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接下來的半年,本土以外的戰局仍在僵持著,但那些事和赤西仁已經沒有關係了。
沒有人發現他的改變,就連福助,也一直到元日前才發覺事情不對勁。
「明天老爺他們就要回來過年了。」福助把熨燙好的衣服拿進他的房間,用衣架掛好。
「啊?你是說,那個老傢伙還沒死嗎?」
為赤西家工作了一輩子的老佣人,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愕然地回頭望向他一路看著長大的侯爵家少爺。
赤西仁竟然是笑著說的。
那笑容和平常說著俏皮話時的表情沒有兩樣,但福助卻像看到什麼恐怖異常的景象,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幸好,當侯爵回到老家的時候,赤西仁並沒有作出太出格的事。赤西侯爵看來對兒子規矩的表現相當滿意。
除夕夜,赤西家的餐桌因為吃飯的人很少而顯得既長又空曠。在古老的和式建築內部,陳設著西式餐桌椅和美麗的仿古銅燭台,其實看起來有點滑稽。
就像我們父子一樣,在健全的身體裡裝著扭曲的靈魂。赤西想,因而忍不住微笑著。
「這一次,我看你是有好好反省的樣子。」女傭端上主菜後,侯爵也微笑著對獨生子說,並且端起香檳杯致意。
赤西沒有回話。只是順應著喝了一口香檳。
在滿洲國那場酒會上缺席的香檳酒,他苦澀地想起來,不再微笑。
「既然你已經反省過了,後天可以跟我一起回東京去。」侯爵放下高腳杯,拿餐巾擦了擦手,「怎麼樣?繼續待在這裡應該很無聊吧。」
這算什麼,法外開恩嗎?如果發生在半年前,自己心裡可能還會稍微感激吧?
出乎父親的意料,赤西仁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給予的恩惠。「您回去就好,我想繼續待在鄉下。」
侯爵笑了起來,沒有注意到赤西仁聽到笑聲時皺起的眉心。「我以為我很了解你,沒想到你會喜歡鄉下。」
「讓父親沒想到的事情還有很多呢。」赤西拿起銀餐刀,精準地切開眼前的那份小羊排。餐刀刀刃劃過瓷盤那瞬間,發出令人顫慄的尖銳聲響。
「是嗎?那我倒要等著看看。」
侯爵在老家逗留的幾天內,他們都沒有提起過八月發生的那件事。
然後,就再也沒有下次的機會了。
1945年,或者昭和20年的3月初,美國陸軍航空隊在東京投下超過兩千噸的燃燒彈。其中有幾枚,就落在侯爵家的宅邸中。
精緻的花園與豪宅,半夜裡被熊熊大火吞噬,主人與僕傭都還在睡夢中,根本來不及逃生。
諷刺的是,侯爵未雨綢繆事先興建的防空洞,裡面裝滿了囤積來的民生物資,也全都在高溫中附之一炬。從落成到毀壞,那個防空洞從未發揮它應有的功能。
赤西仁在隔天中午接到噩耗,連夜兼程趕回東京的時候,只見到那片焦黑的遺跡。
府邸裡沒燒完、或者燒不壞的值錢東西,早被流竄的災民洗劫一空了。在朽壞的屋架底下,他甚至找不到父親的屍骨。
「無法確認死者嗎?這種情況下,只能先申報為失蹤了。」現場的警察如此說著。大概能在第一時間內先登記為失蹤人口,已經是身為華族的特權了。
赤西仁想起龜梨和也說過的話,『戰爭是殘酷的。越殘酷的地方,對人就越公平』。是的,戰爭折去了他的玫瑰,也帶走了他那魔鬼一般的父親。這份殘酷真是太公平了。
福助遞來手帕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在哭。
「少爺,您要振作點啊。」福助流著淚勸他。
其實這股淚水裡,有一半是遲來的,因而一時間無法停止。這件秘密,始終只有赤西仁自己明白。
東京遭受戰略性轟炸的急電,早在第一時間便傳到了海的彼岸。
在沸騰般的關東軍司令部聽到這件事,山下智久首先想到的是,札幌應該還安全吧?然後才想起東京的舊家和那些朋友的安危。
山下知道赤西去年被趕回老家,但不確定這時候他回東京沒有。他也不知道龜梨和也在南方軍區戰死的消息。
沒有人會特地查閱戰情報告書,只為了在上面搜尋某個戰友的名字。
山下從制服內的暗袋裡拿出新年前收到的那紙賀年電報,那是他從北海道那裡得到的唯一訊息。
你要好好的。他在心裡如此默禱著,把那張薄紙摺好了收進口袋裡。
57.
