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會等人回到營寨時已近四更,原本還看到的月及星的澄明夜色,如今卻被一層層沉厚的烏雲覆掩了所有光輝。
一片靜寂的寨內,只聞篝火燃燒的劈啪聲響。一陣冷濕陰風驟起,將火燃得更旺,赤紅光影妖嬈晃盪,激出片片星火如隕星下墜。
映著火光,歸營眾人的臉容皆神色未明。
鍾會送星彩回帳,期間兩人皆沒有談話,回過頭來和待在帥帳前的丘建簡短說了幾句話。丘建見他臉色不好,擔心地問了幾句,他搖首說了無事後,揭簾入帳。
鍾會將方才在諸葛府時,姜維給予的兵簡書自襟內取出隨意置上案桌。案上仍維持著他離開時那般混亂,案桌斜了一角,幾樣物事掉在案下。在一片黑暗之中,鍾會面無表情地盯看這樣的畫面,半晌,他也未整理,回身換過衣物便上了床榻。
鍾會躺在榻上,手枕著臉側,緊閉雙眼,試圖逼自己入睡,但他愈是想如此,愈是更加清醒。
他很在意,因為在乎,所以在意。
依照他的性子,當姜維那樣物事交給星彩時,他就該開口問、甚至是將它退還回去。他直覺那條破舊髮帶的主人,一定是星彩心中那不願想起的記憶之一,否則她不會有那樣的神情,那樣和她每每因過往回憶而生的反應一樣。也正因為她有那樣的神情,所以他甚麼動作都做不出來。
雖然她在離開諸葛府後的表情以恢復以往那般沉冷,但那雙刻意以眼睫遮掩的瞳眸眸底,仍盈有未散盡的氤氳,還是能明白她的情緒仍是激動的。
而從成都回到營寨這一路上,他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問,或者是說些甚麼話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可星彩她臉上的表情如往依舊,彷彿那時見到的那種表情是他的錯覺。而她的右手,卻又像是怕失去甚麼的,緊緊握著那條翠綠髮帶。
這樣的她,他不曉得該問甚麼,也不曉得自己該站在甚麼樣的立場問她。
憶起姜維將髮帶交給她時說的那句話──他口中說的那個「將軍」……是誰。
他不是蜀人,他也不是自幼就認識她的人,也不是與她相處過幾十年歲月的人,對於她的過去、她身邊的所有與她有關之人,他一概未知。
甚至至今他也不能肯定,他對她所知的部份究竟有哪些……有麼?那真的有麼?他有真正的知道過她甚麼麼?
這已經不是徬徨……而是……盲求。
他在盲求,卻已來不及放手。
鍾會伸手掩住雙眼,試圖讓所有的光都透不進他的眼皮。
她說,星的光華雖不及月的明亮,亦不及月那般美。不過有些時候,還是能成為人們道路的指引。
他說,她亦是給了他指引。
只是現在的他,看不到、也不願看到她的光。
「呵……」勾著的唇角溢出一聲冰冷的笑,掩眼的手朝額上一挪,額前褐髮自他指間滑出,手指稍稍躬起,他用力抓攫著那些髮,亦也同時抓攫著那些惱人的情絲。
鍾會咬著下唇,沉吟聲自喉頭輕緩滑出。
不該想這些的,現下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未來……應該是這樣的,是他的未來,不該是有她的未來。
不曉得過了多久,或許一個時辰過去,或許也只過了一刻鍾。遲遲無法入睡的鍾會聽到帳外傳來一計悶雷,隨即,暴雨驟至。好幾聲的雷鳴,伴隨強勁的雨勢猛烈地擊落帳面,發出極大的嘈雜聲響。
鍾會按著發疼的額首坐起身,正想要咒罵這擾人睡眠的雷雨,卻突然鬆開手,臉上的表情先是一片茫然,隨後像是想起甚麼,面色遂然一沉。
若是他想的不錯,若她是那樣的心緒……此時的她,很有可能……
