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409 Lightyears - 409 Lightyears

「後艙門開啟，現在進入待援船體。」

『收到。』

將雷射焊槍拋回身後泊定的救援船上，生田斗真看了一眼背景那深邃無垠的宇宙，複雜且精細的銀河系仍然在真空的漆黑中熠熠發亮，無論看過再多遍都令人覺得美麗得不可思議，永遠看不厭，連嘆息都是多餘。「我們的夜燈，在那裡——」那是誰悄悄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過的……

不能再多想了。

生田斗真檢查過固定在腰間的合金纜繩，深吸一口氣，踏進剛才撬開的船艙口，關上艙門。

「右前舷，無生命跡象。」

『收到。』

這艘太空巡邏艇已經失去動力，模擬重力器自然也壞了。空氣很稀薄，走在船艙裡面跟在太空中幾乎沒有什麼差別，只能靠摩擦力和慣性謹慎移動，避免弄亂現場狀況。

銀灰色的內裝看起來就像液態金屬氫般冷。船艙裡一片寂靜，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他僅能清楚聽見對講系統在空白時間發出的電流雜音。

你在哪裡？

「進入中艙通道，無生命跡象。」

『收到。』

作為休息室的中艙裡，一具支援簡單維修作業用的舊型機器人攤倒在地上，周圍散落著一些小型儀器，看起來全都失靈了。

「現在進入前舷。」生田斗真伸手去按前舷門鈕，門卻毫無動靜。鎖上了？「情況報告：前舷門鎖著，必須折返拿焊槍進來……」

不，不需要。他低下頭，目光很快掃到門上那副機械式密碼鎖。「等等。」機械式的鎖不會像電子類的儀器那樣受到衝擊影響。他伸出戴著銀色薄手套的右手，毫無遲疑地按出那組數字。

0409

艙門沒有動靜。

生田斗真歪著頭，想了想，在前面加上星曆年份。

1636250409

門依然沒有反應。

不是吧？他快速地換了組數字。

1007

不是這個，就算加上年份也不對。生田斗真腦中一片空白。但現在不是為這種事沮喪的時候。

再試一組，不行的話就回去拿雷射焊槍。不過要試什麼呢？

手動得比大腦更快，他看著自己的手指按下按鈕。

0901——

艙門發出悅耳的一聲叮，順暢地滑開了。

轉學日，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

生田斗真再次按下通話鍵：「已經進入前舷。」但左手上的探測儀卻沒有相應的反饋。

你在哪裡？

「沒有生命跡象。沒有看到任何……機組人員。」

怎麼可能呢？生田斗真茫然地看著主控室內部。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溫度。甚至，沒有看見他身上穿的那套太空巡邏員制服。

難道，時空皺褶還能憑空抹去一個人曾經存在的跡象？

生田斗真輕輕扳開駕駛座，在儀表板左側沉下腳步，拿吸引器移去保護層，抽出那具黑色的航行記錄器匣子。他把黑盒子抱在胸口，站起來時，看見儀表板左側的飲料架上放著一罐真空綠茶，看罐外標記，裡面還有三分滿。

他幾乎流下眼淚。雖然聲波通訊器現在是切斷的，但是，他知道，星際塔台透過制服內的生理測定功能，也能察覺他正在哭泣。

可是，不管透過腦波、血壓或者心跳速率，即使用頻譜分析儀透析淚水，都沒辦法分辨出，這眼淚是出於多年同窗與同事間的友情，或者，是愛。

生田斗真第二次感到後悔：都已經是星曆16紀元了，他不應該堅持讓戀情保密。

駕駛座的模擬觀景窗前，還掛著紅色的平安御守。在失重狀態中，像尾小金魚似地漂浮著。

山下智久出這趟任務的前一晚，他們剛做完愛，裸著躺在生田斗真宿舍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應該要去登記同居的，他靠著枕頭一角，暗自想。那樣就能換到大許多的家庭宿舍去，有露台，說不定還可以養隻狗，像住在地球上那樣。

