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示 - ◆第一示：造物（一）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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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示：造物（一）

辭

May 2, 2020

24

13 分鐘

x

她的世界破碎了。

載浮載沉的行屍順著流動的河水。她模糊的視線如同印象派畫作，沿途路過的人們在她眼中像是不曾止息的時間，蒼穹一如既往地湛藍。

這個世界依舊一如往常。

這個世界竟然一如往常。

獲得這個結論的同時，她彷彿被抽離全身神經，感覺化作絲線從指間溜走。咕嚕。埋在水下的雙耳依稀傳來低語。她的嘴唇自動跟著行動。

「你的存在變成一種我的自我安慰。」一道低沉的聲音悠悠地傳進她耳裡。

「！」真良猛力睜眼，失神地看著前方，好一陣子才聚焦。

四肢緩慢回復知覺，心臟像是證明存在般地用力收縮。她按著胸口，大口地吐氣。雖然沒有傷口，卻隱隱作痛；雖然不喘，但卻需要吐氣來釋放沉鬱在胸中的無形壓力。

冒冷汗了。真良暗忖。夢就像雙手舀起的水，殘留的水珠難以串聯出全貌。即便再努力回憶，也只剩下強烈的感覺……恐懼、噁心。再擱著一會兒，感覺淡了，卻泛起一股失落感。

應該是噩夢吧。真良搓了搓臉，目光雖看著地面，意識卻不在那裡，全身有種過勞的痠痛無力。

半晌，她才抬起頭來，困惑地意識到周遭的陌生。

「咦……」真良一愣。這種感覺很特殊，雖然陌生但很快就能習慣。

打個比方來說，她的目光就像鼠標，她的腦海就像電腦螢幕，目光所至的每個物件都會直接在她的腦海裡解說。所以，她很快地就知道這個地方是一棵巨木的內部。她坐在椿樹的樹洞裡，背靠著樹幹睡著了。

在她驚醒的那瞬，周遭漫布的螢火蟲，熒光像被風撩起的柳絮，緩緩地飄向巨木頂端。螢光所及，點亮一列又一列的書架，每一列都有大小不一、色彩繽紛的書冊。

「我本來就在這裡嗎？」真良摸不著頭緒。她對這裡沒有熟悉感，但是卻瞭解這裡每一件物品的用途。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有十根細長如白蔥的指頭，微隆的乳房、凹陷的腹部、修長的雙腿……她輕易地就知道這些部位的用途：利用雙腿站立，抓著樹幹的枝條，她取下一本書。

綠色封面寫著一團團扭曲的線條，「看不懂……」真良低喃，才正要放回原位，突然便意識到那些扭曲線條的意思。

『夢和記憶的關係。』

驀然理解上頭的意思，真良拿下書，靠著樹幹坐了下來。她的指尖摸索著封面，接著右翻。

『你是我的夢。』

『夢太過真實，我錯當成曾經發生過的記憶。』

『我給了你生命，你給了我一切。但是意義讓現實變樣。』

真良一抖，耳邊傳來窸窣聲音。

坦白說，我不喜歡人類。但是不行，我更討厭帶給別人麻煩。我討厭和不喜歡的事物有更多交流。

所以，我能自己做到。

「啊……」腦海似乎閃過什麼模糊的畫面，真良仔細地抓住餘留的尾緒，卻像撈住煙霧的末端，無法阻止它消散。

我忘記了什麼是嗎？真良暗忖。我需要想起什麼？

「妳終於醒了。」猛地，一個重量輕輕地壓在真良的肩膀。真良低頭，那是一隻巴掌大小的銀色狐狸。不知為何，她的腦海裡浮出想掐牠臉頰的想法，「雖然我沒有等妳的意思。」

※※

「馬的！這傢伙就是很嘴！」漆霜猛然爆粗口，把振筆疾書的染筆嚇了一跳。她既好笑又感到抱歉地拍了拍染筆的背當作安撫，「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就想起『君』的傳說了。」

「妳也聽過……」因為知道對方存在的眾生實在太少，染筆下意識地反問，又忽然想起漆霜的身分，「關於『君』的傳說很少，妳怎麼會這麼討厭牠？」

「我不喜歡狐狸……我知道這有點牽拖。」漆霜咂嘴數聲，「再來就是，雖然傳說很少，可是『君』作為旁觀者？還是該說是先知？卻一點行動或警示都沒有，就只會看戲！」

染筆低頭思索，「……從結果來看，或許是這樣沒錯。」

「染筆你想幫忙說話是嗎？」

「不是，等等，為什麼這會變成幫忙說話？我們不是很單純地在討論？」

※※

等真良回過神來，她才發現她掐著狐狸的下巴，狐狸的身體懸掛在半空，唯一支柱是她的虎口。狐狸像失去生命般靜靜地垂下四肢，讓真良仔細端倪，「你好輕。」真良訝異地道。

銀狐幾乎沒有任何重量，若不是牠的眼睛一直盯著真良的臉，真良真想放手看看牠的反應。

一直乖乖地讓真良玩弄的銀狐猛然開口：「就像你的腦袋。」看真良困惑的臉，牠露出嘲弄的表情，「好空。」

真良毫不猶豫地鬆手。銀狐墜落了，卻在即將碰觸到地面之前停住，又緩緩飄浮到真良面前。

但真良並不感興趣，她低頭繼續看書。銀狐安靜地飄在空中，牠不作聲，竟連呼吸聲都沒有，彷彿消失了一般。她沒有抬頭去看，因此無法確定銀狐當時的存在。

真良不需要進食，銀狐也不再說話。維持互不搭理的關係，她逐漸習慣椿樹裡的生活：看書、睡覺、醒來、看書、睡覺、醒來、看書……

「謝謝你們哦。」一群螢火蟲緩緩地搧動翅膀，從高處的書架上取書下來交予真良。真良感激地笑著接過，像獎勵般摸了摸螢火蟲的頭。

飄在旁邊的銀狐甩動了一下尾巴，像是抗議。真良果斷地選擇無視。

「欸。」真良不太確定自己看完多少書，時間過了多久。當銀狐開口時，她甚至以為是幻聽，「我知道妳在找什麼。但妳找不到的，那些書並不會寫。」

察覺真良稍微動容，銀狐加強力度地說道：「妳早就被排除在外了。妳忘記妳做過什麼了吧？因為妳根本沒有意識到那些問題，妳不覺得是問題。妳還可以『感受』，那是因為『那邊』還不穩定，但它們很快就不需要妳了。」

