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選組浪漫譚：櫻吹雪》（上卷：京都夜話） - 章之伍理想的藍圖〈中〉

『泰平の眠りをさます上喜撰、たった四杯で夜も眠られず。』

﹝『泰平夢碎上喜撰（蒸氣船），四杯下肚夜難眠。』﹞

1853年的六月，夾帶著開國通商合約的美國來黑船，敲下邁入近代化的第一記晨鐘。此次外交談判最後雖以無疾而終收尾，但特使馬修‧佩里准將仍宣告隔年再訪，同意給幕方一年的時間考慮開國事宜。

1858年七月，以佩里帶來的親善條約為基礎，湯森‧哈里斯以首任駐日公使的身分，要求簽訂《日美和睦通商條約》。由於條約是重臣之首的井伊直弼端斷獨行簽定，此舉不但引起改格派譁然，也為其種下禍端。為鎮壓改革派輿論，將近一百人遭到逮捕，其中也不乏遭處刑和流放的人。

處刑名單中，包括他的恩師‧吉田松陰。

「出……出大事了！老、老師他──」

「什麼事大驚小怪？你說老師怎麼了，瞇瞇眼？」

眼見桂小五郎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他蹙眉，始終深信恩師能被赦免的他，不以為然地扯過對方手上的書信，粗魯地攤平在案上，好令吉田塾生的所有人都能看見內文。

「這──」

瞧見內文後，人皆噤聲無語，唯獨細微的哽咽聲，從人群中傳來。

震驚、憤恨和悲傷在腦中絞纏成無數線圈，他倏地想起那間，經常和恩師一同光顧的茶屋，那時候他們會點一份三色糰子和抹茶，整個下午就這樣，一邊討論國家大事，一邊吃起美味的點心。那茶屋的糰子在附近頗有名氣，蘸上特製漿汁的糰子，甜中帶鹹、口感扎實，是他最喜愛的點心。

那點心明明百吃不厭，然而此刻回想，味道卻令他難以下嚥。

談天說地的對象不在了，再好的點心也食不知味。

「……事情就是這樣，你怎麼看，晉作？」

「我說多良丸君啊──」

被忽地闖進意識迴圈的擔憂面孔，拉回冰冷生硬的現實，姍姍回神的高杉晉作這才發覺，自己似乎錯過商榷計策的過程。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奇異視線，他輕咳兩聲掩飾愣過半晌的尷尬：「呃，抱歉，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被喊多良丸也沒反應，是在想櫻小姐嗎？」桂小五郎推了他一下，打趣地說道。

「……去死。」沒好氣地怒瞠，他別過頭，不想再多作解釋。

既然生氣還是免不了被取笑的命運，生氣也是浪費精力，儘管他心底很清楚，桂小五郎其實是替自己解圍。這是四年同窗培養的默契，即便因為競爭意識作祟，他從來無法開口言謝。

「哈哈，那就明天再討論吧。」

「嘖。」

桂小五郎扯開一抹淺笑，似是讀懂低聲咒罵背後的心思，然後宣佈散會。而大家也默默接受這件事，紛紛走回各自的房間。至於桂小五郎本人，則是確認所有人離開，才從袖袋裡，掏出一張滿佈黃漬、摺痕平整的信。

沒有署名的信，唯獨工整倉勁的筆跡，道盡字行背後的無奈。

吾非好死，亦非厭死。

窮途得心安，葬身豈嘆末路在。

生者如行屍，逝者如猶生，不如一死了之。

臨終能料生不朽，赴死不畏時機壞；在世能料大業成，求生不悔時日晚。

顛沛輾轉送來的信，早在到手前即判定提信者的下場。相較起他人的憤恨和悲傷，他那不搵不火的態度，卻成為眾矢之的。但，那不代表他無動於衷。

「吉田老師……」

闔上信，他用只有自己聽得見哽咽聲，掩飾夜深人靜時分，獨自淚濕衣襟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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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不成眠的愁緒，被菲薄的木板擅自隔開，串起彼此交流的長廊，卻將大義阻擋在一扇扇高築而起的紙格門外。裊裊白煙長吁而出，霧靄似如白紗，一股清甜的香氣在吞與吐之間，緩解煙癮的不適。

斜倚在對外敞開的窗台上，任憑居待月的光在頭頂上聚攏，沐在銀輝下的慵懶，勘成一幅畫家筆下，最貼近人生百態的繪作。

但，畫中的主人公既非文人，亦非雅士，僅是一名憂國之士。

一縷輕煙飄然逝去，放眼望去盡是熄燈戶，他便更能感覺到獨守清醒的孤寂。得知恩師驟逝的噩耗，有好幾個夜晚，他也是像這樣無法成眠；即便沉入夢鄉，時間依然在夢醒之前，回到那段幾乎無憂無憂的過往。