但是手續很麻煩，他們都有點怕麻煩。也或許都在等著對方開口提議。

「你今天好像特別興奮。」結果，他只是伸手戳戳他的背脊。在昏暗燈光下，小麥色的，光滑的，溫熱的，像陽光照耀的金色沙漠。

「有嗎？」山下回過頭，不假思索地反問。然後自己想了想，「很久沒接到十五天勤務了。」

嗯。十五天勤務，如果是在地球上，那是衛星的半個週期。但他們在星系邊緣的麥哲倫航道，十五天意味著3度左右的巡邏夾角。

十五天單獨勤務讓他很興奮。生田斗真沒說什麼，透過房間那扇雙重隔熱窗，看著外頭浩瀚的太空轄區。他愛宇宙勝過自己嗎？也許。

「等我回來，你剛好輪完塔台那邊的監控班。我們去莫比斯星的海邊渡假。」山下智久背著他站在床邊，拾起地上的衣物。

「嗯。」也不知道他是臨時起意還是已經計畫好了。生田斗真也沒多問，遇到這一類的安排，通常多問也沒用，只能順著他。

有人掀開被子輕輕吻他，「我先去用浴室。」

這座立體菱形的人造航空中心，漂在銀河系的邊境上，倒也像是個小小的封閉星體。銳利，冷而硬，如果有光，就像是顆小碎鑽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在菱形的銳角上，那間塔台控制中心裡，透過通訊器聽見戀人最後的聲音。

「呼叫塔台，這裡是巡航員S58，航道前方探測光線出現不明干擾……」在前來救援的路上，生田斗真反覆聽著那段音頻，聽了許多許多次。

山下智久的聲音始終很冷靜。

是恆星黑子干擾還是懸浮氣體呢？他們起初不過是這樣想。

當那艘巡邏艇在星際雷達圖上消失時，他才想到，還有更壞的可能。

「我回來之前，要記得準備好防曬油和衝浪板。」那天早上，山下智久離開他的房間前，壓低了聲音說。大概是怕經過門口去上早班的人聽見。

「……那些東西還要準備？」只是從置物櫃裡拿出來罷了。

「我怕你以為我隨口說說，沒當真。」山下智久幫他拉好窗簾，背對著簾後蒼白的人造陽光，微笑著解釋。

生田斗真一直沒有把櫃子裡的衝浪板拿出來，直到登上救援船那刻，才想起這件事。

從時空皺摺中漂流出來的巡邏艇，在手持雷達畫面上閃著紅色的，衰弱的光。

「呼叫塔台，這裡是S58。航道空間出現異常波動現象，目前左滿舵全速迴——」聲音明快地切斷了。

生田斗真打開手上的黑盒子，從口袋裡翻出播放器接上，按下按鍵。

沒有聲音和畫面出現。他楞了一下，才想到這裡空氣稀薄，缺少傳播介質。於是切換了制服上的通訊頻道，把播放器改為實質投影模式。

山下智久被投影到銀色的牆面上，他穿著制服，坐在幾個空氣影像之間，各種數值和定位圖蓋過了他臉上的表情。他手上握著船舵，不時移動影像角度，推動拉桿。有時又趴在模擬觀景窗前凝視著宇宙，露出傻笑。

他的戀人是真的存在過。就在這裡，坐在眼前的座位上。

畫面忽然間變得朦朧了。敲了敲播放器，生田斗真才意識到，是淚水模糊了眼睛。

因為艙內缺氧所以無法取下頭罩揩拭淚水，他只能輕輕甩頭，讓眼淚隨離心力彈開。晶瑩的水滴在透明的頭罩裡浮游，像一顆顆水晶珠子。

這時候，生田斗真才看見主控室右後方的睡眠艙門被打開了。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看見一個身影飄在自己身後——那身制服，是太空巡邏員的水藍色制服沒有錯，胸口的編號也沒有錯，但是裡面的形狀卻不太對勁。

