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場休息
「我暗想他應該是在禱告。我想知道禱告是怎麼回事,從中又可以得到什麼。有時候,不管在哪座教堂,我會突然想要禱告,但又不知道怎麼進行。如果有蠟燭可點的話,我會點上一支。不過這裡是聖公會教堂,沒有蠟燭。」
-馬修‧史卡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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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在話,第一眼看到你這傢伙真的覺得很討厭。」
「第一句就是這個?!」青峰大輝差一點就把口中的碳酸飲料全部噴出來。
這裡是放學時分人潮洶湧的M記速食店,窗邊的位子被兩個身形高大的少年佔據了。其中髮紅如火的少年神情從容的解決著桌前一座由起司漢堡堆成的小山,而對桌藏青色深髮深膚的少年則是一臉被碳酸飲料嗆到的痛苦表情,已經被吃完的照燒醬豬肉堡包裝紙被揉成一團丟在托盤上。
「說有話想對我說的第一句就是這個?!都認識快半學期了、打進全國賽值得紀念的日子第一句話就是這個?!」青峰還是一臉受傷的大叫,眼神委屈得像是被主人欺負的黑貓幼崽。
不過整體還是給人被踩到尾巴的黑豹的印象。
「你那麼激動幹什麼......」還在大嚼漢堡,但是抬起頭注視青峰的火神大我一臉莫名其妙。
「用聲音表達我受傷的心靈。」頹喪地趴在桌子上的青峰用手蓋住頭,悶悶的聲音從手臂夾縫中傳出。
「你是詩人嗎?!」火神的語氣完全哭笑不得,不過最後他還是放了一個漢堡在青峰趴著的後腦杓。
好啦別鬧彆扭了,這個给你,火神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的說,把東西吃了趕快振作起來,雖然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打擊的...
「一個漢堡就想打發我...」雖然嘴上這麼說,不過青峰還是乖乖的爬起,拿起掉落的漢堡拆開包裝,接受了自己正在被用一個漢堡打發的事實。
「我又還沒說完,」看到青峰開始嚼起漢堡,火神的語氣轉為安心。不過這麼細微的變換大概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吧。「雖然第一眼的印象這麼差,不過在打過球之後...」
「嗯?」
「就覺得,嗯,我的直覺還真是沒錯。」
「結果還是在損我啊?!?!」青峰這次是差點把口中的漢堡整個噴出來。
「呃、該怎麼說,我是覺得你這個人其實不錯...」
「這跟剛剛的話完全不同吧?!」已經不知道究竟是文法的問題還是使用者的問題了,青峰雙手掩面開始思索自己的人生。
「呃、抱歉、叫我用日文果然還是...」
「..............」無言以對。
「.......抱歉。」
「好啦!要說什麼快說!」感覺到火神有些歉疚的視線,青峰咬著牙抬起頭。
火神看到青峰有點埋怨卻又無可奈何的臉,眨了幾次眼之後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我剛不是說我第一眼覺得你這傢伙很討厭嗎?」該說是天生的不會讀空氣嗎?火神重新開始了剛剛他表達非常失敗的話題。
「怎麼還是這句話...」青峰抹著臉嘀咕。
「不過現在想想,當時我會感覺你讓人討厭,那個原因其實不在你身上。」火神垂下了視線。
可是青峰卻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
「也許當初討厭的其實也不是你吧。」
「.............」
「我啊、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對日本的籃球感覺很失望。」
「.............」
「強度也是、態度也是......其實與其說是失望,應該說是那個什麼...瞧不起嗎?」
「.............」
「我那時候,非常瞧不起日本的籃球。」
來了。青峰這麼想著,神色不自覺的沈重了起來。
其實應該有一半原因是因為辰也吧,火神停頓了一下,因為辰也他讓我覺得,強弱差別帶來的勝利比打籃球的快樂還要重要...應該也不只是這樣啦...不過各種原因混雜在一起,我也分不出來究竟是什麼原因最嚴重了。
總之,我覺得遇到你其實很幸運。火神這麼說,而青峰瞬間愣住了。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我現在可能還在瞧不起日本的籃球吧。可能還是感覺不到打球的快樂,可是一邊又放不開的打著傲慢的籃球吧...
