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 神秘的急板
46.
「你,就這樣讓他走了?」
「我又不是赤西仁的監護人,再說,他早就成年了;你們難道懷疑是我拿步槍指著他,逼他回去的嗎?」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還是剛剛才知道他已經搭船走了呢。森岡先生,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對於那個人的影響力,恐怕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大。」
「只怕我是太小看你了,龜梨。」
「很遺憾我沒有幫上忙。我盡力了。」
「如果河崎還在的話,我希望他不至於對你太失望。」
「我盡力了。即使是對恭一郎哥哥,我也會這麼說的。」
彷彿受到花田裡那把火的召喚,這次的夏天來得比往年都早。龜梨和也走出那間被同伴當作聯絡處的木材廠後門,發現工作服的後背已經微微汗濕了,風一吹,盡是涼意。
他抬頭看著綠葉抽長的樺樹,記起很久以前的夏天,哥哥帶著他在田隴裡赤腳奔跑的回憶。傍晚的時候,他們拿著裝牛奶的玻璃瓶子,爬上樹去捉蟬。
幾乎是和現在同樣的溫度與風,那些明亮的夏日裡,流過的汗很快就乾了。蟬鋪天蓋地的歌唱,像耳鳴一樣植進腦海裡,直至它們死去。
蟬死去,樹林安靜下來,季節也就結束了。
明年的冬末春初,自己就要跟恭一郎哥哥死去時同齡了。龜梨和也想。
等到他超過哥哥的年紀的時候,不知道戰爭結束了嗎?
樺樹林是修長而美麗寧靜的,樹上沒有蟬鳴回答他的問題。
山下智久站在大學教員宿舍區的巷口對角,沒什麼表情,但眼睛裡有點不安,像個不明究理被罰站的孩子。斗真不讓他陪自己回家,他就在這裡等著。
其實或多或少還是鬆了口氣。因為實在害怕再看到阿姨那痛心的神情。
但更多的還是擔心。他沒有多少安全感,總是無法確信自己下一刻會不會就被拋下。畢竟和他放在天平兩端衡量的,是家庭和親情。這麼一想,他就覺得自己很輕很渺小,作為砝碼,恐怕抵不過母親的一滴眼淚。
山下期待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卻又害怕知道結果。
生田斗真以為,迎接自己的會是一場暴風雨。但母親打開門,看見是他,只說「回來了啊,晚餐就快好了」。好像之前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過,時間又回到他離家前的那個傍晚。
「我今天是回來收拾東西的。我現在,住在外面……」
母親停下來看著他。
「我先上樓去拿東西。」他覺得自己幾乎又是以逃走的方式離開。
房間還維持著他離家前那天的樣子。只是窗子關上了,空氣不流通,裡面老木頭的味道比平常更濃。斗真想起前年夏天剛搬進來的時候,迎接自己的就是這種氣味。
書桌和被單上都很乾淨沒有灰塵,母親想必時常上來整理。斗真不願再深想下去。他從床底下拉出最大的那隻箱子,打開衣櫥,隨便收了幾件常穿的衣服進去。手指碰到那襲藍色長大衣的時候停住了,他把手伸進口袋裡,摸到那封信。
去年冬天,他狠不下心丟掉的那封信;他沒有拿出來穿過的大衣。
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雖然離冬天還有一段時間,斗真把大衣摺好放進箱子裡。
書架上的書比較麻煩,拿了幾本重要的教科書和舊筆記之後,他抽出被反著擺進書架間隙裡的那本《海豹與雲》,塞進衣服底下收好。
奮力關上箱子的時候,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和敲門聲。
「媽?」他知道是母親。「門沒有鎖。」
「把這個帶去吧。」她開了門,走進來。
斗真坐在箱子上,看著母親手上的小盒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媽媽……」
「現在總算長些肉了,以後也要好好吃飯;衣服什麼的,這次沒帶夠下次可以再回來拿。爸爸不在的時候,回來沒關係。他今年還是一樣,都是星期三晚上開會。」母親將盒子塞在他手裡。「如果,如果他對你不好,就回家──」
斗真把盒子握進掌心,伸手摟住母親。
山下看見他等的人的身影,很快走過去,接過那隻大箱子。
「塞得好滿,真重。」他假裝沒看見斗真臉上隱約的淚痕,敬業地扛起行李。
「我們回家吧。」斗真用力微笑著,聲音裡難得也帶有一點鼻音。
47.
