所以讓他在這，哪也別去的乖乖待著。

所以他也只有默默地揣著小時候娘縫給他的鞠，像被隔在霧裡雲裡的看著眼前的景況。

隱約記得解家的大娘朝他走了過來，抱著他低泣，要他勇敢堅強。

他卻從頭到尾，都只是默默聽著，直到子揚將大娘給帶走為止，卻仍是無法自乾澀的喉間，發出一聲。

只聽聞後來書堂裡認識的小花和秀秀也來了。

被紅爺還有霍婆子拽著，不給亂跑。眼神卻頻頻丟向面無表情的他，神情滿是擔憂。

自己卻仍無反應。

就如身體裡有什麼東西，也被爹娘給一同帶走似的……胸口明明發脹的疼，卻覺得一切都離他好遠，像是被抽離了這個軀殼，連打過臉頰的風與葉都感不到痛。

……只怕，自己真的是哪裡壞了吧？

要不然，怎會總是什麼也看不清楚，什麼也聽不明白。

昏昏沉沉地，像是未自那日花謝人非的夢裡醒來一般。

「小邪。」

有些陌生的聲線自身後喚著他。

他下意識的頓下思緒回頭，卻看見有些熟悉的輪廓，穿著黑色的玄衣，袖綁白巾的朝自己走來。

他記得，男子是他的二叔。

總是淡冷且不急不徐的態度，使得整個人都帶上了一種肅穆不容小覷的氣息，讓他有點害怕。

畢竟每年大概也只有過年或清明時節有機會看到這人和三叔一起出現在家裡。

不常見的親人和生疏的稱謂，在在都讓他心生怯意，不知該不該應聲才好。

若真要比較的話，比起看不清情緒，總是沉著冷淡的二叔，同樣陌生，但個性外放許多的三叔還讓他較為安心一些……

但因著爹娘向來要他乖巧有禮的教誨，所以他仍是眨了眨眼後，便溫順的跳下了欄杆，牛步走到了那人的面前，低聲喚道：「二……叔。」

「嗯。」男子伸出偏冷的手輕拍了兩下他的頭。

稱不上是溫柔還是冷漠。在還來不及感受到溫度之前，那人的手便已收回袖中。

「大哥跟嫂子……不。小邪的爹跟娘，已經一起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二叔用著那跟爹爹有三分神似的面容看向他，聲音有些疲憊的向他低聲說道。

連向來梳高且一絲不茍的髮絲，也落了些掉到了額前，顯得比以往年輕許多。但除此之外，卻散發著一種蒼老的氣息。看來連日以來的守夜，確實讓他心力憔悴了不少。

「所以，小邪。你願不願意離開這裡，跟二叔還有三叔一起生活？」

寬大的掌再度落在他的頭頂，卻又旋即一怔，改落到肩膀之上。

他年長之後曾再仔細回想了一下這段過往。

後來想來，當初的二叔，想來是怕弄疼了他當時額上的傷口，所以才會那般作吧？

只可惜當時的他還想不真切，只知道這樣迴避的舉動讓他有點鼻酸，心下一陣委屈，也後來才那樣跟二叔鬧了好陣時間的彆扭。

「說來，咱吳家也只剩你這獨苗了。好在老天有眼，又或者我吳家香火不該絕？……」

男子看了眼他為要治傷而剪短的髮絲，嘆息的淺笑。「果然是名取得好啊。吳邪無邪……一生遂願。」

無邪無邪，三世清廉；披澤千年，一生遂願。

無邪無邪，禍難離遠；平安康健，順遂太平。

大家總說，那是爹爹在他出生時所寫。而娘每晚都打趣般的念著讓他入睡的詞。

他們說，在其中，他們注入了所有的祈求，願保他一生平安……

所以他才能在那麼嚴重的意外中活了下來……

所以，「只有他」活了下來。

「我、不要順遂……」他久未出聲的喉嚨有些乾啞，嗓音中帶有尚未脫稚的儂軟。

小小的身軀卻因憤怒和懊惱而顫抖。像是再多說一字，就能將他完全壓垮。

「我不要無邪！我不要順遂！我不要我都不要──」

他顫抖的吼著，因不甘而激動的咳著，卻仍緊緊抓著眼前人的衣襟，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搥打著對方的胸膛，卻絲毫撼動不了男子半分。

最後也只能力氣用盡的，抓著對方的衣襟無助低喊：「我要我爹爹回來……我要我娘回來……我只要他們回來啊……」

腳邊的鞠，不知何時早已濺染上園中的花泥，緩緩滾遠。

沙啞的叫聲，在迴盪著香線薰味，和低誦經綸聲音的庭院，顯得有些滄涼。

那人不語的將掌覆上了他緊握的拳頭。

輕輕抱著渾身因疼痛與不甘而顫抖的他，用寬大的胸膛，承下了他的悔恨。

「吳邪。他們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

然後用著沉重嗓音，一字一句都震動著胸口，顫動著將頭悶在他胸口的他說著。「他們，已經死了。」

「而你，是你爹和你娘用命護下來的。所以無論你要也好，不要也罷。承下這願，活下去，才是你最該做的。」

他的身軀猛地一震。緊捉著對方衣襟的手越發收緊，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悲傷與痛，落下了淚。

「嗚咕……嗚啊啊……」

不想去面對的真相，被無情的打破。

過度沉痛的悲傷，溢滿了小小的身軀，將他淹沒。

「嗚……啊……嗚啊啊啊……」

那人卻只是承下那溼透衣襟的淚，承下他哭吼著的每字每句。

然後，動作輕緩的，將他緩緩抱起，帶離了，那徒留他一人當家的吳家府邸。

任憑此後，荒宅中的絳紅，年復一年，紛落在由盛轉衰的朝代與年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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