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示 - ◆第二示：神示（一）

「啊，我不喜歡爵颺。」

看到標題的漆霜哀叫了聲，「看他的生活就像在看歷史資料！是資料！不是故事！」順手拿起桌上的抹茶拿鐵舔了一口，她滿意地咂嘴，「不管是抹茶還是拿鐵都很好喝呢。但加在一起就更好喝了！」

「……難怪每次問神的時候妳都不跟。」染筆恍然大悟，接著用眼神制止伸手過來的漆霜，自己挖了一小口布朗尼蛋糕放進她的嘴裡，「沒洗手不准拿。」

「不是！是爵颺不想理我好嗎！我還不如找《半書》複製貼上。」幾番推拒後，漆霜還是乖乖地收手讓染筆餵食，「……謝謝。」

「或許是妳的個性跟他的熟人太像。」染筆沉吟半晌，「可能是遷怒？有點委屈妳了。」

「對吧！」漆霜不滿地嘟嘴，「不過我也不喜歡明明和他共處一室卻像沒有共處一室的感覺啦。」

※※

歷史可以簡略地說是由時間和空間拼湊而成。至今為止的世界發展依序是：遠古、太古、上古、中古、近古、現年。傳說在太古時期曾經有一次的滅絕，導致上古時期有意識的生命體只剩下靈魂。

由日月精華涵養而成的靈魂，在天地中只有「存在」和「消失」兩種狀態。消失就是消散，再度轉化為日月精華，作為涵養其他靈魂的材料。多數靈魂不具有複雜的思考和情緒，在自然界裡既沒有需要抵禦的敵人，也不需要刻意覓食，因此沒有群居的特徵，彼此之間更鮮有互動。

彷彿只因為恰巧存在於天地間，而所以存在。

爵颺是靈魂中少數將思考視為吸收日月精華般自然的魂體。

他理所當然地對周遭的事物感到疑惑，理所當然地思考、探索那些疑惑背後的解答。而這樣的探索行為使少有思考的一般魂體不能理解。因為無法理解，所以它們既不會主動協助爵颺探索，也很少給予爵颺幫助。

在思索的過程中，爵颺已經習慣孤獨，就像每個魂體都習慣孤獨。即便思考能力逐漸深厚和迅速，爵颺還是沒有「自己是孤獨地生活著」的想法……這個狀態持續到他遇見緇盤，他突然開始思考：

原來單個體的生存模式是孤獨。那孤獨的反義是什麼？

緇盤和爵颺一樣積極思考。但不同於爵颺的「理所當然」，緇盤的理由是：思考很有趣。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擋魂體，因為魂體可以「穿透」這個世界的一切，但換句話說就是魂體無法「碰觸」任何事物。但緇盤驅使周身的氣流，利用氣流撩起落在地上的斷枝，斷枝的凹凸截面推開地面的沙粒，隨著時間流逝，崎嶇的沙堆形成一幅畫。

把探索事物當作家常便飯的爵颺瞬間就理解緇盤的意思：那是個簡單的推論過程，解釋緇盤如何利用風來碰觸樹枝，進而觸碰沙粒，最後藉由沙粒傳達訊息。

爵颺訝異地盯著緇盤，又垂下目光看著地上的畫，但地上的畫沒有維持多久就被自然的風吹散。他驚訝的並非緇盤的推論，而是緇盤「試圖解釋給別人知道」的行為。

他試圖溝通。

爵颺頓了頓，第一次試著驅使周身的氣流，讓氣流直接推開沙粒。但不知道是否是熟練程度的問題，沙粒被推動的速度很慢。

見狀，緇盤用氣流捲來另外一根斷枝到爵颺身旁，並再度驅使斷枝解釋施力、摩擦力和接觸面積的關係。爵颺停止原本的動作，理解緇盤的解釋之後，卻沒有理睬緇盤遞來的斷枝，而是再度驅使氣流推開沙粒……但這一次，速度明顯比最初快上許多。

他學緇盤透過沙粒圖解釋原理。

這次的互動之後，爵颺和緇盤成為第一對主動群聚、同居的魂體。他們花了無法計數的時間，交流彼此自有開始思考探索以來所習得的資訊。爵颺的思緒比緇盤來得更深、更廣，推論也更快，他比緇盤更瞭解天地運行的變化，也去過更多地方。所以當緇盤向他提問時，爵颺幾乎都能一一為緇盤解答。

相較爵颺，緇盤不擅長單獨對一件事進行太漫長的思考，他更習慣把問題收集起來，經常透過事物之間的聯繫發現答案。累積的困惑一多，為了不遺忘和方便比對，緇盤才興起「收集」的念頭：起初利用斷枝在沙上作畫，接著利用水珠在沙上呈現的色差，最後選擇用枝液在樹葉上比畫來保存。

爵颺從來沒有想過需要把思考的結果保存下來，更何況告訴自己以外的魂體。緇盤比爵颺更擅長如何保存和收藏這些記錄，期待遇到另外一個、甚至一群跟自己一樣主動深入思考的魂體。緇盤那期待交流的想法的開拓了爵颺的思考範圍。

基於緇盤的想法和記錄，爵颺說了生平第一句話。

※※

漆霜一個激靈地坐起身，「不對啊，爵颺怎麼還記得自己生平第一句話是什麼？」她高舉紙頁，指著據說是爵颺生平第一句話的文字。

「他們耗費很長的時間交流，終於把圖像和聲音結合。若是因為那個契機而讓爵颺印象深刻，應該不為過吧。」染筆接過紙頁，認真思考一番，並不打算更改，「反正就是突然想到可以用聲音交流……突然覺得『可以更快』……就這樣了。」