「山下智久！」生田斗真在頭罩裡大叫，聲音卻只傳到自己耳裡。

穿著山下的制服的東西，伸手輕輕地拉著他的保護服。那雙手套裡的手，似乎比手套的尺寸要小一些，手套尖端軟軟地拗折了。頭罩部份覆著水蒸氣，看不出臉孔。

面對這種奇妙的情境，生田斗真有一點害怕，然後想到該接上通聯器講話。

「山下？」他把制服裡的通訊器改成了個人模式。

「……你是，誰？」小小的，高亢而帶點鼻音的圓潤聲音在頭罩中響起。「還有，這是哪裡？我好像有點……不能呼吸……」

沒有重力，拉著他的力道也顯得很輕很輕。

「你是……山下智久？」

「嗯。」那個穿著山下的保護服的小男孩點點頭。

「……啊。」

——時空皺摺。

生田斗真把山下智久帶回搜救船上。他來的正是時候，那件保護服上的氧氣交換系統幾乎耗盡了電力，而睡眠艙的高壓氧也都被用完了。

「不好意思，沒有什麼合身的衣服，」誰會想到事情是這樣呢？他拿了一套備用通常服出來，讓男孩換上。

山下智久臉上的頭罩被取下了，沾了水汽的頭髮伏貼在額頭上，身上仍然穿著那件屬於他的過大保護衣。除此之外，看起來和小時候的他並沒有差別……

本來就是小時候的他。

因為感到懷念，生田斗真對眼前的局面稍微鎮靜下來了。

山下智久則顯得不知所措——這也是當然的。「請問，我要在哪裡換衣服？」

啊，他忘了自己現在是個陌生的成人。「你先沖個澡吧。」生田斗真領著他走過去，打開淋浴艙的門。「肚子會餓嗎？」男孩低著頭關上門前，他問。

山下點點頭。

生田斗真再次回到那艘失去動力的巡邏艇上，打開補給艙門，果然看見裡面堆著一個月份以上的太空食品，以咖哩飯為主力。

他順便把黑盒子和一些雜物帶回來。那個御守。

山下智久默默坐在救援船的起居室甲板裡吃熱咖哩。這場面簡直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斗真想，只是比較安靜，並且他小了一點……或許不只一點。

他身上那過長的袖子和褲管被反折起來，即使如此，衣領和肩線還是太寬鬆了。

「山下，你記得你……現在幾歲嗎？」

山下拿餐巾紙按了按嘴角，手的姿態、細微的動作和他長大以後一模一樣。「14歲。」

「今年是星曆幾年？」

山下智久大概是覺得這問題很奇怪，他深深看了餐桌對面的人一眼：「163639年。」

生田斗真長長透出一口氣。事情看來就是這樣了，他的戀人的時光被回溯了，回溯到12年前。

他想起那個記憶與認知備份檔，他們每次出任務前都要留存的，以防萬一；畢竟星際聯邦政府要培養一個飛行器駕駛員也不容易。但是，把26歲的檔案，強行輸入14歲的大腦，這絕對是行不通的。身心都沒有辦法負荷。

14歲，太小了。20歲左右的話或許還勉強可以。

——話說回來，3639年，那時候他們早就已經認識了，看見這個樣子的山下，他會覺得懷念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山下智久用吸管喝了幾口真空包麥茶，鼓起勇氣似地開口。

「當然可以啊。」

「這件衣服上這個……是你的名字？」山下低著頭，指著自己衣服胸前的字。

斗真看著那道由機器人手工繡上去的紅色草寫體。「對，那是我的名字。」

「噢，」山下小小的左手按在微微浮凸的拉丁字母上，「我還以為這個名字很少見。我有一個朋友，他名字跟你一模一樣。」

生田斗真猶豫了一下。「其實……」

「那就是你，對不對？」14歲的山下智久看著他的眼睛。「生田君？」

那一瞬間，生田斗真的臉色有點蒼白。

生田君。真是久違的稱呼啊，這十年來，除了彼此冷戰的時候，他沒有聽過山下智久這樣叫過自己。

另一方面，山下當年果然是說了謊。

「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18歲的那個山下智久，如果知道14歲的自己背叛了他，不知道會露出什麼表情？

「生田君？」山下越過餐桌，為他遞來餐巾紙。「這裡好像是銀河系邊緣……我在那艘船上遇到了什麼事嗎？」

如果，26歲的山下智久，目睹生田斗真讓14歲的自己為他拭淚。他一定會笑的。

真想看看他坐在這裡笑出來的樣子。

春天傍晚的氣溫正好——雖然是人工調節的。生田斗真正在宿舍裡收拾赴卡樂利基地實習的行李。在飛行員初等學校的最後一學期也結束了，上太空航行學院前，得到基地去作兩年的後勤實習。