鍾會無意識地翻身欲下榻,只是當他在站起身的同時卻又止了動作。
那女人現下心中掛寄的、令她心傷的人又非他,他何必要在如此糟糕的天氣下,像個呆子跑出去找她。
又何況不一定會是他想的那樣,張星彩的心思他根本無從臆測起,說不定她早就抱著那條髮帶安穩地睡在榻上,外頭甚麼風聲雷聲雨聲也驚不醒她,她根本就不會因為一樣故人的物事,而失了魂丟了魄。
然而任由鍾會想著那些該如何說服自己不去找她的理由,愈想,他愈是心躁。
「可惡,那個笨蛋……」鍾會悶著苦澀的嗓怒道,他抓了一下微亂的頭髮,手按著膝首迅速站起身。他罩上一件外衣,取來一只油傘,揭了帳簾快步走出。
外頭夜色闃黑,大雨滂沱,外加風勢又大,油傘根本擋不了多少雨。不一會鍾會全身幾乎被雨水淋透,淋濕的衣物沉重地黏貼在他的肌膚上,透來一絲絲令人不舒服的冷寒。
鍾會皺著眉心,卻未停下動作,腳踩踏著地上泥濘水漥,直往那人的軍帳走去。
他走到她的帳前,發現無人,正想揭簾入內,腦海卻閃過一個念頭。他立刻往帳後奔去,而映證他方才心中所想,那樣的畫面,深刻地映入他被暴雨刷得模糊的眼簾之內。
星彩的雙手用力握成拳狀,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蜷縮在軍帳後側的角落。她全身盡濕,淋溼的黑髮緊貼附在她的臉側與頸沿,濕潮的衣物則緊黏在身上,凹出不協調的褶痕。
靛青色的雷光一閃,雷聲遂響,星彩便是抱著身軀顫抖得更加厲害。外界嘈雜聲響之大,讓他聽不到除了雷聲落雨之外的聲響,然他的腦海裏卻能清楚聽見,此時此刻的她正發出痛苦哀傷的悲鳴。
鍾會低首,透過垂掩的額髮瞅凝著如此脆弱不堪的她。微啟染了幾許溼氣的唇,他正要開口,話卻鯁在了喉頭。
為甚麼,他會喚不出她的名字……?
鍾會睇著她,唇口翕動間,仍吐不出半個字。想要蹲下身離她近一些,身體卻是不停使喚地僵在那裏。
隱約察覺自己似乎在懼怕著甚麼而不敢動作,胸口一窒,望看她的目光更加迷離眩目。
鍾會正躊躇自己到底要站著看她看到甚麼時候,星彩這時忽然緩地抬起臉,雨水沖刷著那張沒有血色的蒼白容顏,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無神地朝他投以一道幽暗的渾沌視線。
鍾會心頭一緊,正要說話,但見她那張發顫的絳紫唇瓣緩地開啟,吐出一個含糊的字。
鍾會頓時一怔。他知道她是在喚一個名字、或是一個稱呼。而那個字,聽起來像是他的字,可他並不認為她是在喚他。
這種感覺之前他才有過,她明明喚著是他的名字,可是她好似是透過他的名字,在喚另外一個他所不知道的人。
那個「士」,與之相同或相仿讀音的,還有可能會是甚麼字。
「是……士……季……麼?」
她微弱的嗓音傳入他的耳中,讓他恍然回過神來。這次她說的很明確,望著他的眼神也比方才多了點神采,但終究還是有道陰影沉在她的眸底。
鍾會鬆開傘柄,任憑油傘被風吹颳到天穹的盡頭。他微低身,朝她伸出手,掌心輕觸上她溼冷的面頰。
鍾會眉頭愈發蹙了緊,他閉起眼,啟唇沉聲道:「張星彩,妳又在……」
他的手感到一陣拉力,睜眼時便見她左手緊緊抓攫他捧著她面頰的手,五指緊揪住他溽溼的衣衫,指關用力得近乎透白。
她仰著臉,艱難地眨動打溼的眼睫,無助地瞅著他。「冷……」
「妳……」
「我……好冷……咳……」雨水不斷滑入星彩因說話敞開的檀口內,她一時氣息不穩,被雨水嗆咳得難受。
「咳……咳咳……對、對不住……咳……」
