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間，鍾會恢復意識，眼內卻是一片漆黑。他試了幾次，才勉強睜開了雙眼。
才一睜眼，方才忽略的疼楚卻一湧而上，尤其是後腦杓的部分，更是痛得他鎖緊眉頭，牙咬下唇。
鍾會吃力地抹去額間冒出的一層汗，汗水與額間的溫度恰好相反，一冰冷一炙熱。他抽了口氣，手也懶得收了，就這樣放在眉眼之間。
掌心遮住自己的目光，他的視界又是一片漆黑。他抿著唇，試圖沉澱思緒。
思忖片刻，原先腦海中一片空白的他，才逐漸能進入思考。
雖然全身上下都痛得他齜牙咧嘴，但也不是痛到無法動彈的地步，四肢仍可動作。最痛的應該只有頭首部份，可能是墜溪時後勺有撞到石塊之類的物事。
這樣想他心裏登時好過一些，要是這種要緊關頭受重傷，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蒼白臉容上，惟獨未遮掩的唇溢了一聲笑。
剛才睜眼時，鐘會認出這裏是姜維帥帳。想來是他在落溪時，姜維剛好看到而趕來搭救……
所以他在溪水中失去意識前，聽到星彩焦急的喚聲，果然還是自己的錯覺。她那種性子，對自己又是那般態度，再怎麼想也不可能喚得出那種焦急心慌的聲音，更不可能用這種嗓音，喚自己的名字。
他覆又哼了一聲笑。
雖然是自己錯覺，但想來，這大概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她喚自己的名字，「鍾會」呢……
他靜靜聽著雨水打在帳上的聲音，雨聲嘈雜，想來暴雨仍是未歇。
思及此，鍾會忽爾睜開雙眼，他現在才想起目前戰況未明，也不曉得自己是昏了幾個小時還是幾日，他甫才竟還有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想到此他眉頭又蹙了起來。
鍾會緩慢坐起身後欲揭開礙事的衾被，此時帳內突爾大亮，而後便是聽到外頭傳來雷鳴巨響，好似整個大地都隨之震動。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坐在床榻側首角落的星彩。
星彩身上仍穿著她的青綠鎧袍，只是鎧袍破爛不堪，上頭佈滿已然乾涸的污泥與血跡。
她的雙手緊抱著她的醒劍，蜷縮起雙腿將臉埋進躬起的膝間，微濕的黑髮垂落在她的臉側，不時有水珠自她的髮尾墜落。
又是一聲震耳的雷鳴，星彩抱著劍將身子縮的更緊，瑟縮的肩頭似乎還在發顫。
見著她的模樣，鍾會不曉得為何，心思有些複雜。
鍾會歛起剛才見她在此而不經意流露出的愕然表情，遲疑了片刻，才出聲喚她：「張星彩。」
許是他醒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聽來有些沙啞。聽到他的喚聲，她的肩震了一下，隨後她才慢慢抬起臉，一張臉在無燈火照耀下，蒼如死灰。
「你……醒了？」她說話的聲音，同他一般的沉啞。
他看到她在看他，似乎還有話想說。然而兩人對視良久，星彩最終卻甚麼話也沒說出口。
鍾會瞅著她，想了很多接續的話，最後仍是先問出這句：「……現在戰況如何？」
星彩緩然眨動狀若瀕死之蝶的長睫，沉聲道：「魏軍……已經退了。只是……我方損失相當慘重。」
聽到魏軍已退，鍾會頓時安心不少。要是今日姜軍敗陣，他也難逃一死。
想起姜維，鍾會又問：「……姜維呢？」
鍾會見著星彩在聽到他的名字時，黑眸隱隱閃動著不安的幽光。
她微咬犯紫的下唇，後於唇翕間溢出一聲低語：「他……去找失蹤的將領。」
「他自己去？」
星彩搖首。「有副將們在一旁護衛，不打緊……」
鍾會「嗯」了一聲，表示有聽到。隨後兩人各自挪開對視的目光，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鍾會開始隨意看起帳內擺飾，這時才發現榻旁有個小案，上頭置有一盆清水與毛巾。再想到他身上纏得這些繃帶，雖然手法粗糙又簡陋，但還是達到止血的效果。
他瞇起眼，感覺似乎有甚麼物事梗在喉頭般的難受。側過頭來望，見星彩竟是在看自己，面色不禁有些僵硬。
星彩同樣也僵了一下臉，在她欲避開交會的眼神之際，鍾會開了口，留住她的目光。
「妳……為何在這裏？」
「我……」星彩啟口，續語卻是頓了幾秒。「……替姜大人照顧你。」
聽到是這樣的理由，也知道會是這樣的理由，鍾會卻不由得有些慍怒。他還沒想清，就將心中的想法脫口而出：「若他不這麼命令妳，妳就不會在這裡，是麼？」
「他沒有命令我。」星彩低聲辯白，然而看著他的眼卻有些飄忽。「……是我自己選擇留下……守你。」