轟炸過後,帝國原本引以為傲的首都,有大半成了焦土。這是一個警惕,通知侵略者:戰場不再限於他們所劃定的區域,就連他們自己的大本營也無法倖免於難。火焰中半碳化的房屋、機具、食物和受難者,在艱困的清理工作期間,經過日曬雨淋,開始發出地獄般的腐敗氣味。
當無家可歸的市民大批逃往鄉下的時候,赤西仁卻沒有立刻回老家去。他留在東京,暫住在旅館裡,著手清點侯爵在周邊購置的廠房和其他剩餘財產,將乾淨的空地借給賑災單位使用。因為除了這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更因為,他想要繼續待在這片接近戰場的殘酷景色裡。
他始終是任性的。雖然以意外的途徑,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自由,此時卻毫無被解放的愉快感。
打開車窗,沿途所見俱為殘骸。
那些原本寄居於焦黑肉身中的靈魂,都去了哪裡呢?會和那片在某個夜晚被焚燬的罌粟花田殊途同歸嗎?
赤西仁不希望是那樣。
為他的任性殉難的那片花海,自始至終都只能屬於同一個人。
那一年格外嚴寒的冬季過去了,歐洲西線因天候而僵持的戰事也隨著雪線節節敗退。
在亞洲戰場,以滿洲鐵路與大連港的使用權為條件,蘇聯同意加入同盟國陣營,對日本宣戰。
戰敗的濃厚預感,在聚集著軍人的關東軍司令部裡,比其他地方更為清晰。只是,沒有人敢說破。
五月,溫暖的風仍舊沒有帶來任何希望。作為軸心國最後的戰友,納粹德國對盟國宣布無條件投降。
C城裡的騷動漸漸浮上檯面,政府當局開始計畫大規模撤退的佈局。
然而,對於軍隊,他們下達的是死守C城的命令。
死守,對於將重裝備主力軍隊南移至太平洋戰區後,武器等級已然遠遜於蘇聯現代化部隊的關東軍而言,等於是要他們用盡最後一顆子彈,然後反轉刺刀,指向自己咽喉。所謂貫徹「武士道精神」。
1945年8月10日,日本政府透過電報向同盟國投降。戰爭行動卻並未因此停止。
8月15日正午,當滿洲國皇室與官員乘著火車南下撤退時,透過廣播,東京的昭和天皇宣讀了早由御前會議擬定,內閣通過的終戰詔書。
前一天就得知有重要消息發表的日本本土居民,在沒有早報發行的這一天,守在收音機前,等待聆聽這場史無前例的「玉音放送」。
在國歌《君が代》演奏過後,天照大神的尊貴後裔,以和凡人一樣的聲音,宣布了敗戰的消息。自這一刻起,現人神不再是神,信仰還原為一個龐大而漏洞百出的謊言。
生田斗真望著客廳中心那個發出聲音的木箱子,直到那句冠冕堂皇的『為萬世開太平,傾力於將來之建設』。要不是家裡還有其他人在聽,他幾乎要伸手關掉收音機。
玉音放送結束時,父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沒再多說什麼。
謊言,全都是謊言。什麼重建和平,什麼國民的意志,都只不過是為了少數人的利益服務的謊言。
「哥?」
斗真抬起臉,發現弟弟正看著自己。
「你沒事吧?」
斗真搖搖頭,勉強地擠出一句話:「沒什麼好聽的,我回房間去了。」收音機裡再度傳來《君が代》的曲調,他站起來,快步往樓上走去。
生田斗真不知道該怎麼向龍聖解釋自己眼裡的淚光。他當然不是為了國家戰敗而落淚,也不是為那些拼湊理由的軍國主義者感到悲哀。
背靠著關上的房門,他握著那枚鍊墜,計算著山下要自己等待的日子。
這時候,距離他許諾過的兩年期限,還有半年多的時間。
可是,生田斗真隱約感覺到,恐怕這一次,山下是要失約了。
看見滿載著荷槍士兵的蘇聯裝甲車駛進大同大街時,山下智久猶豫著。
彈匣裡還有子彈。該放棄嗎?
動手的前一刻,他隔著衣服,觸碰了那枚懸掛在作戰服衣領下的戒指。
再會了,也許。
58.
戰爭已經結束多久了?