雖然答應了龜梨的要求,但赤西仁才剛踏上回程的輪船,就後悔了。
他知道,這個約定根本沒有期限。
傍晚回家時,生田斗真順手打開信箱,意外地取出一封信來。「這裡居然有你的信!可是,信封上面怎麼什麼都沒有……」他顛來倒去檢查手上的信封,只在正中央看見山下智久的名字,沒寫地址或寄件人,更沒有貼郵資。
「什麼信?讓我看看。」
山下拆了信,就站在門邊讀了起來。
「是誰寄來的?」斗真看山下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輕聲問他。
山下沒有說話,又把那幾張信紙從頭至尾讀了一遍,才沉默著把信遞給斗真。
才看到一半,斗真便從信上抬起頭來,「這上面寫的……你覺得是真的嗎?」
山下想了片刻,「我不知道。」
「裡頭有些資料看起來很詳盡。」
「但畢竟是沒有署名的密函,這種東西……」山下看著信封上全然陌生的字跡,寫著自己的名字。「寫的人也不知道是誰,有什麼用意。也許資料是真的,可是其他拼湊出來的話又未必真。」
「它直接放進我們的信箱裡。」斗真說。他們住在這裡的事,並沒有給別人知道。
「大概是有人跟著我,才找到這裡來的吧。」山下有點懊惱,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如往常那樣時時保持警戒心。
「為什麼?」
「我不知道。」山下拿著信封,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標準信封,卻好像散發出徹骨的寒意。「可是,初步看來──寄信的人,不管他或他們是誰,主要並不是衝著我來的。」
「嗯。」生田斗真看著信上屢次出現的那個名字,蹙起眉頭。
那個傍晚,赤西仁被叫到父親的大書房裡聽訓。
「你也已經25了,作風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將來能指望你做什麼大事……」侯爵還在念叨著他沒報備就遠赴滿洲的事,不時反手扣著那片鑲著玻璃的黑檀木大書桌。
赤西只是站在那裡,其實早就神遊天外,任父親的那些話左耳進右耳出。直到那句話喚回他的神智。
「你知道你燒掉的那片鴉片田,值多少錢嗎?」指關節敲著玻璃桌面,像在催促他回答。
赤西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隨即暗去。「父親,你知道,我對錢向來沒有概念。」
侯爵把手邊的一冊帳簿摔在桌上。赤西仁睜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
「本來,你在外面做什麼,只要不是太過份,我都可以不過問。」侯爵打開桌上的松木匣子,取出一隻雪茄,剪了尾端,拿打火機點上火。精緻的K金雕漆打火機開啟時,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那曾經是赤西仁最愛聽的聲音,但此刻父親手上那冥藍色的火焰看起來是冷的,簡直不像能點燃任何東西。
「可這次你做了不該做的事。仁,我們那些田地的收成全都要上繳給鴉片專賣局的。」侯爵靠著厚重的皮椅,緩緩呼出一口煙霧,空氣裡染上甜美的蜂蜜肉桂氣味。「那裡的每一畝地,每一朵花,都是錢。再說,這件事還不只是關於錢的問題。」
父親的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赤西垂著眼皮,看著腳下的栗色唐草紋羊毛地毯,像在等待宣判。
「在知道花田出事之前,我先接到了田中的電報。」侯爵將雪茄擱在菸灰缸邊,從帳本裡抽出一頁紙,接著冷笑道:「他不說,我還真想不到。這次,你竟然是為了一個下級軍官去的滿洲?」
赤西雙手在背後緊握成拳,除此之外,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保持沉默。
「是軍人還是什麼中將的女兒,你那些風流帳我不愛管。但是萬一惹上左派那些麻煩的人,就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很可能連累我們全家……赤西仁!」
「是,我在聽。」
「你以後就給我好好待在東京,哪裡也不許去。我已經跟吉武他們交代過了,你今後要請領現金,只要超過五百圓,一律得跟我報告。沒有理由不准你隨便用錢。」
赤西仁聽完竟然笑了出來。侯爵嚴厲地看著他。
「這制度跟小孩子領零用錢差不多。」
「哼。就是沒空好好從小管你,現在才會放肆成這樣。」侯爵又揀起那根雪茄,不耐地向兒子揮揮手。「好了。下去吧。」
赤西慢慢退出書房外,看吉武關上門,鬆了口氣。看來,父親還不知道河崎恭一郎和龜梨和也的關係。
他走到迴廊轉角,倚著大廳的木板飾牆,慢慢讓身體往下滑著蹲下去,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裡。
是的,父親說的沒有錯。這件事不只是關於錢的問題。
48.
在司令部挑高而空闊的羅馬式拱廊中,往來行人顯得渺小而面目模糊。無論是胸前掛滿勳章的將領,還是肩上只有階級布標的小兵,腳步聲紛沓來去,根本分不出是誰的足音。
龜梨和也從一扇厚重的對開門裡出來,門口的侍衛兵反射動作似的迅速向他敬禮,他視若無睹地經過他們,筆直穿過長廊,走出那幢龐大的建築物。
室外的秋日陽光是印象派的橙紅金黃參雜,點點披離散落,像熟成的麥田,像他和誰初遇時的那場景,像回憶。
龜梨因為強烈的光線瞇起眼睛,覺得自己走在回憶的調色盤裡。
「龜梨。」有人忽然在背後叫他。聲音很耳熟。
「好久不見了,山下中尉。」立定腳步,龜梨帶著微笑轉過身去。老規矩,『中尉』那兩個字唸得特別清晰有力。「司令部真是太大了,來這裡超過一個月,才第一次碰到老戰友。」
「我剛剛才去特種情報部找過你,他們剛開完會,說你之前就被高橋少將叫去了──」
「嗯,」龜梨挑起眉,「找我有事?」
「我想,我們兩個大概還不到那種沒事也想去叨擾對方的交情。」山下難得尖銳地說。
龜梨卻笑了,「是算不上那個交情,不過我們的緣分又遠超過這種程度,不是嗎?」
山下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是沉默了幾秒。若單論緣分的話,他和龜梨的確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但是,那些事……真的只是偶然的緣分或命運嗎?