腰間的通訊器忽然振動起來。他按下接聽鍵，耳道裡響起山下智久的聲音。他以為他回家去了。前不久他們才小鬧了一次彆扭，為了什麼原因，倒是記不得了。最後這年同樣的狀況一再重演。

「喂，你在哪？快出來看看，今天的人馬座星雲看起來有一點奇怪。」

他站起來，打開門，看見山下就坐在門口走廊那道矮牆上，背後是稀薄的夕陽光和那樹盛放的複製櫻花。逆著光，看不清楚表情。

斗真就那樣站在門洞裡。他們誰也沒說話，也都沒有切掉通訊器，任由沉默的空氣在耳道裡擾動著。

「我……」是山下智久先開口。總是。

「不要說了。」生田斗真讓肩膀倚在門框上，合金門框冰涼涼的。隨即，那溫度就被溫暖的手感取代了。

他跌跌撞撞地被推進門裡面，呼吸拂在臉上，意外地感覺卻不討厭。

兩秒間隔後，他們吻在一起。到底是誰主動吻了誰，日後，他們將各執一詞。

「明年我也會申請去卡樂利，等我。」

「嗯。」

天曉得。一年裡可以發生很多事，到了那時候，他還會這麼執著嗎？

一年後，在卡樂利基地降落場等著接人的時候，生田斗真心裡還是有點不安。

大概也因為有那點不安，他們兩個人當晚就做了，急不可耐，像要趕著確認什麼似地，同時還有點笨拙。

可是，感覺並不壞。

實習生的宿舍比飛行員的更小得多，他們簡直得疊在床上。「斗真，你看，」山下智久指著窗外，暗室內唯一的光線來源。「這裡看到的銀河系真清楚，我們的夜燈，在那裡——」

事後的第一句話竟然不是告白。生田斗真在黑暗裡笑出來，那份堆壘在胸口的不安隨著無聲的笑散去了，從此沒有再回來過。

「我是不是……應該要跟你一樣大才對？」14歲的山下智久問。

「說什麼呢。」生田斗真笑起來，「明明就比我小半年。」

這時候，生田斗真才想起來，應該要向塔台匯報目前的情況。他摸了摸腰側的對講機控制器，卻沒有按下通話鍵。

還不想說。好像一旦匯報過去了，事態就會這樣凝固下來。

其實他只是在逃避而已。

「我們來看看你本來在做什麼好了。」他把黑盒子拿出來。打開前又看了看山下。「如果你不想看的話……」

「我沒關係的。」14歲，講話的樣子很老成。

斗真微笑著，有股衝動想伸手摸摸這孩子的頭髮。不過，這麼做的話他大概會生氣。「那就開始了噢。」

影像投射在餐桌前端的空氣中，26歲的山下智久枕著雙手靠在駕駛座上，有點無聊的樣子。

14歲的山下智久看著他，微微鼓起臉頰，不知道是對自己有點失望還是感到害羞。

都是些太平常的側錄影像，又只有一個人，這麼專心看下去也令人有點不好意思。「看後面好了。」生田斗真伸出手去點空氣中的影像，讓畫面快進，直接跳到紀錄的尾端。

畫面正上方正閃爍著警告標記。

山下智久下了錨定器，船隻開始後退。他站起來，同時打開通話系統與塔台聯絡。

「呼叫塔台，這裡是巡航員S58，航道前方探測光線出現不明干擾，沒有繞射現象。」這幾句話，生田斗真已經會背誦了。他在心裡同步念出聲，像是後製的回音效果。

畫面上可以看見觀景窗裡，遠遠出現了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般的東西，巡邏艇前方的星體景象微微扭曲，有的星星變明亮了，有的卻黯淡了，顏色也出現了變化。而船頭照出去的探測光束，就那麼消失在空無中，像被吃掉了一樣。

這艘小太空船後退的速度，顯然及不上異象來襲的速度。山下智久一邊轉動主方向舵，一邊通報：「呼叫塔台，這裡是S58。航道空間出現異常波動現象，目前左滿舵全速迴轉中。」

通聯在這裡就斷了。

山下智久也發現了這點。他一瞬間丟開聯絡器，拎起座位下的頭罩離開駕駛座，畫面依然停在空無一人的座艙與控制台位置。因為船身正在迴轉，看不見那時空皺摺是何時、以怎樣的方式襲來的。