「呆子!」鍾會怒聲,隨後單膝著地,膝首處被泥污濺了一片卻是不在意。他伸出雙手,將還在不斷痛苦呻吟著「對不住」的星彩緊緊拉進懷裏。
「張星彩,妳這個呆子!」鍾會一手緊扣著星彩的後勺,一手緊摟著她不斷發顫的肩頭。星彩瑟縮在他懷中,兩手收在他的胸口處,而她的右掌,始終握得牢實。
彼時天光一乍,雷鳴又響,這雨……下得愈發張狂。
帳內毯上全是一道道暈出的水痕,一直綿延至榻上。
鍾會從木盒裏取出他的黑衣扔給坐在榻上發愣的星彩,自己再拿出一件後,走到星彩身邊坐下。
星彩肩上有條吸了不少水的毛巾,她低垂首,盯著手中那團衣袍。雖已經擦拭,但她的髮尾仍緩地凝出一顆水珠。水珠先是墜上她放在衣物上的手背,再轉墜入那件衣袍後消失無蹤。
「喂。」鍾會瞟了她一眼。「妳是要發呆到甚麼時候?」
星彩沒有回話,鍾會還想繼續說,她卻兀自地開始解裳,只是由於她右掌握有物事,因此只能用左手解衣,動作十分緩慢且笨拙。
鍾會見狀,表情又急又惱,趕忙別過脹紅的臉。「妳在幹甚麼!」
「……換衣物。」
「我還在這裏!」
「我知道……可是我也沒別得地方……」
「算了!」鍾會丟下這兩個字,轉過身去,莫名的堅持了一會,也認栽地退去一身潮濕的衣衫做替換。
換上乾淨的衣物後,鍾會用毛巾擦乾自己的頭髮,見星彩的髮尾仍在滴水,他皺起眉,側身替星彩擦拭。
兩人都沒有說話,若是以往他當然不覺得這有甚麼,但這回卻讓鍾會有些不自在,許是因為有些關於她的事而耿耿於懷罷。
他左思右想,也只想得出這句:「……想不到妳還能說話。」
星彩抬起臉,瞅著他的眼有些疲乏。「你有事麼?」
「若我沒有事,妳八成會在外面像個蠢蛋一樣淋雨淋到天更!」鍾會睇著她,哼聲:「明明這麼怕雷,還敢跑出去淋雨……」
「呵。」星彩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垂首時唇角仍然微微揚著。鍾會看得一臉莫名,索性也不幫她擦頭髮,將毛巾留在她頭頂上。
「妳還笑得出來啊?」
「……對不住。」
「妳……」
將毛巾取下後的星彩垂頭,盯著置在膝間上的手,正確來說,是盯著握有那人髮帶的右手。「……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會自己想辦法。」
她垂下眼簾,沉吟了半晌,抬起眸側首望往鍾會。「你應該清楚,有些事,若當事人自己看不開,別人再怎麼想幫忙、再怎麼擔心……都是徒勞。」
鍾會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星彩與他目光對上,低聲道:「士季,你應該也不想做會吃虧的事。」
「……妳在說謊。」鍾會站起身,冷眼覷著她,再瞪著她那緊握的右掌。「妳根本走不出來,不是麼?」
「你……」
「我要走了。」鍾會漠然收起目光,仰臉,轉身,欲走出帳口,身後忽爾有道拉力,讓他停下了腳步。
「做甚麼?」他知道是她拉住了他的衣角,但他就是不轉身,不去看她。
只是她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無法不轉身去望。
鍾會側過臉,凝著喚出自己名字的那張清麗臉容。
「……請你等我。」星彩鬆開緊咬的唇,昂首,望著他的表情並非懇求,而是堅毅。「士季,請你等我。」
「我如果說我不要呢?」
鍾會沒有去看她聽到這話時的反應,轉身走到帳口。此時外頭又傳來一陣巨大的雷響,他垂下眼睫,沉吟了一會,便是回首來望。
意料中的畫面,是她縮在榻上,緊抱著自己雙臂,面色鐵青。
鍾會沒有太多猶豫又走了回來,他脫下靴子爬上她的床,一併將還在盯著他發怔星彩的摟入懷裏。