她的做法的確很容易融入團體──因為她是靠著背叛我們來和另一群不知何時會遺棄她的人交換訊息。

她讓我們像個乞憐的垃圾。

隨著銀狐的話語，真良的腦海裡閃過幾道清冷的聲音和畫面。黑暗的夜、冰冷的鐵牢、令人窒息的空氣、痛哭的嘶吼……鎖鏈在搥打沉重的脊隨，嘶吼者上下掙扎著，淚水渲染新血和舊漬。

不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

※※

「這一段一定特別難寫。」對方歉疚地說，「其實我已經不太清楚當時的我是什麼模樣了。雖然那是我，但我對它並不熟悉。」

「沒人能客觀地描述自己。」染筆試探地回應，但對方的表情沒有異樣。雖然關於對方的傳聞就如同對方的姓名一樣良好，但沒有一絲醜聞更讓人難以拿捏應對的底線，「那隻銀色的狐狸究竟是什麼？從您的說法來看，牠似乎是您的看守者？但牠似乎不斷在刺激您？」

「我不知道。真的很抱歉。我只知道牠的名字是『君』。」對方突然有些歇斯底里地重複，「抱歉，真的很抱歉……」

※※

如銀狐所願，真良又重新正視了牠。她掐著牠的下巴，原本想讓虎口直接成為牠的死刑台，卻意外地發現銀狐長大了，她的威嚇像在幫他撓癢癢。

「妳不應該忘記。」銀狐好整以暇地磨蹭著真良的手，「他們告訴妳該怎麼做，卻沒有辦法為妳承擔後果。他們塑造妳，卻又否定妳。」感受著手裡只有柔軟的觸感，真良突然意識到銀狐並非沒有重量──是牠沒有把重量給她。

「他們沒有為妳負責，卻要妳負責接受。」銀狐的聲音詭異地扭曲，卻清晰地傳進真良的耳朵，「可是妳又何必為他們負責？」

真良一怔，下意識把銀狐掐在牆上。可還尚未施力，銀狐像破碎般瓦解，點點的螢光像是飄浮在周身的螢火蟲。

唯一不同的是，螢光彷彿詭譎的鬼火，難以計數的聲音不斷重複銀狐破散前的話：「可是妳又何必為他們負責？又何必為他們負責？何必為他們負責？……」

真良從黑暗裡醒來，她跪著睜開眼。

雖然周遭突然變得一片黑暗，但她很明確地知道自己還在椿樹裡頭，椿樹除了變得黑暗以外，還維持她失去意識前的模樣。

一種莫名的衝動以她的胸口為起始，瘋狂地往喉嚨攢動，她突然想大吼，「君！」她莫名地想起銀狐的名字──單名：君。

「回應我！君！」恐慌、憤怒、悲傷蜂擁而至，「君！」

我很喜歡妳單純且沒有心機的樣子。

可以放心地依靠我。只要妳還需要我。示弱也沒有關係，放聲大哭也沒有關係，我願意承受妳的悲傷。

真良怔怔地看著前方。她並沒有注視什麼，她只是維持不動來懇求這份感覺不要消失。可是那只是短暫的瞬間，那份溫柔的感覺在她感到剎那安心時消失了，並且帶走她對於溫柔的感受。

「溫柔」突然變成只是形容詞的用語。

有什麼東西在抽離她擁有的……她剩下來的知覺。真良阻止不了，也不知從何阻止起。

「啪！」一個衝擊落在真良腳邊，激起一些螢火蟲振翅飛走。似乎是周遭的螢火蟲不小心弄掉書又被落地的噪音驚嚇。

落地的書沿碰著真良無力下垂的手指，書的內容像電流輕而易舉地在真良腦海裡流竄。

只有願意讓它傷害，才有辦法受傷。

如果單純會延後對於惡意的準備，那麼，我不要單純。不要表現出來就可以了，誰也不知道妳的喜怒哀樂，誰也無法判定妳的弱點。

在這個地方我沒有任何貢獻，我的存在只是為了不讓他們傷心。

但他們真的會傷心嗎？如果不這樣自我說服，大概會無法生存吧。既然終究要毀滅的東西，又何必要吃力地維持它的良好。

真良摸索著封面。像摸著捲曲草皮，刺刺的、癢癢的。

『無重量的原因。』

真良若有所思地撿起書，將它移到樹邊靠著，免得不小心絆腳。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到目前為止已經至少有四個來源：我、君、夢和記憶、無重量。

其實我已經懂了，再探索下去也毫無意義。雖然依舊只能被動地等待事情發生，但掌握情況總歸比一知半解來得解氣。

她必須要等兩個選擇：一個是「這裡」，一個是「那裡」。

（造物，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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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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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示：造物（一）

#5 ◆第二示：神示（一）

#6 ◆第二示：神示（二）

#7 ◆第二示：神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