然後，一陣振動，影片就變成灰黑色的雜訊。

「看起來，正面碰上時空皺摺的時候，你應該是躲進睡眠艙了。這是對的，那裡有密閉的高壓氧供給。」也幸虧先戴上了頭罩，不然，即使是變小了，也會提早耗盡氧氣。

山下智久慢慢地點頭，也不知道聽懂了幾分。「啊，對了。」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站起來，踩著過大的艙內鞋，啪搭啪搭地跑掉了。

十幾秒後，他又啪搭啪搭地跑回來：「這個。」手上拿著一張紙片。「我洗澡的時候在衣服裡找到的。」

生田斗真接過那張紙。是一枚電子名片，紙上有海浪拍著沙灘，沙灘上聳立著很漂亮的島嶼別墅。

——莫比斯星的海灘旅館。

生田斗真翻過名片，背面是一串通訊號碼和潦草的幾個手寫字：可能要取消了，對不起。

「這什麼……爛遺言。」生田斗真抬頭，視線和山下智久碰個正著。這個小鬼一定會覺得他的朋友生田君果然是個愛哭鬼，絕對。他想。

他還是撥了莫比斯星那間海邊旅館的號碼。

預定入住的日期應該就是後天，如果人沒出現的話，預繳的預約金可是要被沒收的。不管是14歲還是26歲的山下智久都不能接受這種事。

通訊器畫面上出現了虛擬的地球籍櫃台人員影像，笑容很甜美：「您好，請問需要什麼服務呢？」

「我要取消訂房。」生田斗真說。

「好的。請問預約人的大名是？」

他瞥了身後的男孩一眼。「山下智久。」

「好的，請稍候。」播放了一段豎琴音樂聲與海岸風景影像之後，那個合成人像再度出現：「不好意思，預約紀錄上沒有這個名字。」

「呃，能不能再查一下，我想訂的應該是後天的房間……」

「可能是用你的名字訂的。」山下忽然說。

生田斗真不敢回頭看他，對著通訊器鏡頭說：「也許登記人是生田斗真。」

「好的。」這次插播的音樂和海景畫面短暫許多；雖然生田斗真覺得時間很長，他如坐針氈。

「那麼，是五月20號到25號的海景蜜月套房——」

生田斗真完全來不及切掉通訊器的音量。真是見鬼了，他訂什麼海景蜜月套房……

「附加星夜燭光晚餐方案——」

他亡羊補牢地咳了兩聲，希望背後那個孩子什麼也沒聽見。

「確定要取消嗎？」

「確定。」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從來沒有這樣堅決過。

「那麼，是否要我們一併取消在聯邦市政處的登記預約呢？」

「……什麼？」

「您透過我們向辦事處預約了5月21日的同居登記。請問要一併取消嗎？」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

「請問要一併取消嗎？」合成影像依然甜美地微笑著，對客人的遲疑沒有半分不耐。「請問——」

山下智久站起來，直接切掉了通訊器的電源。「那個。」他站在抱著膝蓋坐著的人面前，聲音很低。「你不要哭了……他……我就在這裡啊。」說著，輕輕伸出手，虛攏著生田斗真的頭。

他在自己眼淚的味道裡低聲笑了出來。這下子完蛋了，又不是玩光源氏養成計畫，他要等著戀人再一次長大嗎？

12年的時間差……

時間差。

這麼做，大概算是犯罪吧。

生田斗真算了算：至少有……劫持航空器罪——其實也不算，他是這艘船的飛行員本人。那麼就是違反星際航空法了，結果可能更糟。

誘拐未成年人——這個有點曖昧，畢竟山下智久本人已經26歲了。

濫用個人資訊檔案——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記憶與認知晶片。不知道寫悔過書能不能解決。

