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芹澤鴨白天的惡行,早就傳得滿城風雨,無論走到哪間茶館餐廳,都能從隔壁桌的閒話家常中,得知稍早前發生的大事。
在街上遭到毆打的商人,反抗惡人的少女,以及……終結鬧劇的副局長土方歲三。
還不到半天的時間,最後傳到近藤勇耳中的事件經過,簡直比刊登在瓦版上的新聞更驚彩絕倫。名義上也是『局長』的近藤勇,地位不如芹澤鴨和新見錦,因此巡邏大街小巷的勤務他也得事必躬親。
因此他相當清楚在京都人心中,『壬生浪士組』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阿歲,那件事──」
「那件事就別提了。」
沖田總司出門後,幕府的公文書恰好送到屯所,原來是京都守松平容保要接見他們。
這是自從浪士組內鬥以來,首度受到上面的重視,數月來苦苦等待對方回應的兩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倘若會晤順利,經費問題也能迎刃而解。前往役所的途中,卻剛好撞見『那件事』。
他雖然不愛八卦,但是看到將視芹澤鴨視為王牌的土方歲三,一反常態地與對方針鋒相對,也很難不令人在意其背後的動機。
畢竟比起大而化之的自己,土方歲三相當冷靜沉著。
而那樣的他,竟然做出頂撞那群人的舉動,而且還是為了那名少女,儘管並非壞事。
「容保大人有什麼吩咐?」
「這個嘛,」
或許是察覺到近藤勇的疑問,他斷然轉移話題,藉此泯滅過於旺盛的好奇心。
松平容保。
說起來,全都是因為芹澤鴨牽線,他們才能得到與上面溝通的機會,不過也因為芹澤鴨對浪士組的事務漠不關心,近藤勇才會鍥而不捨地,致信松平容保請求會面,直到今天才首度獲得正式回覆。
會晤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開始,土方歲三的終極目標,是把浪士組的權力,從芹澤鴨的手中奪過來,而松平容保的命令將成為近藤勇的後盾。
為此,他要知道,『容保大人』的吩咐。
「容保大人希望增加人手,你也知道最近的治安──」
「這樣啊。」
近藤勇說到一半,便接不下去,因為隔壁的噪音替他說明『容保大人』的隱憂。
隔著一片單薄的木板,充斥整個房間的粗鄙笑語,夾雜在濃郁酒興中胡亂演奏的紊亂拍子中,冷不防竄進被無形低氣壓籠罩的房間。地處偏僻的壬生村,翻過庭院的土牆後即是空曠的農地,因此入夜後格外靜謐。
與圍繞村落的靜寂,格格不入的男女嘻笑聲,打破談論正事的沉重氛圍。
──還真是悠哉啊!
俊臉倏地一沉,眉心擰起千巖萬壑,任憑燭光拖在那緊擰的眉宇中央搖晃,燭火越過寬闊的雙肩,在他身後的薄板映出巨大的剪影。隨著火焰翩然起舞,他的神情變得比平日更駭人。
而近藤勇僅是疊起雙臂,雙眼瞇進厚重眼瞼中沉思。
他思忖松平容保的話,思忖迄今為止共同的目標,以及當初執意上洛的決心。
──咚、咚、咚!