鍾會話聽到此，先是一愣，而後轉開好似有點發燙的臉。
「……我明明與你在同一戰線上，卻沒有注意到你的情況。當我注意到你被敵方槍風掃出戰圍落入溪水時，已經……」
「當時場面混亂，每個人都自顧不暇，何況，姜維也沒有特別要妳留心我。」
「嗯。」星彩認同他的話，輕輕頷首。頷首後，她似乎還想說甚麼，卻見鍾會仍背著自己，便將那些話隱了回去。
「……所以妳那時候……」
「甚麼？」
鍾會蹙了一下眉，不去問那時沿著溪川追上來的她，到底有沒有出聲喚她的名字。轉而問道：「……憑妳的力氣，不太可能是妳跳到溪裏……」鍾會說不出那個「救」字，對他而言，這個字，就代表了他必須想起這次出戰的失敗及恥辱。
「是姜大人。」她亦沒有說出那個字。
「……是麼？」答案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鍾會偏過頭，眼光輕輕飄向她。「……他怎麼這麼快就趕到？還是說，他剛好就與妳一起找著我？」
星彩迎著他的目光，惟有沉默。
鍾會也不想多問，他以手抵著有些發燙的額，想著事情。
雨似乎下得愈發狂暴，外頭此時又傳來一聲雷鳴，他鬆開手，下意識側頭望向角落。果然見她又將雙手環抱手臂，夾在之間的則是那把失去光芒的醒劍，而她的臉再度埋進圍起的膝首，全身很明顯地正在發抖。
鍾會像是發現甚麼秘密般挑起了唇角，只是笑意過去，心底那種複雜感又糾結而起。
一陣雷響又過，看著她瑟縮發抖的厲害，鍾會放在身側攫著衾被的手不自覺收緊。
鍾會起身欲步下床榻，只是尋常動作，他卻做得有些吃力。他手扶著榻沿，步伐緩慢的走向角落，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似乎懼雷懼到沒有發現到他來到她身側，或是即便有發現，她也不願抬起臉來看他。
坐在她身旁的鍾會仰臉望著帳頂，映在眼底的，盡是一片深黑如墨的綠色。
雷鳴聲起，他悄悄將目光移往身側的她。近距離下看她，果然顫慄更劇，甚至隱約還能聽見縮成一團的她，喉間發出痛苦的呻吟。
「……」鍾會感覺呼吸有些窒悶，他試著調勻呼吸，卻是徒勞。
這回的雷聲宛若要將天炸裂般巨大非常，驚得星彩雙手一震，懷中醒劍就這樣鬆脫，落在他倆面前。
鍾會見狀，伸手要去替她拾劍。在他握上醒劍劍柄時，星彩的手好巧不巧地握住了他拿劍的手。
她在碰上他時很快便將手抽回，在那短暫的接觸裏，他能感受得出她的手相當冰冷。
鍾會現在也不去在意自己此刻對她的心思為何，放任他臉上的熱辣與心中的躁動。反正現狀未明，他又受傷，太複雜的事情他現在不想多作思考。
他拿起醒劍端詳了一陣，劍刃上和她的衣物相同，同樣也是沾了血跡與泥壤。
他無語，原想將醒劍歸還，卻在動作前，將它擱到另一旁。
他望了等待他歸劍的星彩，星彩像是察覺到他發現她的秘密，有些不悅地扭過頭，沒有再將其埋入膝中。而她的手也不再抱著自己的手臂，而是自然地垂到她的身側。
鍾會在心中笑了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笑。然而這一笑，讓他頓時清醒許多。
他略略皺起了眉，將醒劍拿回，打算將它歸還後便回去榻上休息。管她怕雷聲還甚麼的，都與他無關。
當鍾會欲將劍還予她之際，外頭雷聲隆隆，他見星彩放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指節處用力得幾乎泛白。
他心一動，未拿劍的手就這樣握上她的。臉卻往一旁側開，並且無話。
被他握上的星彩竟是沒有挪開手，就讓他這樣握著，理由不知是雷聲仍在……或是其他。
他的手牢牢包覆著她的手，像是握著一團寒冰，只是寒冰雖冷，終究會因火而化去。
雷聲再響，他的手便握得她更緊。
他沒有側臉去看她臉上的表情，因為他也不想讓她看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雷雨下了約半個時辰，終究轉歇，僅餘細碎的雨聲聽得不清。
此時鍾會的左側有些僵硬，不曉得何時，被他握著手的星彩斜靠上他的肩頭，幾綹黑髮披散在他的肩頸處，闔著眼好似睡去。
鍾會先是惱她這種舉動，都這麼大一個人了，還「曾」是一國之母，還會做出這種隨便的舉動。
但他又細想，給了她這樣舉動一個合理的解釋。畢竟他受傷是她在一旁照料，又經歷方才那些她所懼怕的事物，多少也會累的罷……
只是這種動作，不應該是相當信任對方，才能放心做出得動作麼……
「……」他瞅著她被黑髮遮掩了半張臉，那張可以睡得如此安穩的臉，心情越顯困惑糾雜。