「誰才是詩人啊。」青峰一手撐著臉頰吐槽道。
「別在這種時候吐槽我啊!」火神一個氣結。「話說你是唯一一個沒資格說這種話的人吧?!」
青峰只是哼哼兩聲,而火神卻也配合地停止了這個爭執,回到了原本的話題。這樣的默契幾乎沒有經過培養就渾然天成,他們就是理解對方什麼時候經得起吐槽,什麼時候又必須要認真對待。這又是怎麼樣的緣份呢?雙方似乎都不自覺,卻又看似比誰都珍惜。
「我覺得、讓人討厭的,其實是對籃球失望,又瞧不起籃球的自己。」火神認真的說著。「然後那時候,我看到你。」
就像我看到你一樣。青峰想著。
「感覺就像看到自己那個瞧不起人、對一切事物都毫無熱情的樣子。」
看到你就像一片鏡子,把自己最不堪入目、最不願面對的東西全數赤裸裸地映照出來。
「所以覺得很討厭,討厭那個了無生氣的眼神,討厭那個在你身上看到的我的樣子。」
所以說,那個時候,讓人覺得討厭的傢伙,究竟是誰?
我們兩個很像,像到這種程度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東西來比喻了。
我們都一樣:能讓自己受傷的人,也只有自己啊。
「所以那就是為什麼我一開始對籃球、對你態度很差的原因。」火神說著,迎上了青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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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入部的火神就如他自己所說的,是個帶有些暴戾之氣的少年。獨行、強勢、目空一切,也許在不熟的人眼中就是個傲慢狂妄的傢伙,可是在熟識的人眼裡,相當明顯那是一種赤裸裸的偽裝,把不安、膽怯跟受傷的一面全數藏起來的裝甲。
那種「跟我打球的是誰都好,反正都很無聊」的氣質,好幾次都差一點讓既熱血又自尊心極高的若松孝輔掄起拳頭,是因為身為隊長的今吉翔一硬是用隊長的權威壓下了不滿,許多只差一點就要炸開的爭執才剪去了引線。
不過當時的今吉還是相當困擾的說著,怎麼一個一個都這麼難搞啊?這句話讓櫻井良不知為何一直道歉,而同樣一直在為青梅竹馬擔心的桃井五月也好一陣子無法鬆開緊蹙的眉頭。
在當時幾乎是處於至今短短十六年人生的最低峰的人,在一個球隊中竟然剛好有兩個,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命運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也許這是他們幸運的證明才是。
如果只有一個就是個災難,有兩個卻成了上天的眷顧,桃井心想。
在她那次不分由說的把人拽到體育館的相遇之後,那兩人似乎就無法刻意忽視彼此的存在。跟總是逃避社團練習的青峰完全相反,火神對於社團活動相當積極。雖然練習時候的火神就像是一個憑藉著本能動作的野生動物,不知道是在試著追尋些什麼還是在逃避些什麼,可是不管是氣勢還是動作都粗野的像是想要刺傷所有接近自己的人。
這一點他們都是相同的。
沒有盡頭的焦慮跟不安,不知形態為何的恐懼,身處於現在的青峰也無法理解當時的自己究竟是害怕被些什麼給吞噬掉。逃避著,可是究竟是在逃些什麼東西,青峰自身也找不到答案。這種時候究竟是誰會有答案呢?
感覺可笑的時候卻毫無預警的浮出了一個身影,驚愕之下青峰默默咬緊了牙根。在初中三年之中,所有事物的裁決者與解答者,不只是正選的奇蹟世代們,連監督在內的帝光籃球部全體都信奉著的存在,那個紅色銳利的目光說他可以看到未來的時候,沒有人表示懷疑。
就是因為這樣嗎?只要想到這裡,一種無法克制的酸楚就會開始滲透進青峰的咽喉深處。因為你也找不到答案,所以跟我比起來,你決定往他那裡去嗎?