「唔,你怎麼……?」
他瞥眼正在仰臉不解望看他的星彩,另手拿了衾被覆上。
「算了,反正時間還早。」他這話有兩種意思,就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聽不聽得懂了。
不過轉念又想,她又怎麼可能會不懂呢。就是因為懂,所以……才能使他身陷其中。
「妳的身子好冷。」鍾會埋怨了一聲,將雙手收得更緊。
「……你也很冷。」
「那就一起冷死罷!」
「……呵。」
此刻他內心想著,若能就此與她同歸於盡,那也不錯。
至少,是在彼此的懷中一同死去。
鍾會抱著懷中的她,雙眼則望著一旁小案。小案上,靜靜擺著他與她的那對耀星耳璫,耀星的光芒在此時看來,似乎黯淡了不少。
*
雨在接近午時時止歇,丘建便帶著從成都傳來的訊息,走入星彩軍帳來找鍾會。
鍾會此時已經清醒,正坐在案前寫著東西,見帳口有動靜,便抬首來望。
「鍾大人。」丘建沒見到星彩身影,想來應該還在熟睡,聲音頓時壓低了不少。
「有事麼?」
丘建向他使了個眼色,鍾會會意,搭上一件披衣後隨他出帳。
陽光自殘留的灰白雲層中透了出來,鍾會仰臉望看不刺目陽光,想起幾個時辰前所發生的事,恍然如夢。
丘建等到他臉上表情稍霽,這才道:「鍾大人,姜維要請您到成都府上商談細節,今晚就去。」
鍾會聽罷,頷首。「嗯,這件事愈快愈好。」
丘建瞅著他,輕聲問道:「那麼……張星彩她……」
「我不會讓她去。」鍾會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她也沒那個必要去,一個逃宮的皇后,怎麼可能與眾人談論軍事?就算蜀的那些人肯,我的部下未必肯。」
「呃,是這樣沒錯。」丘建小心翼翼地瞅看他的表情,想了一下仍舊小聲說道:「但大人您……多少還是有私心的罷?」
抱著胳膊的鍾會僅是哼聲,並無多做反駁。他撥了撥側髮,又道:「丘建,你留在此處。這頭的事我都交給你處理,若有甚麼狀況再派人來成都。而我會將討論出來的結果派人傳達給你。」
「是。」
「入夜我離開後,別讓張星彩知道我已經去了成都,她若問起,就說我到雒城處理事情,叫她不必來找。」
只是她真的會想問他的下落麼……鍾會思及此,不禁露出自嘲的寒笑。
丘建瞅了那樣的笑一眼,低聲說著:「瞭解。」
「就這樣,你退下罷。」
鍾會說罷側身負手,因此並未見到垂首揖身的丘建面有異色,而那雙鑲在清稚臉容上的黑眸,則閃過一道微冷的寒光。
待續_
先在開頭說一下,妖星本購入意願調查開始囉OW</請至最右側的欄位點選!感謝大家!
那,說說這回吧!其實這回在我的大綱紙上只有以下這幾個字:
會送星回帳,都沒問,但是很介意超介意XD會睡不著。
夜雷雨,出帳找星,發現她在外頭淋雨,嚇得要死XD
星:「士季......」、「對不住......」手中握著髮帶→重要之人
會要往成都談三日,不帶星,交給丘建,丘建面有異色
我的手寫大綱都長差不多這個樣子(也真的都會有表情符號w),是說才區區快100字,卻能夠衍生出4736字啊哈哈哈哈哈(艸)算了,反正我就是如此的神奇啊哈哈!!
嗯這回就是這樣,閃來閃去,又帶點陰謀的感覺wwwww
下回「應該」就是會帶出髮帶與姜維對星彩的糾結關係了(?)敬請期待!(阿會說他不想期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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