「你現在是要走了?方不方便一道吃飯?」他看著龜梨和也。
龜梨仍然微笑著。「看來,山下中尉是有事想問我?」
「秘密基地?你不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吧?」山下推開那扇紺碧色的門時,龜梨在他身後低聲問。
山下先開了燈,然後才回頭說:「斗真跟我說了去年你幫他查地址的事,謝謝你。」
龜梨和也笑了笑,沒作聲,也不等主人請,就在小茶几前找了張椅子坐下。
「我大概十天前在信箱裡收到這個。」山下便也直接拿出了那封密函,開門見山地說。
龜梨抬頭看了他一眼,接過信,才讀了開頭幾行,臉上的笑意便陡然消失無蹤。他很快地讀完那幾頁信紙。「你想問我,這信上說的內容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嗎?」
「沒錯。上面寫的都是真的。我是河崎恭一郎的親弟弟;也就是說,那起南滿鐵路爆炸案的主謀,就是我的同胞哥哥。」龜梨和也把信重新摺好,放進信封裡。
「這封信上的字跡,你認得嗎?」山下問。
龜梨對他平淡的反應倒顯得有點吃驚。「字跡?不認得。」他又看了看信封上的筆跡。
「信封和信紙上的墨水和字跡都不同,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山下說,「而且,信是直接放在門口信箱裡的,沒有經過郵寄。」
「那是當然的,他們不會那麼傻。」龜梨垂下眼睛。「不過,居然連你的私宅都找到了,這倒有點出乎我意料。」
「龜梨,你這回是得罪誰了?你哥哥生前的同志?」
「看起來,大概是這樣沒錯。」
「不要再裝作這麼輕描淡寫的了。」山下提高聲量,「連我這裡都收到密函了,想必他們更不會放過向情報部高層那裡放消息。今天特情部開會你為什麼沒有列席?上頭是不是已經盯上你了?」
龜梨沉默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菸盒。「借個火?」
山下走到廚房門裡,在櫥櫃裡摸出火柴,擲給他。順道拎了壺冷茶和兩隻玻璃杯子出來。
龜梨點著了菸,看著他往茶几上的杯子裡倒茶,從斟茶的動作中就可以看出,這個人並沒有多少耐心。
「……這樣不是正好嗎?」
「什麼事正好?」山下收了手,茶杯裡還只裝了四分滿的茶湯。
「你長年來懷恨的對象的弟弟,被他們萬惡的組織告發。這樣的安排不是很符合某種公理正義……」
「我並沒有那樣想。」
「山下中尉,你可以不用忍耐的。發現在蒙古救你一命的傢伙,他哥哥竟然就是那個害死你家人的元兇,你應該覺得嘔死了吧?」龜梨在菸霧裡笑,感覺呼吸裡有苦澀的味道,幾乎要嗆著自己。
「也許你會覺得,我這樣說很假惺惺,但我確實沒有那麼想。當然,突然得知這樣的事,是很驚訝沒錯;我也曾經恨過你哥哥沒錯。」山下把茶杯推向龜梨。「但是,滿鐵那件事故本來就很難歸咎於單一的原因,何況那些跟你根本沒有直接的關係。」
「你說這種話確實很假啊,山下智久。如果你對家人遭遇的事故已經不再懷恨了,當初怎麼可能會來滿洲,會那麼想死?」
「那也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嗯,原來時間真的能消弭仇恨?還是說,只顧著獻身於一場禁忌的戀情,讓你沒有餘裕去想那麼多?」
「你可以不用故意說那種話,讓自己也難受。」
龜梨沉默下來,在茶几上的玻璃菸灰缸裡按熄了手上的菸。
「我是說真的。過去發生的事情跟你沒有關係,你並不需要對此負任何責任……」山下重申。
「我有責任。」龜梨打斷他的話。
「那也沒有嚴重到應該被情報部列管……」
「你還真是善良吶,山下。根本不知道我到底犯了多大的錯,就想幫我辯解。」龜梨和也雙臂在胸前交叉,眼神越過眼前的戰友,望向他身後油漆得不太勻整的牆面。「我是個叛徒,不管對哪一方來說都一樣。哥哥死後,我很早就加入了他所屬的地下組織,從陸軍學校在學時期,就開始為他們提供軍方情報,這叫做對國家不忠;之前組織要我把赤西仁騙來滿洲,好當作威脅侯爵的籌碼,我照做了;可是到最後關頭卻又放了他回去,也就是背叛了組織。他們當然不會輕易放過我。向司令部告發,我一點也不意外;不過,他們會發密函給你──這我倒是沒有想到過。如果造成你們的困擾,我很抱歉。」
山下低著頭想了片刻,才格外艱難地開口:「至少,你沒有辜負他。」
「相對的代價是,我終究還是背叛了恭一郎哥哥的信念。」龜梨斬釘截鐵地說。
49.
與對話一起吐出的菸霧像堵半透明的牆,凝固在逼仄的房間裡,揮之不去。
「到現在為止,我們說來說去,談的都是你哥哥、他的組織和司令部,還有赤西仁。那你自己呢?龜梨,你就不能自私一點嗎?」
「自私。」龜梨和也覆述了一次那字眼,像是不怎麼明白音節裡的涵義。「如果『自私』的意思是,為了成全自己偉大的愛情,不惜讓對方放棄家庭的溫暖……這樣子的話,我確實遠遠比不上你自私呢,山下中尉。」
「你這是在指責我?」山下直視著他,問。
「那可不敢,長官。我只是覺得,他為你犧牲得太多了。我猜,假如把你們兩個人的立場對調,你根本就做不到生田斗真做的事。」
「我想,這點倒還不需要你來提醒……」
「那你又想要為我的人生提供什麼高明的見解呢,嗯?對於彼此的人生而言,我們都不過只是旁觀者罷了。」龜梨垂下眼睛,看著自己交握的手指。前年冬天被那叢玫瑰刺傷的痕跡幾乎淡得看不見了,可是那宿命一樣的刺痛感依然殘留著。
能清醒地為別人的人生落淚,是一件極其暢快的事;至於自己的故事,或許誰都一樣,寧可茫然地面對。像隔著厚重冬日的雪白呼息,或者室內繚繞的那縷菸霧。
山下智久嘆了口氣,「之前他曾經對我說了一句話,『我的家人已經死了,可是他還活著』。同樣的,也許聽起來很刺耳,但,龜梨──你哥哥,河崎恭一郎他已經死了。可是你還活著,赤西仁還活著。只有活著的人,才會痛,會心碎。」
龜梨聽完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來,說:「謝謝你的忠告。晚飯還是不打擾了吧。」
「那我就不送了。」山下低聲說。「最近,在司令部裡也要小心一點。」
「謝了。我一向都很謹慎的。」臨走前,他轉頭望向那扇半開的窗。「你們的窗台,好像還少了點顏色,為什麼不在那裡種些什麼呢?」