「……好吧。」漆霜失落地拿回紙頁，垂下雙手繼續閱讀，「畢竟你幾乎是能拿到一手資料的唯一來源，我還以為可以知道他們更多的小故事。」

「正因為是一手資料，才只有這樣的故事啊。」染筆沉吟一會兒，他才緩緩續道：「但或許對當時的他來說，那時的記憶也就只能變成這些文句而已。」

※※

爵颺和緇盤漸漸發明屬於彼此的聲音和圖像。聲音彌補圖像表示不出的抽象概念，圖像補充聲音難以詮釋的具體樣貌──那個時候的聲音，還無法稱之為「語言」。真正地把聲音和圖像形塑成語言和文字，是在爵颺和緇盤偶然發現的那座……高聳又數量龐大的椿樹叢林。

也許你我都曾聽過，傳言遠古的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為了酬謝中央之帝混沌的恩德，便在混沌身上鑿洞。每日一竅，最後七竅生而混沌死。（註時序：遠古、太古、上古）

本來是好意的儵、忽看到這意料外的結果，驚慌失措地將混沌埋在椿樹下後，匆匆離去。但它們不知道，後來，擁有混沌屍身滋養的椿樹獲得漫長的壽命，至少能活三萬二千年，並且隨時光逐漸繁衍成一片茂盛的、翳入天際的椿樹林。

爵颺和緇盤花了不少時間探索椿樹叢林。

初次進入時，爵颺感到很驚奇：造理說，龐大的枝葉應該阻擋外邊的陽光，稀疏的光線會使樹林內部晦暗。但實際上，樹林內卻像自成一格般，明亮如晝。隨著探索的時間越長，越是深入內部，便越能感受到椿樹林的特殊。

譬如，它們一直難以徹底丈量整片樹林的面積、確定樹木的高度，以及找到樹林內部的光源。

若把光比喻成細線，越靠近某處，細線漸地集結成束，越靠近某處，線擴大為面，就再也找不道明確的位置。

然而，一直都沒有更多進展的探索，漸漸消磨緇盤的興致，只剩爵颺還繼續堅持。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獨自探索的時光彷彿又回到尚未遇見緇盤之前。

這種感覺對爵颺來說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直到有一天，爵颺被一株椿樹的樹洞吸引：它的樹洞非常巨大，幾乎阻斷一般樹幹內部的營養運輸，但是椿樹卻像毫無所覺般屹立不搖。這是探索以來第一個發現：可能有魂體或其他生命體棲宿在這裡。

爵颺緩緩地靠近洞口。在踏入樹洞的時候，爵颺突然想起一個夢。一個溫暖而熟悉的夢。彷彿回到還被日月精華涵養的時期，沐浴在溫暖的光裡，溫柔的暖流撫過周身。

爵颺在和緇盤交流期間，鑽研魂體生活的緇盤曾發現太古時期的魂體不需要睡眠，但是當日漸昏黃時，魂體卻會感受到深沉的疲倦，幾乎所有的魂體都會不自覺陷入沉睡。根據爵颺和一些魂體提供的說詞，緇盤猜測它們在沉睡時都做著相同的夢。

不斷地夢見的夢，無數次地，像是呼喊，又像是催眠。樹洞給爵颺如同夢一般的感覺。

別於洞外光明，洞裡非常黑暗。爵颺進入樹洞後，感覺樹洞像是具有生命般，似乎有一股低沉的呼吸重壓著它。

驀地，一隻十公分大的大蟲振翅飛起，牠的尾端散發綠色螢光，一瞬間就點亮了四周。

雖然只有短暫的三秒鐘，但爵颺意識到這棵椿樹是中空的。從樹幹底到樹尖，都沒有樹木應該有的內部系統。

接著，它聽到一串清脆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像是溪水，又像是微風拂過臉頰般愜意。

「！」伴隨著那串聲音，一個柔軟的東西突然擦過爵颺。

爵颺感到非常吃驚，因為它和緇盤已經嘗試過無數次：不管是魂體跟魂體之間，還是魂體跟天地事物之間，都沒有辦法「碰觸」彼此。但魂體雖然碰觸不到事物，卻能感應事物。它和緇盤便是「感應」了風，才能在石頭或樹葉上留下記錄。

這個地方遠超乎爵颺的舊有認知，爵颺潛意識地認為這裡必定可以帶來前所未有的體會。它的內心悄悄地沸騰著興奮，下意識便想「感應」風去抓弄那個柔軟的東西。

但是「感應」不到，爵颺驚訝地愣住了。它感應不到樹洞裡的一切事物，但它分明在那瞬間看到樹洞裡有很多「東西」。

在爵颺試圖動作時，那串清脆的聲音突然像雷電一樣低隆，似乎是警告的意味。可是對於魂體來說，自身既不容易產生強烈的某種情緒，也鮮少感受過其他魂體。爵颺只是憑著本能意識到：不能亂動，便沉默地停在原地。

周遭頓時安靜無聲。

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段安靜維持不知道多長的時間，久到爵颺訝異地發現就連些許風聲感受不到。看不到任何事物，也感應不到任何事物，最初入洞的壓迫感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一個想法猛然竄進爵颺的思緒裡──

這就是「死亡」。

若不是還在思考，爵颺無法證明自己還存在。

「夜……？」方才清脆的聲音突然壓低聲調，發出語帶遲疑的呻吟。

接著，一個猛力的撞擊和柔軟的觸感包覆住爵颺。還來不及感受這種陌生的觸感，連串窸窣的雜音飛快地打亂爵颺的思緒，直接在腦海裡不斷迴旋、擴大。雜音奪取了爵颺所有思考能力，佔據一切思考。彷彿有個尖銳的東西霸道地、硬生生地插進它的思考裡──

爵颺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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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示：神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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