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象牙白的手工和紙,暈黃的暖光從艷麗的牡丹花叢間流瀉而出。為保護客人隱私,而刻意區別的小包廂,一點也不愧對高級酒館之名,布置上不但典雅舒適,就連擺設也是精挑細選。一抹蒼勁的書法懸於主位後方的隔板,正好落在被飛龍舞鳳落款的白瓷瓶口。
仔細打磨上色的漆器,在併攏的膝蓋前展開五顏六色的美食,撲鼻而來的香氣挑逗味蕾,尋常白姓恐怕有生之年內,都一生無緣見識的精緻料理,此刻卻安然等待兩袖清風的少女提筷品嚐。
出言捍衛換來的代價,遠遠超過唐洛櫻的想像。
不過,和沖田總司走散的她,就算回絕菱屋太兵衛的好意,也不知道回去的路,更遑論開口提起某集團名稱。
於是乎,別無選擇的她只能接受邀請,結果──就是現在的處境。
「不要客氣盡量吃啊,櫻小姐。」
「謝、謝謝您!」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請一頓堪比懷石料理的大餐,應該是夢寐以求的發展。
但,對席間不乏被吃豆腐的唐洛櫻來說,享用美食反倒成了一樁苦差事。礙於被對方掌控經濟大權,她只得耐起性子和怒火,委婉地勸諫這位好色富商先行小酌用膳一番。
「話說回來,櫻小姐是哪裡人?我看您不像京城人。」
「哈……咿我、我是從──」
幾杯黃湯下肚後,這名挺著出一圈小腹的中年富商,趁著酒酣耳熱的興頭,舉止也越發大膽起來。只見他湊近唐洛櫻的耳畔,吹出一口薰天酒氣地問道:「聽說您沒有落腳之處是嗎?既然這樣要不要乾脆來幫我工作──」
正這麼說著的同時,臘腸般粗短的手指忽地扣上她的肩膀,並一把將她扯進胸前。
不久前停留在有意無意的觸碰階段,怎知竟然一躍至摟抱的程度,心生畏懼的她掙扎著擺脫糾纏,也不忘回答對方的暗示:「您、您的好意我心領了!還有,我是從中……不,我是從『清國』來的──」
自己究竟從哪裡來,這個答案難以啟齒。
對這個時代來說,她不應該存在,無論是名字、家世,或是國籍,在近兩世紀前的日本人心中,無非都是捏造的謊言。『臺灣』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世界觀,充其量只能委身在『中國』下,成為橫渡東海而來的外國人。
她不願這麼做,卻不得不為之,否則她無法替自己做出精準定位。
「這樣啊,真是辛苦您了,不如──」
「真、真的不用……了!?」
紙門倏地滑開,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從走廊的陰影中竄出,適時遏止菱屋太兵衛進一步的肢體接觸。唐洛櫻不由自主地,瞟向攔腰扛起太兵衛的人,這才發現原來是名叫阿助的少年。和惡棍對峙時表現出來理直氣壯不同,現在的他儼然是善後的小弟,負責護送酒醉的雇主回家。
唐洛櫻愣愣地瞅著他指揮酒館的下人收拾包廂,半晌總算意識到自己保住了貞操。
「那……那個,阿助?」
「夫人吩咐我來帶老闆回家,」顧慮到自己的唐突嚇到這位貴客,他頓了頓繼續說:「老闆一喝酒就這樣,委屈您了。」
「這樣啊!」
──這麼說,剛剛的性騷擾只是發酒瘋嗎?
聽完阿助的說明,她不禁在心底捏把冷汗,為了逃離菱屋太兵衛那過度的肢體接觸,她還特意多敬幾杯酒……現在想起來,這完全是自殺的舉動啊!
要不是阿助口中的『夫人』明察秋毫,現在的自己還不知道會怎樣。
「……我要帶老闆回家了喔?」
「啊、等我一下!」
似是歌謳著即將終結的生命般,逐漸淡去的燈火穿透紙門的縫隙,照亮他顯然不耐煩的眼神。聲音聽上去有些嘶啞,與惡棍對峙時的凜然正氣,被白天的繁重工作消磨殆盡,現在的他之所以站在這裡,全是因為『夫人』的一句話,和對『老闆』的使命感,而不是為了自己。
查覺他的無奈,唐洛櫻事不宜遲地起身,亦步亦趨地在下人的簇擁聲中離去。
夾帶水氣的風從暖簾外吹來,被月色恣意灑落的運河上,散佈著零星通明的漁火。微風輕徐而來,水面漾起陣陣粼粼波光。河岸旁柳枝隨風搖曳,棉絮霎時漫天飛揚,乍看之下宛如嚴冬中紛飛的大雪。
單手扛起菱屋太兵衛的阿助,踽踽走在唐洛櫻前方。
放眼望去無線延伸的康莊大道,唯獨偶爾傳來的輕細笑語,以及列隊坐鎮的石燈籠,護送三個人踏上歸途。
「櫻小姐,您到底是誰?」
「欸?」打破冗長沉默的第一句話,此刻聽來格外突兀。
唐洛櫻征住,猛地抬眼的同時,剛好與驀然回首的他四目相對。
以這個時代的觀點,她──『唐洛櫻』是『清國人』,就算事實並非如此,她也無從宣稱真正的國籍和來歷。身為一個超乎時代想像的存在,她無法逾越旁觀者的界線,也不能干涉曾經存在的歷史。
因為她不是任何人,更不能成為任何人。
「我……我是──」
「『清國人』?」
「呃……嗯!」