初秋的午後,赤西仁看著門前已經長到自己腰身高的玫瑰花叢,忍不住想。
兩年了。當然,在南方島嶼,植物是長得更快一些。這片玫瑰,其實種下還不到一年,就開過幾次花了。
只是,無論哪一朵,都比不上他在新京看過的玫瑰。
「仁,你說,我和玫瑰花,哪個比較美?」一個穿著短洋裝的女孩從屋子裡走出來,在背後問他。
「當然是清花妳比較美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嗯……」織田清花看來並不滿意。她的直覺是對的,這種沒有思考空間的回答並不是出自真心。
這個可憐的女孩不知道的是,拿自己和玫瑰相提並論,在這個男人的花園裡是不被允許的。如果她知道,大概會選擇旁邊的扶桑花來做比較。
「外面太曬了,妳還是進去吧。等等要打扮一下,傍晚要出門。」赤西仁沒有回頭。
「今天要去哪裡?」清花在門廊前的搖椅上坐下來,問他。
「派森中校家今天晚上有party。他很喜歡妳。」赤西看著沒有花苞的玫瑰枝枒說。「換上浴衣好了,他就喜歡妳像日本人的樣子。」
織田清花嘆了口氣,「可是我不喜歡他。」
那不重要。赤西仁沒有理會她的意見,他看著在微風裡搖曳的紫色嫩葉,沉默著。
一輛軍用吉普車從他的門前駛過,上面的美國大兵朝清花吹了聲口哨,其他人跟著嘻嘻哈哈地說了些什麼。
「真討厭。」
直到這個時候,赤西仁才回頭看了她一眼。他笑著,笑裡帶著玫瑰一樣的刺。「只是吹個口哨就討厭嗎?那妳以前是怎麼應付酒吧裡那些客人的?」
清花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你是故意要提這個的嗎?」她用雙手掩著臉,「就算為了生活當酒吧女侍很不堪,現在去討好那個派森還不是一樣的意思!」
不,不一樣。從前她是為了自己和家人,現在,是為了這個男人的需要。
「當然不一樣。」赤西走近,柔聲對她說。「妳以前在酒吧工作,是為了賺他們的美金;現在替我工作,是被玩免費的──」
帶著溫暖殘淚的巴掌打在他臉上,聲音很清脆。
「我早該知道──」織田清花哭著走進屋子裡,然後是喀答喀答快步走上樓梯的腳步聲。大概是上去收行李了吧,赤西仁想。
她早該知道的,這是一個沒有心的人。看著她拖著行李走出門口,赤西依然一點歉意也沒有。
「咦,Jin你怎麼是一個人來,你那個Kiyoka沒有來?」派森中校手裡舉著一杯馬汀尼,笑嘻嘻地說。看他的臉色,已經喝得半醉了。
赤西仁聳聳肩。「壞消息:她跑掉了。」
「跑掉了?哈哈哈──」派森笑得很爽朗。「這已經是第幾個了?」
赤西從女侍手中的托盤上,接過一杯啤酒。「我懶得數了。」
一個人也有好處,至少,可以早早從充滿軍隊話題的party中脫身。
赤西仁開著敞篷車,回到沖繩市區,在他經營的爵士俱樂部前停車。
雖然不願意承認這點,但他畢竟是赤西侯爵的獨生子,繼承了父親那份對時局的敏感度。他在戰後初期就選擇了離開東京南下,在靠近美軍基地的位置開了這家俱樂部,時至今日,已經是整個市區最受年輕軍人歡迎的夜間娛樂場所。這幾個月來,他正在為宜野灣市的新分店張羅細節,其中,包括籠絡派森中校在內。
在四民平等的新憲法架構下,許多前華族在失去頭銜的同時,也失去了謀生能力。就這點而言,能屈能伸的武家後代,或許比公卿家的後裔容易接受新的時勢。
不過,在那場戰爭結束之後,赤西仁也確實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了。
59.