從隔壁房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被雜亂無章的節奏干擾,不堪其擾地抬眼尋求幫助,卻猛地對上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眸。
「這是機會,」他說,眼底閃爍著自信的光芒。「我要用您的名義來招募人手。」
「阿歲,你該不會是要──」
「芹澤是王牌,但是,這件事我們得自己想辦法。」土方歲三點頭。
表情依舊駭人的他,早就打好如意算盤了。
與近藤勇並列局長的男人就住在隔壁,用那支刻著『精忠報國』的鐵扇,拍得榻榻米咚咚作響。
那男人一喝酒就發瘋。
不,就連不喝酒的時候,也會打著『攘夷』的口號四處強奪百姓的財物,行徑囂張跋扈,令原本即對幕府多有怨言的京都人更厭惡他們。
京都人稱他們『壬生狼』。
私底下談論他們的語氣極其輕蔑,即使他們並沒有正眼瞧見『武士大人』的膽量。
殺人不眨眼、強奪財物、擾亂京都安寧──一一細數罪狀,撇除斬殺浪士職責,芹澤一派才是造成現今風評低落的主因。
土方歲三對芹澤鴨不滿,卻無可置否地需要他,與他的人脈。
此人是一柄雙面刃,既是王牌也是燙手山芋,是終有一日得剷除的眼中釘,只是時機未到,現在只能忍氣吞聲。
他心知肚明,卻不慎作出違背本意的舉動,和芹澤一幫人爆發衝突。
「土方……歲三!」新見錦皺眉,沉著掃興的表情怒嗔。「連你也要妨礙局長嗎?」
「不,我只是奉命請兩位回屯所罷了。」
「……什麼?」
格外恭敬的遣詞用字,無法掩飾深藏眼底的厭惡。同盟肇始於利害一致,而非雙方志同道合,看似穩固堅實的目標底下,兩方早已水火水火不容。他永遠也忘不了上洛途中,芹澤鴨如何當眾面羞辱近藤勇,又是如何揚言放火燒掉眾人投宿的旅館。儘管最後是近藤勇低聲下氣,才平息芹澤鴨的不滿,他卻不是那一天才開始厭惡芹澤一行人。
「你說命令?我怎麼沒聽說!」
新見錦瞪大滿佈血絲的雙眼,任由憤怒的青筋浮上光亮的腦門。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隨著脹成緋紅的雙頰,赤裸裸地攤在陽光下。猙獰的面孔因為突如其來的『命令』,頃刻變得滑稽。自詡與『上面』關係密切的他,不信任地揚起下巴,儼然認定土方歲三是為了防礙自己,才會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模樣。
「沒聽說?那您自己去向容保大人抱怨吧!」
「這──」
眼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樣,始終氣燄高張的新見錦首度咋舌。
即使沒有正式文書證明所言真偽,『容保大人』於他們而言即是諭令,即便再囂張如新見錦,也不敢公然在籓主之前造次。
就算討厭土方歲三,就算氣惱局長顏面掃地,他也沒有權力質疑松平容保。
「算妳好運,小姑娘!這筆帳,下次再跟妳算!」
「不用,你我不必相欠!」
「妳──」
倒抽一口氣,欲意破口大罵的他,最後還是忍下怒氣。
遍體鱗傷的菱屋太兵衛、站在旁邊的小夥計,還有扮鬼臉的少女。心底的不痛快,並沒有因為撂下狠話而舒緩;相反地,還因為那女孩的口無遮攔更加強烈。
──但,『容保大人』的命令是絕對的。
帳可以日後計算,不遵照命令的話,會喪失那位大人的信賴。隱忍滿腔怒火,他頭也不回地跟著芹澤鴨離開。
「妳這個笨蛋!」
「對、對不起……」
確定一行人走遠後,土方歲三這才轉過來斥責某個,不知好歹的笨蛋。
如果沒有那封信,說不定下一個遭殃的是唐洛櫻,她不但沒有會意到這一點,還擺出鬆口氣的表情,好似認定結果是幸運所致。
最要不得的是,她竟然還……扮鬼臉!?
接連見識幼稚脫序的舉止,他不禁開始懷疑她的智商。如果不是過於精明,懂得隱藏自己的鋒芒,要不就是笨得可以了。
──當然,他傾向相信後者。
打從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覺得她是個怪人。
撇除奇特的臉孔──雙眼皮、豐潤的嘴唇──還有偏紅的髮色,與詭異的口音和用字遣詞之外,就連性格也很奇特。
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會在遭到拷問的同時,還厚臉皮地要飯吃?