「……可惡！」

一記重拳打在窗台上。

相同的拳頭，相同的力道，稍早前扎扎實實地砸在，被他蔑稱洋鬼子的兩名男子鼻梁上。作為率先動手的人，他不覺得自己有錯，因為比起那些高鼻子、白皮膚的外人，他對他們的懲罰不過是小菜一碟。

他不過是伸張正義，一如當年火燒大使館的行徑。

他沒有錯，錯的是喪權的幕府，貪生怕死的保守派，以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而在這之中，遲遲拿不定主意，動輒俯首請罪的籓主，最令他感到惱火。

直到血腥味撲鼻，被美酒香氣薰得發脹的腦袋，總算將動手的他拖回冰冷的現實。他甚至不記得，糾紛因誰而起，又或是為何而起，然而回過神時，他的拳頭上早已沾滿黏稠的血跡。順著指腹、關節和手腕，被害人的血滴滴答答地滲進新換的草席裡，也滲進他因酒精作用而變得有些昏沉的神經。

被害人倒臥在腳下，痛苦地摀住血如泉湧的臉，哭喊著怪腔怪調的道歉。

另一邊，抱著托盤的少女，則是一臉驚恐地，望著面惡如修羅的自己。

「酒品差就別在這裡混，洋鬼子！」

來自身體深處，酒精催化下嗡嗡作響的腦袋，僅因這句不經意脫口而出的醉語，變得無比清醒。或許是酒精造孽，倒映眼底的世界炙熱如火，逐漸模糊的視線盡頭，令他想起那場，自己一手造成的火災。

當年任憑熱風颳得肌膚熱燙如烙鐵，他的心亦不曾湧現一絲悔意。

如今，僅是斜睨血淚相和流的『洋人』，竟令他的心，感到些許違和的痛楚。

攥緊衣襟，他試圖壓下來自胸口深處、不明就裡的疼痛，心煩意亂中順手倒掉抽過一口的水煙。他的癮頭不大，但也不至於像今日這般，抽一口便整瓢倒掉。

一定哪裡出錯了，否則自己也不會如此反常。

「可惡！」然而，一切都走在正軌上，除了被撥亂的心。

「高、高杉先生？」

「是……是妳！？」

猛地抬眼，他這時才發現，自己竟在煩亂中攥起她的手。

手腕被捏疼的唐洛櫻，眉心擰成兩道細線，即可見握力之大，然而她既沒有驚呼，也沒有哭泣，而是咬下唇忍住手腕處陣陣疼痛。

「抱歉！」愣過半晌的他，趕緊放開彷彿一握即斷的纖纖手腕。「話說回來，妳……不是先睡了，怎麼……會在這裡？」

「還說我呢，您才睡著了吧？」揉弄被握痛的手腕，她沒好氣地嘟嘴。「這是桂先生的安排，說是房間不夠用。」

「也……也就是說妳、妳和我──！？」

查覺主人的慌張，心跳在會意到某人設計的陰謀之時，霎時漏了好幾拍。

平常的他，肯定馬上沖出去找罪魁禍首算帳，但現在他僅是愣在原地，任憑熱潮爬遍整張臉。倘若不是室內光線不足，他不知道該找什麼理由，來搪塞結結巴巴的理由。

──好你個臭瞇瞇眼！竟然陷害本大爺！

他在心裡暗罵，儘管木已成舟，為時已晚。就算房間數不足，也不該孤男寡女同室而寢……更遑論自己和她，不過是孽緣罷了！

真相僅是如此，到底為什麼會傳成八卦，他完全沒有頭緒。

「我、我也很困擾啊，總覺得很尷尬！」

「既然尷尬幹嘛不拒絕？妳也討厭被八卦吧？」她的話彷彿一線曙光，若當事人也覺得困擾，那瞇瞇眼也沒有理由再胡鬧下去。「妳應該有喜歡的人吧，所以──」

一心想息事寧人，他顧不上方才無意識拽痛唐洛櫻的過失，拖著她就要往外走。

但，奇怪的是，唐洛櫻怎麼也不肯走。

「沒……沒有喜歡的人！」

「咦？」隱隱感覺到氣氛驟變，他轉頭欲說些什麼，流轉於她眼底的落寞，硬是害他吞下後半句話。

「先不說這些，我很在意一件事。」換上平時的笑容，她問出埋藏許久的問題。「您為什麼……會被土方先生盯上呢？」

「我沒有被盯上！」他吼道。

轉瞬即逝的落寞，令他不禁懷疑是錯覺。正當他這麼想時，她不合時宜的發問，再度挑起晚宴上的怒火。一想起『新選組』他便怒不可遏，但令他惱怒的，不是長州籓主的低姿態，也不是無法自曝身分的鬱悶，而是這名少女似乎和對方相當熟稔。