山下獨自看著空蕩蕩的窗台。種些什麼好呢?哪種植物有足夠的耐心等到下一個春天來訪?他想起城邊營區那畝薔薇花圃,自己還派駐在那兒的時候,沒能等到花開,而今不知玫瑰安在。
記得仁說過,花圃裡種的全是紅玫瑰種苗。在他的想像裡,花色該是凍傷般的紅,利刃劃開鮮血淋漓的紅,才能從雪地裡倔強地綻放開來。但他的戀人說,那季春天的玫瑰帶著熟透蘋果般甜美的紅,正像他們邂逅時,他送給那孩子的蘋果。
「怎麼了?」生田斗真掛好風衣,回頭問那個自進門後就睜大了眼睛,緊盯著自己的人。
「剛才龜梨來過。」
「所以,你已經給他看過那封信了?他怎麼說?」
「他說是真的。河崎是他哥哥,他一直在幫河崎的同志做事。我告訴他要小心。」
「龜梨他還說了什麼嗎?」斗真輕輕撥著山下的前髮。
「斗真……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嗯?」
「如果把我放在你的立場,也許我會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我們大概都算是很自私的人吧。」斗真說。「不,或許我比你更自私也說不定。如果把我們的立場對調,我也做不到你當初做的事……」
「你還在意著?我對你說謊的事。」山下問,聲音很輕很輕。但幾乎是問完就後悔了;被欺騙的人,怎麼可能不在意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在清算過去。是認真地這麼想──換作是我的話,就算顧慮到你家人的心情什麼的,在面對你的時候,大概還是會沒有辦法說出那樣決絕的謊言罷。」
他們相對沉默了一陣,便不再提起奉天那次見面的事。明知這並非真的遺忘,只是把傷埋在記憶的凍土層。但暫時只能這樣,因為屬於兩個人的時間實在太珍貴了;就像手牽著手摸黑走在長長的隧道裡,也許下一步就會看到出口的光,可他們都不想見到光,只想抹滅盡頭的存在,在黑暗中彼此擁有。
回到這個「家」裡,山下絕口不提戰爭的局勢,斗真也不問,他們都假裝沒留心隧道盡頭那道隨時可能浮現的光。
相反地,在東京,赤西仁只能暗自盼望戰事快點頹然落幕,再走幾步他就能發現出口,就可以抵達那塊永不凋謝的玫瑰花圃。可赤西隱約懷疑,自己並不是獨自走在什麼隧道中,眼前這黑暗的彼端根本沒有出口。他更像是被父親軟禁在宅邸的背陽面,那個嶄新而幽暗的防空洞裡頭。
50.
北方的冬天到得很早,來自西伯利亞的風,在C城裡樹立了冰一般堅硬的沉默空氣。路上來往的人們試著以話語融化它,卻只是吐出徒勞的白霧。
本土兵源短缺,動員令的徵調年齡往下修正,營區裡出現了許多青澀的面孔,幾乎還是孩子。他們穿起作戰服,佩帶著武器的樣子看起來那麼不真實。龜梨想起自己在陸軍學校的日子。
「你,今年幾歲了?」
「報告長官,十七。」突然被叫住的少年二兵怯生生地回答,不穩定的聲線裡還帶著清淡的奧陸地方口音。
比起在軍國主義下受教育的少年熱切而盲目的愛國心,眼前這雙年輕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本能恐懼,也許還不那麼令人擔憂。龜梨笑了笑,揮手示意他歸隊。
看著那孩子略微顫抖的步伐,這才意識到是深冬時節了。貼身穿著的羊毛混紡裡衣很暖,將冷風徹底隔離在軍用披風外。
今年他沒有再收到來自東京的豐厚物資援助。
偶爾,他也會懷念去年拆開那些包裹的隱隱笑意。就好像,那已經跟哥哥一樣,屬於無法重現的往日情景。
有些東西,總要等到失去了,才會明白那是什麼。
比如說,和平;再比如說,自由。
赤西仁覺得自己被安上了無形的鐐銬,住在世界上最華麗舒適的牢獄裡。能動用支配的金錢有限,戴著枷鎖哪裡還能跳華爾滋?何況被苛扣的不僅是零用金,還有大部分的行動自由。就連私人信件,都得交給父親的秘書彙整收發。
東京飄起初雪那天,他終於忍不住敲開書房門,問了一句:可有滿洲來的文件書信?
「抱歉,少爺,侯爵交代了,暫時不讓您經手這些事。」秘書低著頭向他致歉,態度卻和臉上的表情一樣堅決。
福助被遣回鄉下去看守本家的舊宅,最後一絲聯繫的希望也斷了。
「這樣下去,我,還能是我嗎?」赤西仁關上門,凝視著房間裡的穿衣鏡,竟然覺得自己的眉目漸漸顯得陌生。
他只能回想著他們在遠方那片罌粟的火葬儀式上,所許下的諾言。
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如何。這是對著自己,也是對著他說。
自語間,呼息給鏡面蒙上了白霧,赤西伸出手指在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沒有多久,那四個字就隨著水氣蒸散而消逝了,只是冷冷地,他看著鏡中映照的面影。
冒著風雪,時光殘酷而頑劣地持續行軍,終於抵達艱困的1944年,帝國絢麗的幻夢破滅的前夕。
滿洲國康德十一年,當江南梅花在戰爭邊陲初綻的時候,此地的春天還遲遲不見蹤跡。
生田斗真望著屋角寥落的窗台,雪將那一方景緻填上滿滿的白。也許,這裡確實是少了一點綠,一點生機。
山下越來越常留在營區過夜。回來的時候也睡得很少,一根接一根的菸成了夜晚的時間計量單位。他們不談戰爭的事,但是每天的新聞紙上全是那些消息,根本無從繞道。
「今天下午,我被特情部約談了。」山下在門口拍去大衣肩膀上的雪,聲音也帶著室外的寒意。「一樣的問題,來來回回問了好多次。」
「為什麼?」問出口的同時,斗真已經想到了答案。「是關於龜梨和也的事?」
「這次感覺很不妙。中間還問我赤西仁是怎麼認識他的,他們好像已經找了高橋少將談過了……還問了什麼罌粟花田的事,我根本搞不清楚那問題是什麼,他們倒也不肯多說,很小心,好像是我要套他們話似的。」山下掛好大衣,疲憊地在客廳裡坐下來。
「所以不是地下組織密報的事?」
「不像是,當然也許他們是不想向我透露太多。」山下想起高中時期在赤西家見過幾次的侯爵,如果是他,也許有更大的影響力。「但大概也有告誡的意思,臨走前,他們告訴我,龜梨和也就要被派到上海去了。」
兩人沉默著,但知道彼此在想著一樣的事。如果今天要被調走的不是龜梨和也,而是山下智久呢?