跟我比起來,你選擇了他嗎。
知道問這種答案已成定局的問題毫無意義,去糾結這種事本身也毫無意義,可是青峰很難不去想。
去想那些他曾經投注的情感與信任,那個在他短短十五年人生中幾乎傾注了最大心力去維繫的羈絆。雖然親手將那毀壞的也是自己,可是對於對方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這點卻又無法釋懷。
他想要的是什麼,哲想要的又是什麼,雖然沒有答案,但想必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吧。
也許其實是相同的,只是他並不知道。
他似乎也沒有機會知道,因為那個身影來到了他眼前。
火神開始來找自己一對一不知道是初見之後第幾次社團活動的事。
他依舊不帶任何期待,實際上第一次打完他慶幸自己沒有任何期待。一張充滿敵意又傲慢的神情,打起球來卻(以自己的眼光來看)完全不成氣候,這樣的反差也許還讓他感到了有趣。
結果感到有趣的並不只有自己一人,在第一次打過之後,火神整個人的眼神都變了,結果變成了另一個不停對他說「再一次!」的傢伙。
一開始青峰還能夠敷衍著打,結果幾次之後那個燃燒著火焰的眼神似乎會傳染。
也許答案就在這裡也說不定,青峰這麼想著。
不過其實也無從證實,可是不去證實也毫無影響。
一次又一次的相對之中,那個純粹的興奮感又回來了。火神這個傢伙,就像是一顆會自體燃燒的原石,在碰撞之後反而會顯露出光芒。
到頭來,目不轉睛的反倒是自己。
看著火神抓著籃球朝他跑來的青峰,對於自己現在竟然會主動停下來等他這點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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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之前跟若松學長他們聊過。」火神這麼說。
「嗄?」不理解話題為什麼會突然被轉到這裡,青峰發出了疑惑的單音。
「我很好奇為什麼你可以不來參加訓練。」
「.........」
「若松學長只要講到這件事臉色就會很差,這種時候今吉學長就會出來打圓場。」下意識的模仿起了若松的表情,眉頭用力蹙了起來以致於火神現在的表情變得相當猙獰。「『就算是教練特別准許的又怎麼樣?!籃球可不是一個人的玩意兒!!』然後今吉學長就會嘻嘻嘻的笑著說『畢竟桐皇的方針就是實力掛帥嘛~』」
看著火神模仿學長語氣的樣子實在太過滑稽,青峰在感到違合感的時候一陣怔然。
火神的確是跟若松有了相同的疑問,甚至還為此採取了一些行動,可是他卻很清楚火神的目的其實只有一個。
不是什麼團隊精神、努力至上、對社團的敬意,他只是單純的、單純的、比誰都純粹的、想要跟他打球。
不為了誰、也不為了什麼,就只是如此。
他想這就是他曾經擁有,也以為自己理所當然會一直有,卻失去了的東西。
那麼他現在呢?
「其實知道是教練特別准許的我也就不怎麼介意了,反正找得到人一對一的話對我而言也沒差。」火神的視線飄向了窗外、室內的另一個角落,看似百無聊賴的掃視了一遍室內,最後終於回到了青峰身上。「不過我多少會有點好奇。」
「好奇什麼?」
「如果你不想講的話也沒差......」火神看著青峰,猶豫了一下之後開口。「你又是為什麼會拒絕練習?」
青峰用著有些複雜的眼神看著他,火神也專注的回視,可是青峰卻僵持了一段時間沒有開口。
發現這樣等青峰主動開口那他可能一輩子都聽不到答案了,火神歪了歪頭。
「那我換個問題好了,」火神看著青峰似乎一直在變換情緒的臉問道。「『哲』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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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大家都說火神是個笨蛋,但是他也不會因此沒看到(如果這麼明顯的東西都看不到的話,根本只能說是故意視而不見了吧,火神這麼想。)青峰臉上那個太過露骨的震驚。
火神皺起了眉頭,不過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如果你不想談就算了,無所謂,你就當我沒問過。」
把視線移開,火神單手撐著臉頰,有些漫不經心的看著窗外。想要裝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樣子,不過眉眼之間的失落並沒有那麼容易隱藏起來。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失落、又為什麼感覺有些苦澀。也許是因為青峰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無法與他分享的,也有可能是因為青峰不願意因為他而通融。
更多是因為青峰大輝這個人他所不知道的部份佔去他太多太多,而太多部分是他無法觸碰的,所以感到挫敗。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因為這種原因在意。
也許崇拜就是這麼回事、在意也是、喜歡也是。
當他在意起的那一瞬間,就開始了他無法從這種無止境的焦躁中逃開的日子。
不過並不是只有他一人。
青峰沉默了許久,視線從桌上的空飲料杯、窗外無意義的陽光燦爛,再掃到火神的臉上。
他知道他應該要說些什麼,但卻不太清楚哪些又是他該說的。
「黑子哲也。」最後他說。
「什麼?」
「哲的名字,哲的名字叫做黑子哲也。」