鍾會眉頭深鎖，手卻是鬆開握著她的手，他在空中懸盪了一會後，繞過她的背首，輕摟著她另側的肩，讓她靠得自己更近。
除了雨水、腥血與泥壤的氣息，還多了她身為女子的自然芬香。
鍾會知道自己不能，只是現在她就在自己身側，這個讓自己莫名上心的女子。任憑他再怎麼思考，也思考不出自己會有這些舉動的合理解釋。
鍾會沉吟著，略側過身看向身側的星彩，看著看著，手不自覺地觸上那張雖非極美、卻能鎖住人心的容顏。
她的臉和她的手一樣微冷，像是在觸碰一只上好的美玉。他不自覺地放柔了動作，指尖撫過她的眉梢、眼尾、耳畔、鬢髮、唇角、下頷……
相較於她沉穩的呼吸聲，他的則顯得有些紊亂。
鍾會輕輕捧起她的臉，呼吸聲更顯急促。他再側了點角度後低下首，小心地挨近她。
他與她此時的距離，近得……像是眼底只容得下彼此。只是他是醒著，她卻是睡著。
深邃的眼凝視星彩那口微敞的軟唇，半晌，鍾會卻是吻不上去。
明明自知感情會誤事，但他卻總是語帶保留。他在保留甚麼……他真的清楚麼？
他問著自己，亦沉默問著近在咫尺的懷中女子。
恐怕她也不會給他解答罷。
鍾會自嘲一笑，薄唇卻輕擦過她的唇角。他的手指扶穩她的側顏，往下親吻她的下頷。
鍾會將她摟得更緊，另手則輕輕扯開她頸上的衣物，布帛的撕扯聲在靜寂的帳內響得極為清楚。
那般扯裂的聲響，亦是扯著他的心扉。
鍾會沿著自青布裸露而出的側頸向下親吻，吻上她同樣也露出的鎖骨處。
像是在確認她的存在般輕輕囓咬，卻不留下多餘的痕跡。手指跟著唇的動作撫著她的肌膚，且有意無意地往下探往她的胸口。
他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但不知道做過頭的後果會是甚麼。
鍾會倏然止住動作，身上所散發出的燠熱的氣息，在她胸口處縈縈而繞。
他皺起眉，仰臉看向仍闔緊雙眼的星彩。
不曉得是否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她的呼吸聲似乎有些變化，且方才他在看她時，她的眼皮似也跳了一下。
「妳……」
他鮮少聽過自己會發出這種嗓音，連他自己都聽得出有太多不該有的情感。鍾會咬著下唇，卻是無法輕易將她推開，宛若著了魔般，埋首入她的身，覆又在她的玉膚上落下一個又一個無聲的吻。
直到鍾會察覺到臉上似乎多了點微涼濕意，被雨水濺到側顏的他自吻中回神，朝帳口望去。
帳簾不曉得何時已被揭開一邊，能清楚見著外頭一方灰天與細雨。
而站在帳首處的，是扶持著丘建的姜維。
丘建側腹部明顯有一大片血暈，姜維看上去則沒有太大的傷口。兩人看來有著雨中行走多時的狼狽，然而姜維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沒有慘勝的頹然，而是隱隱蘊涵著怒意。
「……」
兩人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再加上帳內昏暗，不是很能看清此時彼此臉上的表情。
但丘建的表情，鍾會可看得一清二楚。
鍾會不想解釋甚麼，也不想多做甚麼多餘的動作。但他卻不自覺地抱著懷裡的星彩，冷眼睇看站在帳口的兩人。
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打破了帳內這尷尬的氛圍。
在鍾會懷裏的星彩像是拒絕他的一切般，伸手輕輕推開鍾會，也不顧自己衣衫不整，起身，緩步走向姜維。
鍾會忘了要掩飾表情，臉上滿是錯愕。他望著星彩的背影，無法思考她是何時便清醒……或者，至始至終，她都是清醒的。
他看著星彩走到姜維面前，看到她與他說話。
他看不到兩人之間對視的表情，現在的他只覺得自己……愚蠢至極。
「……他的傷無礙了。我來幫忙照顧丘大人罷。」
隱約聽到星彩這樣說，而姜維也答應了。
似乎姜維有走近對他說了些甚麼，可是他卻都沒聽進去。
半晌後，帳內，只餘他一人。
……以及她所遺落的醒劍。
待續＿
嗯wwwwww這回是藉病裝瘋的阿會＋前面不曉得在閃什麼＋後面有點虐的（？）一回！
不管怎麼樣感覺最近開始可以動手虐阿會就爽爽（被巴）
姜維果真是大魔王一出場就是無敵啊！
星彩妹妹的心情（？）到底是如何呢～糾結啊！！（艸）
下一回，同樣大概也會很勁爆（？）終於可以讓姜將軍吐一口怨氣了！！（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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