除此之外，還害他多了一個外號‧『多良丸』。

「可是……桂先生說──」

「那個多嘴的傢伙！」他咬牙切齒罵道，怒氣卻稍微降溫。「算了！對『現在』，妳有什麼看法？」

「呃……感覺不可思議？」

她能有什麼想法？在找到回去的方法前，她除了努力活下去，也別無他想。

真要說起來，身為被文明嬌生慣養的現代人，古代充斥諸多不便，比方說在家燒水洗澡太費事，因此多數人會選擇去公共澡堂；此外，她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用米糠包來清潔身體的這件事。

但，最令她無法接受的，卻不是上述任何一件事，而是飲食習慣。

先不論白飯、味噌湯和醬菜吃得有多膩，嗜食如命的她實在受不了所謂的葷食，竟然只有魚和蝦！

──唉，歸期遙遙，食無肉，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呢？

她有些悲觀地想。

「太膚淺了！什麼『不可思議』啊？」聽來像是不經思考的答案，令他有點惱火，「妳是清國人吧？妳對外來者沒有半點怨恨嗎？」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她語塞。

殖民時代的歷史，於她而言只是書本上的知識，但，對眼前的高杉晉作來說，那是他和這個國家的人，所正在面臨的困境。一心想著回去的她，不曾關心過這時代，也不曾在意活在當下的人的看法。

然而，她也並非一無所知。

「我只是……有點困惑而已！」

配合比手畫腳，和不燕其煩地解釋，她總算從桂小五郎那邊，大致瞭解日本。

這個時代的日本，政權是由名為『德川幕府』的軍政機構執掌，而天子，也就是『天皇』，則是退於皇居二条城，幾乎不過問國事。

名義上，執幕府牛耳的將軍是天皇的臣子，是天皇親授管理國政的領袖；事實上遭到管理的，卻是天皇本人。

而這種政治型態，在德川家掌權前就存在數百年了。

對封建制度尚且停留在懵懂認知的唐洛櫻，儘管還有諸多疑問，卻無法置否地，為號稱『萬世一系』的天皇感到詫異。

就連君主立憲制的前輩‧英國，其皇室的血脈也曾歷更迭，更遑論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朝代替換如家常便飯。

「妳問我為什麼會被通緝？那是因為我看不慣那些傢伙作威作福！」他說，話裡字字激憤，即便表情異常平靜。「我不知道妳的家鄉是什麼樣子，但是，我在上海看到的，是這個國家未來的樣子！」

「上海……您去過上海嗎！？」她知道這時候不該驚訝，卻仍圓瞪杏眼地反問。

她的反應，全看在他眼裡，但現在他還不想多作解釋。

因為房門外頭的動靜，已經嚴重干擾他的思緒，甚至不開門，他也知道聚在外面的那些傢伙，個個拭目以待意外的展開。

既然如此──

「死老鼠往哪逃！」

抄起矮桌上堪稱凶器的杯盤、點心盒以及杯墊，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丟出去。

紙隔門倒塌，伴隨器具落地的悶響，被接踵而至的哀嚎給蓋過。

只見等著看好戲的人們，被突如其來的暴走嚇得直往後退，直到山窮水盡處，再走投無路時，才可憐兮兮地露出一抹，妄想赦免的尷尬微笑。

當然，這招對氣頭上的多良丸君──不，是高杉晉作，完全起不了作用。

「可不可以請您──」

「呃……」

求饒的話語，尚未來得及說出口，即被一陣風馳電掣的拳打腳踢宣告結束。

目睹一切，卻退居在安全範圍內的唐洛櫻，除了祈禱他們平安無事外，什麼也作不了。不過她最好奇的是，參加者之一的桂小五郎竟然無好如初。

──更正，目前還是完好如初。

「你最好給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臭瞇瞇眼！」

「挺有趣的，不是嗎？」燦爛一笑，他聳肩。

「你──！」

最後，在桂小五郎的笑容攻勢下，這一晚仍是鬧得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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