「黑子...是嗎?真奇怪的名字。」
「他是我之前的搭檔。」
「之前的,所以你們拆夥了。」
「嗯。」
「升學之後,因為學校不同所以不再是隊友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嗯。」
對話有點進行不下去,火神感覺有些棘手。
「哲去了京都,跟赤司一起。」也許是覺得有必要將話接下去,青峰開口。
「赤司?」
「我們初中的隊長。」
「這樣啊...」
「他其實可以選擇東京的學校,可是他還是選擇了跟赤司去洛山。」
「你很在意?」
「..............」
「你很在意。」
「也許是我親手把哲從我身邊推開,所以其實也不意外他跑到那麼遠的地方讀高中......」
「可是你還是很在意。」
「也許我在意的是、」
「嗯?」
「為什麼是赤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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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視了青峰許久,總覺得眉眼間的情緒有些微妙。
也許是身為局外人的視角不同吧,在短暫的猶豫過後,火神開口。
「我想、你在意的應該不是『為什麼是赤司』。」
「...!!!」青峰有些訝異。
「你在意的只有『為什麼不是你?』吧。」
「你在說什麼傻話?」眼神相當不解。
「難道,那個叫黑子的,如果是跟其他的隊友去其他的學校,你就會釋懷嗎?」
「..................」青峰雙眼圓睜。
「對你而言,那個叫黑子的人其實非常重要吧。」火神看著他,神情非常認真。「你甚至因為他而影響了你對籃球的態度,對於他沒有選擇跟你進同一所高中也耿耿於懷到了現在,甚至還打算繼續下去。」
然後你打算無視這一點,就這樣一直裝傻下去。
火神的話讓青峰啞口無言。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火神表示。「我不能理解你是在堅持什麼。」
可是青峰在一陣目瞪口呆之後,緩緩開口。
其實我並不覺得哲會跟我選擇同一所高中。
這麼一句話讓火神的眉頭瞬間又皺了起來。可是青峰沒讓火神打斷他,移開了視線,自顧自的繼續下去。
而且我需要的也不再是搭檔了。
可是也對於不需要搭檔的我自己非常生氣。
我不需要他,卻也對不需要他這點非常生氣。
我對於這個、讓哲無法繼續當我搭檔的現況非常生氣。
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弱呢。為什麼連動都不動呢。
哲知道這點,所以選擇了一個最容易成為我對手的人。
我想大概就是這樣。
可是即使如此我也很生氣。
「生氣什麼啊你、簡直貪心不足。」火神聽著聽著有些莫名其妙的怒氣。
「我也不知道,可是就是很生氣。」青峰回瞪。
只要是讓哲有理由離開我身邊而選擇別人,我就是很生氣。
然後是一陣沉默。
火神有些脫力的往後靠向椅背,而青峰也有樣學樣,畫面就順理成章的變成了兩隻大型動物攤在位子上的景色。
伸直的雙腿因為桌下的空間不夠,所以兩雙29.5的大腳像是小孩子嬉鬧一樣彼此踢來踢去,完全不在意褲管因此沾上了許多腳印。
最後火神像是累了,他停了下來,仰天看了一會兒。
他打破沉默。
「我說你啊......」火神看著天花板,語氣有點像是在喃喃自語。「總覺得那個叫黑子的有點可憐。」
「什麼啊?!」青峰瞬間眉頭打結。
「他原本是你的搭檔吧,後來因為你不需要搭檔了所以就拆夥了。」火神歪了歪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打起籃球有多可怕,但是卻還是打算成為你的對手。」
青峰語塞。
「不管他的目的究竟是為了報復還是想對你證明自己,至少他從來就沒有打算要放棄你。」火神說。「可是你卻把所有的怒氣都轉嫁到他身上。」
「轉嫁什麼的...」
「難道不是嗎?也許你不覺得你有對他生氣、不過,」火神說著。「在你身邊的人之中,他應該是被這樣的你所傷得最重的一個人吧。」
青峰覺得自己的舌頭似乎變成了鉛塊,微張的雙唇發不出聲音。
「再說、你以為你是NBA的頂尖球星嗎?這世界上在打籃球的,可不是只有日本的高中生啊!」
因為這種理由消沈、實在是太可笑了。火神像隻貓一樣伸了個懶腰,瞬間就對他人生的煩惱嗤之以鼻。
青峰目瞪口呆。
然後他感到想笑。
「欸、連一次都還沒贏過我的人,竟然敢這樣鄙視我的煩惱!!!」
「誰說一次都沒贏過你?!上次練習賽明明就贏了!」
「那次我們不是同隊嗎...」
「.............................那你幹嘛來跟我搶籃板球?!」火神一直到現在才發現情況哪裡有問題。嚴格來說,這可能就是最大的問題。
話題的中心很快就被遺忘了,取而代之的是讓聽見對話的人掩面不忍直視的幼稚爭吵,一切都跟之前沒什麼差別。
不過也無所謂,當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其他的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曾經經歷了分崩離析的絕望、懦弱而粗暴的逃避、當他不曉得他是否能夠再被原諒、抑或是原諒自己之時,卻發現這個人已經在什麼都未明瞭的時候拯救了他了。
他是何其幸運。
沒有任何言語能夠敘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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