也許那一天總要來的。
51.
四輪馬車駛過低丘上那片遍植櫻樹的彎道,輪軸因偏斜而發出不平衡的吱呀聲,宛若嘆息。幾片櫻瓣隨風飄進車廂半捲的簾帷裡。
赤西仁低頭看了眼落在他手背上的淡粉色花瓣,卻沒有動手拂去它,馬車微微顛簸著,往下坡駛去。
他不知道車伕究竟要載自己到哪裡,只猜想著今天要見的人是誰。
那是前天,或者大前天的夜裡,他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那晚侯爵把他叫到書齋裡。
「看看你這個樣子,頹喪。」直至深夜,赤西侯爵依然穿著燙得筆挺的毛呢西服,只是隨意敞著背心的前襟。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自己的兒子。
這可能是從小學校畢業以來第一次被父親這麼近距離的審視吧,赤西心想。
頹喪這兩個字用得確實恰當。三四天沒有刮過鬍子,身上穿著沒換下來的睡袍,反正不是見客,出臥室前也沒費神照過鏡子。赤西仁無意反駁父親的說法,垂著手站在那張大書桌前。
他注意到父親手裡拿著一封御用信箋,紙箋邊沿在燈光下透著十六瓣八重菊紋的浮水印。宮內省來的書函?
「明天你好好打理打理,過幾天我們要去赴一個宴席,這趟可不許出錯。」
「是去和什麼人吃飯呢?」
「這個你不用多問。到時候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許說,反正我也會在場。你要做的就只有──把自己整理乾淨,我會吩咐人把你那天該穿的衣服準備好給你送去。」侯爵停下來,做了個終止談話的手勢。
赤西仁靜靜的退下。電力管制關掉了城市裡的光害,青白色的月光照進一面面六角窗櫺裡,像淺淺的水,一道一道,橫亙在走廊那條猩紅色的地毯上。
他一道道跨過它們,絨布拖鞋裡的腳感受不到溼氣,卻同時有種逐步滅頂的預感。
宮內省……不,現在還是戰時,是非常時期,皇宮裡的尊貴人物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下旨賜婚……
稀薄的月光一步步淹過他的腳踝、小腿、膝蓋……最後,在赤西轉身回到臥室之際,終於映進他的眼睛。
這間臥房門外的走廊窗,正對著宅邸後方的一片絲柏林。絲柏優美的樹形,如同梵谷油畫裡那樣,張揚著幾欲燃燒的姿態。但黑夜裡的林景褪去了油畫的濃豔色彩,在柏樹剪影後的月色,比絕望更冷,比灰暗更慘淡。
馬車在坂道間的高級料亭前停下來。侯爵已經等在那裡。
赤西仁不認得父親身邊的那兩個男人,不過,他們看起來都像是內閣官僚。
「侯爵家的少爺果然儀表出眾……」一名身著正裝和服的中年女子先開口說。赤西分辨不出她究竟是料亭的女主人,還是尊貴省的女官。
「哪裡。」侯爵苦笑著向那位女性搖了搖頭。「我平日忙於公務,對這孩子管教不嚴。仁,還不快來見過宗秩寮和五常院宮的諸位──」
赤西上前向眾人逐一行禮。
「不必如此多禮。」待他行完禮,那五常院宮的管家女官才含笑著還禮。「今日此處的吉野櫻開得正是好,只怕我們寒暄得太久,裡頭茶都涼了──」
「是啊,讓妃殿下和明子小姐久等了可不好。」
赤西仁看著父親和他素來不放在眼裡的宮內省人物盡力周旋,格外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抽離感。妃殿下?五常院宮重宣親王的妃子?那麼,明子小姐就是親王的掌上明珠了?
原來這一回,父親打算高攀的對象,並非公卿家的千金,而是擁有皇族血統的殿下啊。
在寬敞雅致的玄關脫下皮鞋,跟隨穿著布襪的女官步入簷廊。赤西仁望著走在前頭的父親,忽然發覺,侯爵那副微彎著腰的背影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巨大。
52
那個五常宮院的女官說得不錯,在簷廊彼端,園子裡的櫻花正當盛放。
能在這個時期照常開張營業的料亭,想必背後有什麼勢力在支持著,不是政治家,就是大財閥。何況這料亭裡的和式庭院占地廣闊,雖然還比不上侯爵宅邸的一半規模,但已頗為可觀。
在庭院中心的湖畔,一棵樹齡過百的大櫻樹下,立了幾支遮陽用的華蓋和戶外屏風。朝向湖心的浮橋上,有幾名藝妓端坐其上,徐徐彈著三弦琴。繫在橋柱上的小舟,隨著風中的琴音載浮載沉。
那麼坐在屏風裡的,想必是妃殿下與明子小姐了。
「請。」宗秩寮的兩名官員在屏風外停住腳步,讓侯爵父子跟著女官入座。
屏風內側的坐席中央,是同樣穿著紅梅色正裝和服的妃殿下和一名少女。明子比他想的還要年輕,十六,或者十七歲?