不等她說完,阿助已替她回答,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令她瞠目結舌:「很抱歉,我不相信那件事!」
「……!?」
「您不是清國人,不,甚至不是這(江)個(戶)
的人吧?」
「為什麼你會──」
身體彷彿遭受電擊,猛地震顫,她的腦袋因為他的疑問,不,應該說是結論的話語,迸發出絢爛的火花;她不知道他怎會知道這件事,但毫無疑問地他從那看似完美的出身證明裡,查覺到某個無法掩蓋的缺陷,否則,他無法如此斷定『唐洛櫻』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這種時候該怎麼回答,她暗忖。
「哈哈哈阿助你好奇怪……為什麼這麼問?」想破頭也得不出正確答案,她決定先裝傻蒙混過去。
「啊?」
「如果不是清國,你覺得我從哪裡來呢?」
「……」
阿助瞅著她,撇嘴。
他不可能知道她的來歷,當然也沒有證據證明她不是清國人。他只是隱約感覺到這名少女的不尋常,卻又無法明確描述埋藏在心底,那曖昧模糊的直覺究竟從何而來。
即便如此,他也不想為空穴來風的臆測退讓立場。
「阿助?你有在聽……嗎!?」
「那個方向是……菱屋!」
策略成功與否,她無法從阿助的沉默中判斷。
正當她打算再進一步時,霎時點燃夜幕的火光,旋即分散兩人的注意力。前方不遠處竄出的濃煙直入天際,順著唐洛櫻茫然的視線,他推測出起火的是菱屋。
不過,就算出事的不是菱屋,木造建築為主的京城,很快會被燒成平地。
「要走了!」
「欸……欸!?」
阿助沉吟,沒給她時間反應,便把她整個人扛在腋下直奔菱屋。
一路上盡是被火災驚醒的居民。
兵荒馬亂中逃竄而出的人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然而,火消隊和提著水桶亟欲滅火的百姓,卻不知道為何無法其門而入,越接近火災現場人潮越洶湧。雙臂分別扛起兩名成年人的阿助,再顧不得路途遠近地繞道而行,在接踵而至的狹窄巷弄間穿梭。
「阿、阿助,等等,草鞋掉了──」
「……」
視線落向搖搖欲墜掛在拇指上的鞋帶,她低聲提醒不顧一切往前衝的阿助,儘管他本人完全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習慣高度勞動工作的身體,其體力好得超乎現代人的想像,扛著兩名成年人的步伐絲毫沒有減緩,直到菱屋的門前,他臉上也沒顯露疲色。
「請問……?」
「噓!安靜點,屋子裡有人。」方才截去辯解的嚴肅中,燃起一股憤怒的火焰。
「……欸?」
火沒有燒到這裡──唐洛櫻暗忖。
儘管命運沒有給她時間喘息,但懸宕在內心的不安總算落定。柳眉緊蹙的她,借住月色和燈籠的紅光,從前方屋裡的巨大陰影中,認出早上的惡棍。
「新見局長正在裡面等您們呢。」男人笑盈盈地說。
「……」
唐洛櫻噤聲不語,瞪著反客為主的男人,忽地意識到自己之所以對他有印象,大概是因為那張,與竭盡所能行惡事的形象極為不符的禮貌吧。乍看之下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的臉龐,實在很難與地痞或流氓等辭彙聯想,就連督促他們進門時,墊後的他完全沒有表現出肅殺的氣息。
話雖如此,她還是感受到背後陣陣刺骨的壓迫。他的姿勢雖然愜意,手卻沒有離開過刀柄。在被對方的氣勢,壓得幾近窒息的數分鐘內,油然而升的異樣情緒亦澄明起來。
──屈服現況的阿助、不醒人事的菱屋太兵衛,以及不被當成威脅的自己。
唐洛櫻咬緊下唇,不著半點打鬥痕跡的店鋪,和早上的情景一幕幕從眼前飛逝而過。她掄緊拳頭,沒有發出半點抗議,大拇指卻還是下意識地捏皺衣角。
這些小動作全看進最後方的男人眼底,包括細微的顫抖。
「……到了。」男人淡然而道。
他的工作不是找兩人報復,因此沒有興趣干涉,此刻醞釀在少女心底深處的衝動。他的任務,是帶些人去後院和新見錦會合。
穿過狹長走廊後,盡頭就是後院。稍環視一圈井然有序的庭院,她立刻發現新見錦身旁的小梅夫人。脂粉未施的臉龐,在燈籠的照耀下格外慘白,被挾持的她儘管面露不安,卻不見半點向惡棍屈服的意願。
圍籬外被喧鬧聲所包圍,鄰近處的火災似乎還沒撲滅,方言夾雜在紊亂的跫音和碰撞聲中,她勉勉強強拼湊出一些訊息,應該是有誰在阻撓滅火工作。
──不過,比起遠處的火災,她要擔憂的是眼前的狀況。
新見錦儼然當自己是一家之主,不但擅闖民宅,還膽大包天地攬著小梅的肩膀。這景象引起她的反感,特別是那故作親密的稱呼:「我們可真有緣不是嗎,『櫻小姐』?」
「少跟我裝熟,你這個禿子!」
「……什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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