踏進原木裝潢的俱樂部室內,赤西仁打個手勢,侍者立刻走了過來。
「怎麼回事,現在這個時段為什麼在放唱片?經裡呢?」赤西低頭看看錶,八點了,應該是店裡的現場演奏時間。
「噢,因為之前的鋼琴師辭職了,經理先生他正在裡頭面試新的人選……」
不等他說完,赤西便穿過走道與人群,走進店中央。他看見店經理坐在靠近舞台的右側桌邊,就朝那方向走去。舞台燈沒亮,看過去似乎有人坐在鋼琴前面。
鋼琴正發出幾個嘗試性的單音。
然後,當徐緩的音符從琴鍵下流洩出來的同時,赤西仁像被泡進了液態氮裡一樣,動作瞬間在過道間凍結住了。
如果這時候有人上來拍他的肩,也許他整個人就會應聲碎掉。
那是赤西仁聽過的曲子,只有聽過一次,是他初訪滿洲的第一場舞會上,那首加入了俄羅斯民族風味的變奏華爾滋舞曲。
「他是誰?」總算恢復行動能力,他走到經理背後,迫不急待地問。
經理低頭看了手中的資料。「河崎修二,他說他終戰前在上海的夜總會裡彈過兩年鋼琴……」
赤西仁並沒有把他後半截的話聽進去。他走向昏暗的舞台角落,一手按住鋼琴上的幾個低音鍵。應徵者的手指停了下來,樂曲嘎然而止。
不可能。這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個人,長得如此神似……
「你說你叫,河崎?」唱片還在繼續播放,遮沒了問句裡顫抖的尾音。
「河崎修二。」那人把雙手從琴鍵上移開了,終於回過頭。
他們只隔著不到半公尺的距離,卻也隔著三年的時間,既貼近又陌生。
「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姓河崎的人。河崎恭一郎,他和你有關係嗎?」
「恭一郎是我的哥哥。」『河崎修二』鎮定地回答。
「你……沒有死?」在搖擺的樂句間隔,赤西仁發出突兀的問候。
名叫河崎的男子沒有回答,並且略過他,回頭看向經理說:「請問,面試還要繼續嗎?」
經理遲疑地看著擾亂流程的店主。
「面試不重要,我想聽你解釋一下你的來歷,河崎先生──」赤西仁抓住他的右手腕,把他從鋼琴椅上拉起來。
「可是,我想要這份工作──」
赤西看了他一眼。「我是老闆,要用誰由我決定。」
『河崎修二』就這麼被他塞進車裡,車子開動,赤西仁不時轉過頭,以確定他在。好像一不注意,這個人就會從身邊消失無蹤。
「老闆,請問我們要去哪裡?」『河崎』雖然這麼問著,但臉上並沒有疑惑的表情,夜風吹亂了他的頭髮,赤西仁恍惚地想起多年前那個去看花的夜晚。
「……你是誰?」
「河崎修二。」答得很快。
「你既然沒死,為什麼現在才出現?」
「我想,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在問你──龜梨和也。」赤西仁把車停在離軍事基地稍遠的家門口,沒有立刻打開車門。
「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我叫做河崎。」他停頓了一下,才低聲說。「龜梨和也已經死了,死於昭和十九年──」
「7月14日。」
「你知道啊?」『河崎』發出輕聲的笑。
「還有,衡陽戰區,步兵不知道第幾連的第14小隊。」赤西整個人倚在方向盤上,側過臉看他。
「彈盡援絕的步兵第236連。」『河崎』很快地替他補充上闕漏的細節。「被調到上海戰區以後,馬上又接到支援衡陽戰區的命令。在那個時候,龜梨和也就知道,他這次一定得死。」
「你怎麼又活過來了?」
「就說了,死的不是我,是龜──」一雙唇堵住了他的回答。
「不准你再說他死了。」隔了半分鐘,赤西仁說。
「到今天為止,你不是也以為他死了嗎?」『河崎』毫不客氣地推開他。
「誰叫你拖了這麼久才出現?!」
「也不知道是誰一聲不吭地就從東京跑到這裡來開爵士俱樂部,浪費了我大半年的時間。」
「……你一直在找我?」
「……當然不是。」
「坦率點承認不會死的,龜梨和也。」
「這次是你自己提到『死』這個字噢。」
龜梨和也說完這句話,他們忽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也許是想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可是,當那個人就在自己眼前時,卻又發現沒有一句話是非說不可的。
他們在沉默之中對望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說不定,天就快亮了。
「我不知道你會彈鋼琴。」赤西仁重新發動車子。
「我們才剛認識,你不知道的事應該非常多。」
「我有很多時間可以好好認識你──河崎先生。」
「看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閒。」龜梨和也露出了小小的破綻,他微笑著,把被風吹散的頭髮塞到耳後。「老闆,請問我們要去哪裡?」
「去海邊看日出──」
「我認為你的方向是錯的,要看日出應該往東岸走。」龜梨和也望著星空說。
「繞點路而已。」赤西仁沒有掉轉方向的意思。「反正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速度加快,星星被拋在車子後面,掠過耳邊的風聲蓋去了遠處海浪的聲音。
等到東京沐浴在曙光中的時候,這裡的黎明才正要開始。
60.