真是相當不自然的相親場面,赤西仁想。當然現在不比戰前,若是僅僅為了安排男女雙方見面而舉辦宴會什麼的,絕對會遭致鋪張浪費的抨擊。但是,對方畢竟是親王的女兒,如此低調的會見,反而有點離奇了。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在正式社交場合見過明子,這也是件奇怪的事。不過,看見明子稚嫩的臉,赤西仁知道,那只是因為她年紀還小。
誥封陸軍大將的重宣親王的這個女兒,與其說是少女,不如說看起來像個少年。受母親指示,向侯爵問好時,明子薄施脂粉的臉上有點不耐煩的神情。自他們入席,她也沒有正眼看過赤西。
那不是什麼羞怯的表現。赤西仁知道,那是傲慢。
身為武家的孩子,在華族雲集的場合裡,傲慢的表情他見得多了。只是沒想到,有一天得忍受十幾歲的少女這樣看著自己。
還不是美女呢。
抹茶很難喝,裝模作樣的精緻茶食根本就吃不飽。但是為了不參與談話,赤西仁只能儘量專注而緩慢地進食。就算是這樣,刺耳的話題還是鑽進他耳裡。
他沒有辦法忽略「滿洲」這兩個字。
「……關東軍那批人,根本就是舊藩閥勢力的餘黨。那些蠻子在中央分不到那杯羹,只能到滿洲去劃地為王。不過,話說回來,當初會讓他們趁機坐大,也是軍部自己的疏忽……」正在大放厥詞的,是明子的舅父,貴族院議員安倍男爵。
赤西轉過頭,看見侯爵笑得極為勉強。安倍這番話擺明了不把舊藩閥放在眼裡,何況是前藩主家臣出身的赤西家?
五常院宮王妃拿袖子遮住嘴,輕輕咳了兩聲。「賞櫻的時候盡說些戰爭的事,真是無趣。」
不,和這些人賞櫻本來就不可能有趣。
明子依然很無聊似地低頭看著自己衣襬上的刺繡。
赤西仁忽然陰暗地理解了祖父當年娶回鷹司泰子,然後再把她活活逼死的心情。
有些花,適合連根留在泥土裡,甚至長在沒有土壤的岩壁上,唐突地摘下當作切花就是糟蹋;而有些花,卻讓人想採下來,風乾壓平作成押花。
但他並不想要那種人生,他深知自己沒有多少耐性去風乾別人的生命。乾得不徹底,花瓣是會霉爛在紙籤上的。
一瓣櫻花落在羊羹上。
「我們在這裡也坐得太久了,年輕人怕是要不耐煩的。」安倍男爵先站了起來。
「仁,你陪明子小姐散散步。」侯爵故作和藹地叮囑。
「湖旁邊的小船可以划,你們不如上船去,隔著水看看櫻花。」
既然是王妃的命令,赤西也不敢不從。反正他也想私下和明子說句話。
隔著一頃湖水,岸這邊的人都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等到女官注意到的時候,明子已經一個人站在小船上了。
被推進湖裡的赤西仁,勉強站著,手上還握著沾滿湖底泥濘的槳。除了明子,沒有人發現他在笑。
這回可便宜妳了,他想,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53.
相親的事自然是告吹了。侯爵費了好大力氣向五常院宮家道歉,才沒讓這件事演變成政治災難。
回過頭,赤西仁挨了好一頓痛打。自從在預科學校被開除以來,父親那柄拐杖的滋味他可是很久沒重溫了,連上回燒掉罌粟花田也沒見侯爵氣成這樣,就連吉武都看不下去,領著秘書勸他別打了,事已如此,氣壞了身體可不值得。
赤西在事發後倒是半聲都沒吭。雖然不解釋,但他暗自揣測,父親大概知道他這回鬧事的動機不只是拒婚而已,更多是想在那種被輕侮的場面裡,替家族出一口氣。都說武家風氣魯莽,難道在湖中央要人下船的作法就不魯莽嗎?那些傢伙總戴著傲慢的假面具俯視他人,其實除卻傲慢,大家又有什麼不同?
都是一樣的。公家的、皇族的女孩子,和尋常人家的少女還不都一樣,只不過是一句「我討厭醜八怪」,就激得明子當場請他下船。
當然皇室的教養讓明子動不了手,湖是他自己跳的。
就算身上的傷還沒好全,但聽說那位殿下回到家,就哭著砸了一隻有田燒白瓷大花瓶,赤西躺在床上笑出聲來。
「少爺,別笑了。聽說老爺特地送了一對明瓷花瓶去當賠禮,還被他們退回來了……」福助自己也忍不住笑。
「這時候還不能笑?我老爸他又聽不到!」
挨打後過了兩天,侯爵就命令兒子回鄉下和福助一起留守舊宅。本來離開東京對赤西而言是難以想像的酷刑,不過,這時候留在宅邸裡也沒有好日子過,能回老家散散心反而愉快。
就是帶著傷搭火車未免折騰了點。
本島南方的櫻花季結束得比東京早,現在已經是紫藤花開的時節。主屋前披掛垂墜的花影在午後的風裡搖曳著,如千百串無聲的鈴鐺。
此時,沒有人預料得到,這趟被逐回老家,竟讓赤西仁得以逃過一年後的劫難。
這些上流社會的軼聞瑣事,傳到海對岸的速度,比候鳥遷徙還要快。
山下智久聽完同事加油添醋的轉述,想像著赤西仁狼狽落水的畫面,微笑著沒有說話。
這消息,恐怕在上海也同樣傳開了吧?