濫用緊急救援儀器與資源——他再望一眼醫療處置室裡那座冷凍睡眠艙。

山下智久看著正在空氣中旋轉的三維向量圖形，從艙底延伸到甲板頂端，「好漂亮。」座標的角落裡散佈著閃閃發光的星體。

「還真像是你會說的話。」生田斗真一邊說，一邊在鍵盤上輸入幾組複雜的數字。有道紅色的拋物線從X軸上延伸出來，通往一個空間扭曲的區塊。

山下指著那段明顯彎曲浮動的座標軸：「這個地方怎麼了？」

「那是一個蟲洞。應該說，是蟲洞的開口附近。蟲洞沒辦法用三維模型表示。」

「蟲洞？」山下智久稍微後退了一步。「你是說，那種通往非四維空間的通道？」

「嗯，你果然知道。」斗真微笑著，「那塊區域的時間曲率很大，很不穩定。」

「那這條紅色的線是什麼？」

「航道。」生田斗真和男孩同時仰頭看著那條弧線，「我們的航道。」

「……我們要穿過蟲洞？」山下智久的聲音略有些驚慌，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話，斗真輕輕笑了出來。

「沒那麼不得了。我只是想穿過那段時間斜坡，如果順利的話，」他看看手邊跳動中的數據。「在那一段路徑上關掉反重力遮罩，用43.214秒去換12年。」

紅色的弧線向上延伸後，稍微碰觸了那塊扭曲的空間，然後，畫出半個橢圓，回頭往下方走。

山下懂了。「你要讓這艘太空船擦過蟲洞開口，然後我可以很快長大。」他吸了一口氣，「如果我說你在亂來，你會生氣嗎，生田君？」

剎那間，生田斗真笑得很燦爛。「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收起笑容，看著山下：「如果你不願意，我就把你帶回基地去。你可以普普通通地長大，這是你的權利。」只是，那段成長過程中，已經不會有大他半歲的生田君了。也不會有那次拿人馬座星雲當藉口的通訊，不會有卡樂利基地……不會有他們本來會發生的愛情——這些他都沒有提。

「但是……我們都在船上，那生田君你不是也會……變老？」

「我會在那裡睡覺，」生田斗真指著醫療室的透明隔間。「暫時冬眠一下，我身上的細胞就不會發生變化。」

山下點點頭，想了想，又問：「但是，就算我很快長大了。我還是……我啊。」他指著自己。

比起規劃航道、計算公式，這個部份才是最艱難的。生田斗真看著他，看著14歲的，已經跟他相處了半天的山下智久；看著那雙深琥珀色的雙眸，說：「桌上有塊晶片。那是13天以前，你出發前在基地留存的記憶與認知檔案，我會把它放進一個機器裡。經過蟲洞附近的時候，我們都要睡覺，這樣你的身體負擔才不會太大。在回程路上，你會先醒來，然後，用那個機器，回復成你13天前的意識。」

山下智久眨了眨眼睛，回看著他。「然後，我就會忘記現在的事。今天的事。」他的記憶會被那份檔案覆蓋。

生田斗真感到非常非常抱歉。「山下，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不，我沒關係的。」14歲的男孩說。