他無法想像。
「謝謝你救了我,土方先生。」
「……無妨。」
他答道。
這種事想破頭,也得不出結論,更何況他現在身負,遠比這件事更重要的任務。
思及此,他扭頭邁開步伐,消失在四条通的人群中。
「阿歲!」
「啊,怎麼了嗎,近藤先生?」一回神才發覺,近藤勇正用狐疑的神情打量他。這也難怪,剛剛的話題才說到一半。
「還說呢,倒是你,想什麼這麼出神?」話說一半陷入沉思,真不像他的作風,近藤勇暗忖,卻沒有說出口。「我不認為芹澤會配合,他現在不是喝酒就是找女人,完全不管事啊!」
聳肩,顴骨方正的臉龐堆滿無奈。
他真正想說的,其實是沒有過問芹澤鴨就擅作主張,說不定會因此引起反感,不過那對土方歲三來說,似乎不構成威脅。
「呵,他不管事才好,」聽聞近藤勇的埋怨,他一改嚴肅地,勾起一抹淺笑,「我向您保證絕對沒問題,如何?」
「唔……好吧,就這麼辦!」
眼見土方歲三說到這個份上,對『說服』成功抱持疑慮的他,也不好再多說。
結果事情還真如土方歲三所料,不但成功說服芹澤鴨,還和他的部下也達成共識。當然酒意和無心管理浪士組,才是達成共識的主因。
達成協議,從芹澤鴨的房間退出來的土方歲三,獨自穿過夜幕低垂的庭院。
倏地,一道熟悉的黑影擋住去路,不過手揣一盞燭台的他,早就看到對方的容貌了。
「還想說是誰呢,原來是土方老師啊?」
黑影開口,原來是沖田總司。
和戲謔的招呼大相逕庭,土方歲三有些惱怒地開口:「結果你到底跑去哪裡了?」
他指的是中午那件事。自告奮勇帶人上街,結果卻放任那女孩和芹澤那些人對峙,要不是自己和近藤勇剛好撞見,後果也許不堪設想。
想到沖田總司不負責任的舉動,他便感到一肚子惱火。
「等我回來,您就出去了,我有什麼辦法?」他無奈地攤手,「反正您也英雄救美了,不妨看開點吧?」
──啪!
劃破夜空的清響,與迎面而來的異物,挑斷了某人的理智線。
順手往對方臉上甩去的物體,不,正確來說是一本手帳,就這麼緩緩地往下滑,接著掉在沾滿是塵土的草鞋前端。
動手不動口的罪魁禍首,半晌後總算發覺,自己下意識扔出什麼東西。
不看還好,一看旋即愣住,緊接著雙頰和耳根如火燒般緋紅。
「我看看喔……『春山宛若掌上硯』?」
「總司你這小子!還給我!」
「才不要呢!想不到您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啊!」沖田總司拼命忍笑,同時也不忘閃躲出其不意的搶奪。
直到翻完整本詩冊,他才心滿意足地物歸原主。
拿回手帳的土方歲三,懊惱地將不慎扔出去的手帳,連同不慎被發現的秘密,謹慎地收進袖袋內,並暗自發誓絕對不再隨身詩冊,免得重蹈覆轍。
「……話說回來,那傢伙呢?」輕咳一聲,為了掩飾尷尬,他問道。
對於那名少女的來歷,還有許多懸而未解的謎團,即便目前清白,也無法確保她不是敵人,因此,最恰當的作法是派人監視她。
至於負責監視的人,當然是一同發現她的沖田總司。
「菱屋請她吃飯,所以我就先回來了。」
「白癡,還不去把人帶回來!」土方歲三聽了,差點沒昏倒。
監視者不在被監視的對象身邊,這種事可是史無前例……要是因此出了差錯,他絕對要砍死這個漫不經心的小子!
他暗忖。
「我知道了啦。」
「……」
目送沖田總司離去的土方歲三,吹滅手中的蠟燭後,也邁開回程的步伐。
直到各奔東西為止,沒有人查覺到,始終隱身於庭院一隅的視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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