辦公室裡話題一轉,有人開始抱怨日益嚴重的通貨膨脹問題。滿洲國內發行的紙鈔面額越來越高,薪水的增幅卻遠遠及不上物價飆漲的速度。
山下想起他們一直想買但買不起的唱機。沒有唱片可放,在家就只能聽收音機,但廣播裡能聽的音樂也越來越少,轉開來往往聽到的是政治作戰宣傳。
春天捎來南方溫暖的海風,也帶來太平洋戰事陷入膠著的消息,關東軍兵力被持續南調,可C城裡的日本人人口卻還在增加。官方刻意營造出來的樂觀氣氛也就像通貨膨脹下的貨幣面值,其實虛假得很,不過是一戳即破的泡沫。
「別提這個了。」較為敏銳的人打斷了這個話題。
大學裡的情況也是同樣混亂。雖然本島來的新移民多少填補了入學缺額,可是兵源短缺使當局幾乎是隨意徵調在校的學生入伍。
對於已屆役齡的學生而言,那張被稱為紅紙的臨時召集令就像是不知何時會來襲的蘇聯轟炸機,時遠時近地在生活裡投下陰影。
偶爾,生田斗真也想知道父親會怎麼評論現在校園裡的氛圍。雖然只隔著不到半個城區,但他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光是想像在那個少了自己的家裡,父親母親裝作如常的生活,他就會感到心痛。
始終存在的虧欠感,也像是張還沒有發出的紅紙,陰霾地占據了斗真心裡的某個角落。
身為帝大理工科系畢業生,他不必擔心收到軍部的召集令,但是,來自命運的召集令呢?
那天傍晚,走出校門被叫住的時候,生田斗真終於明白那些孩子在地方警察手上看見紅色召集令的心情。
54.
「哥,真是好久不見。」
要不是那熟悉已極的眉目,生田斗真幾乎認不出來,眼前這個男孩是他的弟弟。三年不見,龍聖的身材抽長不少,現在已經比哥哥還要高了。
「龍聖?!你怎麼會,到這裡來?」這裡,他指的其實是滿洲,但弟弟顯然理解為另一個意思,因而表情一沉。
「為什麼不能到這裡來?不到這裡來,我還找得到你嗎?」生田龍聖提高了聲音。有些正走出校門的學生便向他們投以好奇的目光。
「我不是……」正要解釋,斗真的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急急地問:「你該不會是,收到徵召令了?」但弟弟明明也是道大工學部的學生,怎麼會被列入徵召名單?
「原來你是想問我怎麼會來滿洲?」龍聖看著他。「也是,你不回家,當然不會知道,爸爸他生病了。昨天才剛出院。」
「爸他……他現在還好嗎?是媽媽叫你來的?」斗真擔憂地問他。
「要不是這次他們就要回去了,媽媽她才不肯讓我過來呢。」龍聖依然冷冷地看著哥哥。「剛開始我問媽,怎麼都沒看見你,她還不肯講你做的那些好事。」
回去?回到日本去嗎?斗真深吸了一口氣。
「我現在就跟你回家去看爸媽──」
「這時候又知道那是你家了?生田斗真,你知不知道你訂婚又反悔的事情讓爸爸在學校裡有多難做人?媽媽她這段日子連教授夫人的餐會都不敢去!」
這些難堪的事情,斗真確實都不知道。
「不要說了,我跟你回家。」他低聲說。
「……你是怕我去你住的地方,會撞見那個女人嗎?」
生田斗真沒有說話,只是逕自往宿舍區的方向走。弟弟會這麼想,也是很自然的事,畢竟,母親一定說不出口,不可能說他是為了一個男人而離家出走。
實情竟荒謬得令人想苦笑。
生田龍聖跟在他身後。兄弟倆人一路就這麼沉默地前後走著。
這天晚上,斗真一直沒回來,山下智久只能焦躁地望著鐘發呆。
快入夜的時候終於按捺不住,到畜產大學去找他,可是獸醫部房舍的燈全是暗的,學校裡根本就沒有人在。
也許是家裡有什麼事吧。但山下不敢再去生田家,就算只是在外頭望一眼。
他按捺不住心裡那種可怕的預感:也許這一次,斗真不會再回來了。
「你還沒睡?」門打開的時候,山下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抱歉,是在等我吧。我晚上回家去了。龍聖他來學校找我,所以──」等到爸媽和龍聖都睡著了,斗真才能悄悄地離開家。
山下看著滿臉倦容的人進門,沒有立刻說話。怎麼會,他弟弟到滿洲來了?
「我父親生病了,繼續住在這裡對他的肺不好,所以,他們再過兩個星期就要回去了。」
回去?回北海道去嗎?山下想問,卻開不了口。
那個他從來不曾去過的地方,一定是很美麗而令人懷念的地方。隔著海的,戀人遙遠的故鄉。
「你一定累了吧,快回房間去睡。」斗真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我先抽根菸再進去。」他說完便轉身,打開木門,走到門外點菸。
「你不打算一起回去嗎?」
坐在床邊,生田斗真沒料到,山下會主動提起這件事。他愣了一下,搖搖頭。
「還有龍聖在呢,他也長大了。」斗真背著他躺下。
「你是偷偷溜回來的,對吧。」山下靠上來,下巴抵著他的肩。「壞孩子。」
「壞孩子昨天被弟弟說,在外面養了壞女人。」
「原來我是壞女人──」山下無聲地笑著,但那笑很快就停止了。
「既然有機會可以回去,就回去吧。」隔了良久,山下才說話。「真的,再過幾個月,也許想走都走不了了──除非不得已,已經沒有必要待在這裡了。」
他說完,斗真仍舊沉默。
「你不會想家嗎?嗯……」山下智久抬起身體看著身邊的人。「怎麼。睡著了啊。」他低下頭偷偷吻著斗真的頸側。
生田斗真其實醒著。
他是捨不得睜開眼睛,捨不得說出答案,捨不得在這個異地城市裡曾經發生的一切。
道別的話,明天再說。
55.