「獸醫先生──!」「大哥哥!」
生田斗真從三木牧場走出來,就聽見小孩子的呼喚。他停下腳步,看見幾個附近農家的孩子,等在牧場外的圍欄前。
這景象有一點眼熟。
「怎麼了嗎?」他屈膝蹲下,看著當頭那個圓臉的孩子問。
「幫我們看看這隻兔子──」「小兔兔牠好可憐。」小孩七嘴八舌地爭相說明著。斗真看見那隻被小心裹在舊衣服裡的黑白花斑兔子,心底抽痛了一下。
幼兔在他的懷抱裡,睜著紅色的圓眼睛,並不明白牠勾起了什麼樣的回憶。
「小兔兔的媽媽被野狗吃掉了。」有個孩子補充道。
「牠一個人孤伶伶的好可憐。」
斗真輕輕地翻開牠的耳朵,再看看那隻結了痂的後腳掌。「沒事的。小兔兔很健康,但是因為牠還小,晚上要注意保持溫暖。像這樣給牠衣服墊著很好,不要讓牠吹到風了。」
小孩們安靜地點頭。「給牠喝牛奶可以嗎?」
「沒有拉肚子就沒關係。過幾天就可以給牠吃蔬菜了。」斗真把幼兔還給那個圓臉孩子。「有問題的話,要再來找我噢。」
看著孩子們安心地離開,生田斗真才踏上自行車。踩動踏板之前,他把脖子上的圍巾尾端塞進那襲藍色舊大衣裡。
雖然還是秋天,在這座日本最北端的岬角,卻已經很冷了,和國境之南的沖繩完全屬於兩個季節。
「Curry──」讓自行車靠在屋邊,斗真叫了一聲。一隻黃金獵犬從小屋後方跑出來,熱情地搖著尾巴。
「好了、好了。」斗真拍拍牠的頭。「真是的,又亂跑。」趁主人不在家,在屋後草叢裡亂竄,狗狗的身上沾滿了土和草屑。
生田斗真把狗牽到狗屋旁邊,在門柱上栓好鏈子。「下次再這樣,就要罰你洗冷水澡囉。」彷彿聽得懂似地,Curry聞言垂下了耳朵。
進屋之前,斗真打開門邊的紅色木製信箱。
「還是沒有信啊……」他看著西北邊那片橙紅色的天際說。Curry歪著頭,不解地搖了搖尾巴。
這是一個占地廣闊但人口很少的村子,沒有門牌號碼,居民不是漁夫就是牧場裡的人。
如果有陌生面孔出現,不免會引起騷動的那種小地方。
信封只要寫上村町和人名,就能神奇地送到收件人的手裡。可是,除了家人之外,又有誰會知道生田斗真在這裡呢?
他關上信箱的小門。
赤西仁站在橫濱的客輪碼頭邊,不耐煩地頻頻低頭看錶。「有沒有搞錯啊?已經遲了十分鐘了。」
「應該是不會錯的。電報上的班次時間都寫得很清楚。」福助顫巍巍地從袋子裡拿出那張電報。「路程那麼遠,時間有點誤差也是難免的……」
「這年頭,每個人都很能遲到!」赤西抱怨著,但似乎又想起別的什麼事,臉上泛起微笑。
「在等人的也不只我們哪,少爺。」雖然主人去世很久了,老管家還是習慣了這樣的稱呼。他指著四週拿著手帕和寫有名字的紙板的人群,低聲地說。
「但是,我又不是他那個──」一陣響亮的汽笛嗚鳴,把他的話淹沒了。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生田斗真從床上挖了起來。他匆忙地自床邊摸了眼鏡戴上,穿上外衣,才跑出來應門。
留在屋裡過夜的Curry,興奮地朝門口吠叫著。他拍了拍牠的頭,心跳很急促。
「請問是?」將門打開一絲縫隙,斗真的心跳頻率很快回復到正常範圍。
門外是吉田牧場的主人。「生田醫師,不好了,我們家的梅子她──」
「吉田先生,你別急,慢慢說。梅子怎麼了?」生田斗真一邊說,一邊套上出診用的罩袍,再穿上大衣。
「好像是胎位不正的樣子,已經生了三個小時,剛剛看到犢牛的腳露出來了──」梅子是吉田牧場裡的荷蘭種乳牛,這次已經是第三胎了,卻是第一次遇到非順產的狀況。吉田先生著急地抹著額頭的汗。
「嗯,我馬上跟你過去處理。」斗真拎了醫療箱,回頭對Curry說:「你乖乖看家。」才鎖上門離開。
來自鄂霍次克海的風,靜靜吹拂著夜晚的半島。
村子裡,大部分的人和動物都睡了。只有不遠處的海上,被漁船拖曳著,用以引誘魚群的點點漁火,剛剛亮起來。
61.