然後，他看著又紅了眼眶的生田君，將自己抱在懷裡。

服下安眠藥前，他們兩個人就好像一對殉情前的情侶，沈重地分坐於桌子兩端，四隻眼睛盯著桌上的藥片。

「山下，如果你不願意——」

「噢，你好囉唆。真的是一點都沒變耶！」14歲的山下智久大聲打斷他。

很囉唆、一點都沒變嗎？生田斗真歪著頭反省。

「機器怎麼用我都記得了。也把輸入記憶以後要交代自己做的事情都一條一條寫下來了。」山下智久先揀起桌上的藥片，離開座位。他是先行動的那個人，總是。

他走到生田斗真旁邊，很穩重似地拍拍他的肩，然後，飛快地在他頰邊吻了一記。「我先走了噢——」話說得很帥，耳後卻分明紅了一片。

真是一點都沒變。「等一下。」斗真拉住他，把那件東西塞進他的手裡。

紅色的……御守。

山下智久在狹窄的睡眠艙裡吞下藥之後，把御守握在手裡，手放在胸口上，就這樣陷入沉睡之中。

生田斗真再三驗算後，把預設路徑輸入控制台的自動駕駛模式，並強制解除了塔台回報系統。

走進醫療處置室之前，斗真看著觀景窗裡的宇宙，確定銀河系依然完美地放著光。然後，他在密閉的睡眠艙前站了一會兒，才走開。

背對著銀河系，他們睡了，任由太空船向前以超光速飛馳。

無人的駕駛艙內，路徑畫面在空氣中靜靜閃耀著：完成規劃路徑還有409光年。

「起床囉，起床囉。你睡在這裡不覺得冷嗎？」有人戳他的臉頰。

生田斗真睜開眼睛，看見山下智久站在醫療室裡。

——26歲的山下智久，穿著那件胸口繡著Toma Ikuta名字的通常服。

他從恢復成室溫的冷凍睡眠裝置裡坐起來，望出去，當然，沒有看見那個男孩的身影。

「……你睡呆了嗎？」山下從鼻子裡笑著。「在找什麼？」

紅色的平安御守靜靜地掛在救援船的景觀窗前，這並不是夢。

「你，回來了？」

「我哪裡也沒去啊。」山下智久伸出手，把他從睡眠裝置裡拉起來。「一直在這裡。」

要這樣說也是沒有錯。

山下任他抱著自己，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說：「你好亂來。」

「隨便你說。」

「而且好像很愛哭的樣子。」

生田斗真推開他，看進他的眼睛。怎麼回事，之前的記憶沒有完全被覆蓋嗎？

「你來看。」山下拖著他走到觀景窗前，一張紙貼在主控制台邊，是覆蓋記憶後的工作清單，14歲的山下智久留給26歲的自己的。開頭就簡明扼要地敘述了在巡邏途中遇到時空皺摺的事，免得回復記憶後的自己會對當下的狀況摸不著頭緒。

在那張清單的最下方，寫了一行字：「不要再讓生田君哭了。」句末畫著笑臉。

——結果生田君這次被14歲的山下智久弄哭了。

「你這個笨蛋，」山下智久輕聲抱怨。「害我肚子好餓，醒來沒東西吃，只能喝水。」

「儲存艙裡不是有食物……啊。」他居然忘了——

「那些吃的又沒跟你一起躺在冷凍艙裡，相當於一下子過了十二年，當然都過期啦。我才不敢吃。」

他們同時傻傻地笑起來，不一會兒又沉默了。

「肚子好空。」

「真的。」生田斗真看著頭上的畫面，「不過，快回到折返點了。你那艘船上還有很多咖哩飯。」

「夠我們兩個人吃到回家了。啊……」山下想起來，「那個，莫比斯星的旅館，是明天——」

「我已經取消了。」生田斗真盡量平淡地帶過，假裝不知道他除了房間還預約了別的東西。

「嗯……那就好。」山下智久打量著他的表情，似乎沒看出什麼問題來。

生田斗真微笑著讀那張手寫的清單，最後把那張單子小心地摺好，收在口袋裡，和那枚旅館名片放在一起。

「看張紙為什麼需要笑成那樣？」立刻有人表示抗議。

「我只是想到了我跟他之間的小秘密。」生田斗真瞇著眼睛說。

「什麼『他』，那明明就是我！」26歲的山下智久鼓起臉頰。

「啊，早知道就不要讓你回來了。他好可愛……」

「囉唆。就說那是我。」

觀景窗裡的銀河系又重新清晰起來了。美麗的渦卷，在太空中活生生地閃爍著。

山下智久安穩地坐在駕駛座上，好像這是他的船一樣。生田斗真坐在副手位置看著前方的觀景窗。「回去可有得忙了，你一定會被抓去徹底檢查，寫一大堆報告。」可能即將要寫一堆悔過書的人說。他已經開始在心裡打草稿了。

「嗯，不過這樣子假期應該會順延吧。」山下回頭看他，「你回家立刻準備好衝浪板和防曬油。」

「……還要去啊？」

「當然。」山下轉過頭去拿座位旁的水壺。避開了斗真的視線，露出微笑。

他也有和14歲的自己共享的小秘密。他知道，有件事還沒有被取消，只要延期就好。

在他們的座位上方，自動駕駛系統正在倒數：完成規劃路徑還有1.3光年。

定位圖上出現了那個代表巡邏艇的小紅點。「我回來了。」山下智久在心裡輕聲說。

浩瀚無垠的宇宙，也是因為其中有可以回去的歸屬之地，才會顯得如此美麗吧。

恆星們好像聽到了這句叩問，不約而同地眨了眨眼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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