半個月過得很快,拖到最後那天,還是必須面對現實。生田斗真理好了箱子,坐在床架上,點起最後一支菸。黃昏的日色照在他的側顏上,看起來就像一禎泛黃的舊照片。
「車夫在門口等你了。」山下智久走進房間,盡量平淡地說。
時間終究無法停格,他只能把眼前的景象放進記憶的暗房裡,等待底片顯影。
「嗯。」斗真看著腳邊那隻從北海道帶來的皮箱,現在終於又要被帶回去了。只是當初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在回家前夕會是這樣的心情。
「我先幫你把東西搬出去?」
斗真搖了搖頭,把菸灰彈在床邊那隻玻璃杯裡。「等一下再拿。」
山下在他身邊坐下來,伸出左手,用指尖小心描著他的側臉,像是要把這個人的五官細節用身體背誦起來似地。
生田斗真屏著呼吸,停止了動作,直到一段溫熱的菸灰掉在自己光裸的足背上。他在杯口上按熄了那半截菸。
「我有東西要給你。」山下站起來,輕快地說。他雙手繞過肩後,摘下平常戴著的那條鍊子。然後又坐回床邊,半跪著替斗真戴上項鍊。
生田斗真低頭看著鍊子上掛的核桃型相片匣子,精緻的銀飾上還殘留著另一個人的體溫,貼在肌膚表層,彷彿是燙的。「這個,你不留著嗎?」原本穿在上面的那枚戒指,倒是先被摘下來了。
「我留著這個就好。」山下從領口拉出用紅線掛在衣服裡的白金戒指。
斗真沉默了片刻。「可是,這是你媽媽的……」因為覺得不祥,他沒有把遺物兩個字說出口。
「所以,等我去找你,你就要把墜子還給我。」山下智久看著他說。「只是先讓你保管一下。」
保管的期限有多長呢?生田斗真沒有問他。
他們接著交換了告別用的吻。輕而淺的,夾雜著些許菸味和淚水的苦澀味道。
「兩年,等我兩年就好。」山下的聲音很低很低。「如果兩年後我沒有去找你,就把我忘記吧。」他把鍊墜放進斗真的衣領裡。
「兩年太久了。」斗真勉強自己露出微笑。「你最好快點來,我可不確定自己的記憶力有那麼好。」
「我盡量。」山下智久想起前年那個初次告別的雪夜,他總是只能給出這種程度的承諾。
目送著戀人乘車離去,山下關上門,看見桌上那副鑰匙,才發現心裡和房間一樣空蕩蕩地。在裡面,發出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產生回音。
他咬著牙仰起臉,不想讓自己掉半滴眼淚。
住慣了東京,赤西仁發現鄉下的時間過得特別緩慢,週末和工作日沒有分別,月份之間的邊際也就逐漸模糊。院子裡的木槿花開了,所以應該是夏天了。他開始不去注意日期,直到那一天。
他永遠記得,那天是1944年8月15日,侯爵久違地讓第一秘書替他帶來文件。
「我還以為我爸他已經忘記自己生過一個兒子了呢。」換裝見客之前,赤西還這樣對福助笑嘻嘻地說。
為了見父親差來的客人,他換上清爽的麻質洋服進入書房等候。不管是直接或間接地,他都不想在侯爵面前露出任何破綻。
赤西仁忘了一件事:他的破綻早就在侯爵的掌握之中。
「這是什麼?」他接過秘書手上那份文件,揭開封緘時,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ト號作戰第40師團戰情報告書』,註記為極機密文件,上面蓋著帝國陸軍總司令部的戳章。
赤西仁一點都不想看這種東西。「這是什麼?」他又重複了一次同樣的問句。「我爸他的腦子終於出問題了?我不想看什麼國防文件。」他把報告書塞回秘書手上。
「侯爵請您務必要看過附件三。」秘書直接將報告書翻到黏貼了索引紙片的那頁,擺在赤西面前的桌上。
「我說了我不想看。」但是他已經看見了,那行用深紅色墨水標記起來的文字:步兵第236連隊第14小隊長龜梨和也,7月14日戰死於衡陽,小隊全滅。
他面無表情地把報告書闔上,推到桌角邊緣,離自己越遠越好。
「侯爵叫我務必請您……」秘書仍然不放棄地說。
「你可以滾了,回去跟那個老頭說我看過了。這是假的。還有,叫他小心我舉發他在非常時期偽造軍方機密文書!」
秘書沒有回話,安靜地把那份戰情報告收回公文包裡,鞠躬後退出書房門外。
赤西仁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面,呆坐了很久很久。沒有人進來看他。
他知道,剛剛那份戰情報告書一定是真的。他知道他父親絕對不會為了騙自己,捏造出這樣一份機密文書。
因為沒有用心去偽造的必要。侯爵向來是直接切入要害,不會花費多餘氣力的那種惡人。
「為什麼,每個人都在騙我……」
那是誰說過的,『這些事結束以後我就會去找你的』?還有,『很快就要結束了。很快的』?
這未免太快了,而且結束的方式也不對,全部都不對。
「少爺……」
聽見福助的呼喚,他抬起頭,發現窗外天色曾幾何時已經黑了。
「我不餓。」赤西說著,站起來,往門口走去。「我想先睡了。」
如果這是場惡夢的話,說不定,睡醒會發現這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從來沒有。
走出書房之前,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日曆,8月15日。
距離日本天皇宣布軍隊無條件全面投降,正好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但是對赤西仁而言,那場戰爭早在這一天的下午,就已經提前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