「喂,西伯利亞好玩嗎?」
夾在一批迎接家人歸來,不免相對喜極而泣的人群當中,赤西仁笑著對那個穿著復員服的人丟出這樣一句話。
山下智久便也笑了。「冷死了,而且到處都只有森林,你覺得會好玩嗎?」
「看來你沒有什麼行李。」赤西看著他手上那個小箱子,讓福助給了點小費,把找來幫忙扛行李的兩個小夥子遣走。「在那裡玩了兩年多,就這麼點東西?」
「赤西少爺,你以為戰俘營是什麼樣的地方?那可不是夏令營。」山下依然笑著說。
「嗯,在我想像中,是比較接近滑雪冬令營。噢,附帶俄語課程。」赤西仁認真地說,一邊往碼頭出口走。「還有,提醒你一下,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世襲爵位了,我只是一介普通商人而已。『少爺』那種稱呼,不用再提了。」
山下沉默了片刻。「你父親……」
「還好他死得早,不然我看他也撐不到憲法頒布。『四民平等』?我爸光聽到這個詞就會心臟病發作。」赤西仁故作輕鬆地說。
「我都不知道你家不在那裡了。」
「是啊,多虧了郵務人員幫忙把電報轉到福助手上,不然我在沖繩,怎麼可能收得到你回來的消息──」赤西回頭看他。「哎,我說,等一下回飯店前,你先跟我去買兩套衣服吧。復員服已經是兩年前的流行了。」
戰爭剛結束時,街上到處都是還穿著軍服的男人。不過現在,還穿著這身復員服,可是會引起注目的。
山下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卡其色舊衣,露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還有,明天也把頭髮剪一剪吧……」
「我還想拜託你一件事,可是你對我的儀表這麼關心,我都說不出口了。」
赤西仁在車門前停下腳步。「什麼事?」
「幫我弄張火車票──」
「在西伯利亞那麼久,好不容易回東京,也不多待幾天?」
「東京到札幌的車票。」
「哈。」赤西仁打開車門,讓山下先上車。「當你的朋友可真寂寞,山下智久。到這裡接人有我的事,買車票也有我的事。你當初應該把那張電報直接發去北海道的。」
「我也不希望這麼麻煩你。」山下坐進車裡,「但是,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
「……然後你在這種情況下,馬上要去札幌?」赤西關上車門,嘆了口氣。「要命。我也不想說煞風景的話,可是,已經過了兩年……」
「不,是三年多快四年了。」
「這麼長的時間,也許……」赤西仁打住了話題。「算了,我不應該說這個。你想去就去吧,我幫你買車票。」
「謝了。」
「這次賣你的人情,也不用記在我帳上了。」赤西頓了頓,才說。「有個姓河崎的,說聽到你還活著,他很高興。」
「啊?誰?」問出口的同時,山下智久明白了過來。他微笑著。
「如果是那位河崎先生,我想,在他的帳本上,我早就是欠款大戶了吧?」
「他的事我不清楚,我們也是剛剛才認識。」赤西仁也微笑著,看著窗外慢慢暗下來的夜景說。
「獸醫先生,你在這裡做什麼──?」吉田牧場的小女兒,牽著一頭小羊,在生田斗真背後大喊著問。
岩岸邊的海風很強,必須要這麼大聲,話才能傳進面海的人耳中。
斗真回過頭,看著一臉疑惑的小女孩。「只是看看。」
「看海嗎?」女孩學他皺起眉頭,望向泛著波濤的灰藍色海面。「今天的海不好看。」
「不,不是看海。」斗真看著她的表情,笑了起來。「這裡每天的海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獸醫先生,你在看海的那邊嗎?」小女孩伸直了手臂,指著遠方的海平面。
「大概吧。」
「但是我什麼也沒看到。」女孩在他身邊蹲下來,小羊分心地吃著岩隙上的草。「海的那邊有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一個人……」
「我知道了。」女孩點點頭,把胖嘟嘟的右手食指放在嘴上。「是獸醫先生喜歡的人。」
「啊?」生田斗真詫異地笑了。「妳知道什麼是喜歡嗎?」
小女孩用力點頭。「喜歡,就是每天都想看到他。」
是啊,每天都想看到他。
「回去吧,這邊離海太近了,很危險噢。」斗真拉著小女孩的手站起來,背對著嘈雜的海,與海那邊的廣闊陸地。
他還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已經不在那片陸地上了。
62.
「Curry?Curry──」
狗狗不在狗屋裡,本來栓在脖子上的項圈也被解開了,拖在地上。生田斗真納悶著,往屋子旁邊走去。
「原來你的名字叫咖哩啊?」屋側的簷下,有人攬著他的狗說話,鼻音和印象中一樣明顯。
斗真站在牆角,靜靜地看著他們。
缺乏警覺心的黃金獵犬發現主人回家了,掙脫了客人的懷抱,搖著尾巴衝出來。
「為什麼叫牠咖哩?因為毛的顏色像嗎?」山下智久抬起臉問他。
「只是因為那天晚餐剛好煮了咖哩。」生田斗真輕輕摸了摸Curry的耳朵,狗兒便高興地舔著他的手指。
恍惚地,像要透過觸覺確認這一切是真的,斗真沒有喝止牠。
「對不起噢,Curry,我沒有帶見面禮來。」山下對著狗說。
生田斗真本來想要說:『你首先應該為了自己的遲到道歉』──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把狗帶回門前,替牠戴上項圈。
他打開屋子的門,任門敞著等了一會兒,卻遲遲不見山下進來,於是只好再走出去。
「你想要一直待在外面嗎?」
抱著膝蓋坐在原地的人,盯著地上說:「我只是有點緊張。」
斗真看著他的側臉。「那,等你不緊張了,再進來?」天曉得,其實他手心裡也滲著汗。
「你跟我說點話,我就不緊張了。」
「……山下智久──」
「嗯。」
「你遲到了。」
「嗯。」
「……這樣可以了嗎?」
「請你再多說幾句。」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說你不會生氣。」
「我不會生氣。你做了什麼值得我生氣的事嗎?」
山下按著膝蓋站起來。「抱歉,我遲到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猜你一定是被留在那裡了。」斗真一邊幫他解釋,一邊重新走進門。
「我希望你說的是──你也沒有遵守約定。」山下跟在後面,把門關上了。
他們約定了什麼呢,生田斗真回想著。
「抱歉,我沒有辦法忘記你。」
斗真站在玄關,就那麼任他擁抱著。抱得很用力。
「我回來了。」相對於肢體上的力道,山下很輕很輕地說。
「歡迎回來。」
「我還希望,你今天的晚餐也剛好是咖哩。」終於鬆開手的時候,山下說。
「啊,那真抱歉讓你失望了。」
晚餐很簡單,只有白飯、秋刀魚和一點醃菜。Curry坐在桌子下吃著去了刺的魚肉。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考慮再三,斗真才問出口。
「我先去了札幌。」山下放下碗筷。「然後在道大的教師宿舍區找到你家──」
「我媽媽跟你說的?」
山下搖搖頭。「我在那裡遇到你弟。」
當然,在街角徘徊猶豫的時候,山下智久並不知道朝自己走來的那個青年是生田龍聖。
『請問,你是不是來找生田斗真的?』當被如此詢問時,他非常吃驚,不確定該不該承認。
「龍聖?你是怎麼問他的?」
「我沒有問他──是他先問我,問我是不是去找你。」
「嗯?」斗真偏著頭想了想。「他應該是把你認作我的哪個大學同學了吧?」
「不是。」否認完,山下又拿起筷子。
「……他跟你說了什麼?」
山下沒有回答。「如果你再養一隻狗的話,可以叫做Rice。」
「哼,不說就算了。下次我回去自己問他。」
吃完飯,斗真讓山下收走碗盤,然後倚在廚房門框裡看他洗碗。
看著看著,就有種時間莫名其妙倒流的錯覺。他摸摸胸口垂墜的鍊子,確定這不是一場令人懷念的舊夢。
「對了,這個要還你。」斗真解開頸後的扣環,把銀鍊摘下來。上面的鍊墜發出柔和的光,顯然被保管得很好。
山下擦乾最後一個碟子,回頭看他。「那是屬於你的了。」
「嗯?」
「你的戒指,我本來把它縫在衣服裡面,但是在被押上火車的時候,還是被他們搜出來,沒收了。」山下充滿歉意地說。「所以,那個給你吧。我沒有東西可以還你了。」
斗真一時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看著他。
「為了賠償我那隻婚戒,你必須留在這裡,」他放低了視線,避開山下的眼睛。「無償幫我照顧我的狗──」
「我還可以每天煮咖哩飯給你吃。」山下接過斗真手上的項鍊,重新幫他戴上。手臂繞過他的肩,耳垂擦過臉頰。
「那根本是你愛吃的。」
「接受點菜。」
「明天我想吃松茸飯。」
「好。」
交談中不知何時加入了吻,自淺而深。而後便隱匿了所有的話。
臥室的門關上的時候,Curry很乖巧地從門前退開,回到牠睡覺用的毯子上,用前掌蓋住了耳朵。
山下終究對龍聖點了點頭。『請問,你是?』
『生田龍聖。我給你我哥哥的地址──其實也說不上是地址,那個地方有點難找。』
『你不先問,我是誰嗎?』山下忍不住露出質疑的表情。
『也許,是我不想知道答案。』龍聖隨手翻開一本筆記,在上面草草寫下了那個村町的名字。『雖然我在滿洲的時間很短,他們也什麼都不說,但是,我大概可以猜到你是誰。』他把那張紙撕下來,交給山下。
『我……』山下智久想了想,確實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了。『謝謝你。』
生田龍聖把筆記本收進提包裡。『不用謝我。如果你早一點出現,我大概不會告訴你,我哥在哪裡吧。』他走向家門,掏出鑰匙,又回過頭。『可是,都過了這麼久了……他一直都在等你。』
門在山下眼前決絕地關上了,『我知道。』他說。
63.
「結果,那傢伙在拉高槍口之前,就被他後面的兵用槍抵住背。」赤西仁邊喝酒邊笑著說。「然後就跟那群投降的人一起被押上車了。」
「噢。」龜梨和也點點頭。「那你有沒有問他,西伯利亞好不好玩?」
赤西開懷地笑了,拿杯子輕輕撞了一下另一隻酒杯。但啜了一口酒之後,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派森中校領著一個相貌嚴峻的男人走過來。
「這是惠特曼上校。」派森向他們介紹。赤西仁正要招呼對方的時候,卻看見那位空軍上校朝龜梨伸出手。
「Kawasaki先生,很久不見了。」
「是的。George,希望你家人都好。」龜梨非常鎮定地握著他的手說。
人群遠離之後,赤西仁才開口說話,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一直以來,我都沒問過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但我現在想問,河崎先生,你該不會在幫CIA做事吧?」
「你想得太高層了。」龜梨和也看著酒杯說。「而且,你怎麼不想,說不定我是在替防衛省做事呢。不然在這個國家裡,憑空搞出一個身分有這麼簡單嗎?」
赤西仁將手肘放在桌上,手指按著額邊,一副頭痛又犯了的樣子。這個人還是跟以前一樣危險,不,也許更加危險……
「怕了嗎?」
「我在想,店裡請這種鋼琴師會不會惹上麻煩?」
「那就讓我週末休假!」
「我想解雇你,河崎。」
「老闆,我建議你全面權衡一下,你的鋼琴師跟空軍上級還有點交情噢。」
那天夜裡,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色映著日光,照亮了窗玻璃。
山下智久因為向來規律的作息,先醒了。
那個始終都怕冷的北海道本籍人士還靠在他懷裡睡著,山下就一動也不動地看他,好像這三年多的空白,不過是場很長很長的夢,回顧起來只是一瞬間的事。
過了一會兒,房門外發出雜音,山下不得已,只能起來穿衣開門。原來是餓著肚子的Curry在扒門。
「等一下噢,我找找看你的飯放在哪裡。」
Curry聽了他的話,走到食盆前坐著等待,好像本來就該是這樣。
「是這個吧?」山下把狗乾糧倒進盆子裡,然後摸了摸專心進食的大狗那毛茸茸的頭。「……謝謝你唷。」
從札幌到釧路,陪伴了主人三年的Curry,沒有抬頭,只是輕輕搖了幾下尾巴。
時代的終結與開始之間,並不像歷史給定的那樣,有明確的界線。生活在其中的人,和他們的感情,是沒有斷代的。
無論如何,能夠活下來,盡情呼吸和平的空氣,確實是無比美好的事。
美好得只有墜入情網的時刻可堪比擬。
那是1941年的秋天,在遙遠的,不復存在的滿洲國,山下智久走下那部軍用卡車,走向生田斗真;赤西仁在舞會上遇見了龜梨和也。
這是1947年的秋天,沖繩與北海道。
他們的故事,當然還沒有結束。不過,就讓我們先看到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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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創作動機為致敬齊藤千穗老師的圓舞曲系列。
想寫在極端環境中激烈而純粹的愛情。希望文字上達到唯美凝練,現在看有非常多可改進的地方
謝謝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