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殺了一個人,小櫻。」
挑釁新見錦的戲謔,在那對銅棕色眼底深處蕩然無存。似是極力抑著心底的異樣情緒,他的嗓音便越是沉靜如止水。前晚的記憶在腦海裡翻騰,當他和土方歲三循著慘叫聲,找到一度逃脫的浪人時,卻撞見宛如地獄的場景。
而她,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手裡揣著染血的武士刀,無神地佇立在斷氣的屍首中央。
「我和土方老師,看到妳拿著死者的刀。」
「……!?」他說自己殺了……誰來者?
週遭的時空彷彿與現實隔絕,在格外靜謐的住宅區,家家戶戶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代裡,她的心跳聲卻發出轟隆巨響。
熱汗如泉湧般濕溽唯上衣,意欲辯解的嘴巴微張,卻半晌說不出話。
沖田總司手中的燈籠,被倏地一陣晚風吹得狂亂搖曳,瞅著那眼看即將熄滅的紅色光芒,整個視線染上一片血紅。
在那片深沉如血的視野中,她看見眼前聳立著一道巍峨的木樁,一張張沒有臉的屍首橫陳在腳底下,嘴裡吐著細微的哀鳴。
沖田總司的話語,殘忍地,穿透死者的怨念,傳進她再不堪事實摧殘的內心。
「……妳應該沒有印象吧?」
「我──」
所謂的真相一字排開,羅列在自認清白的她的面前,千夫所指地控訴罪名。
她想起土方歲三的審問,想起近藤勇的親切,想著那兩人是否也知道這件事,卻沒有認定她是兇手的理由。沒有審判她的罪過,究竟是出於對失憶者的同情?亦或者,是事先預謀的詭計,好令她被自己的罪惡感逼上絕路?
她不知道,也無從思索。
打從知道害死一條人命後。她的世界便已宣告終結。
「……不過,這件事還有許多疑點,所以無法判定妳是兇手。」
「欸?這、這麼說──」一征,唐洛櫻一時無法理解話中含意,直到……看到惡作劇的冷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被對方捉弄了。
「意思是,妳被列進觀察名單,小櫻。」
暫時洗清嫌疑似乎是好事,不過對先遭到惡作劇的她來說,這完全不值得高興。
「櫻小姐!」
「啊……阿助!?怎、怎麼了嗎?」
突如其來的喊叫聲,震懾昏昏欲睡的眼皮,唐洛櫻猛地睜眼的同時,身體下意識地跳起來,頭頂也不偏不倚地撞上木板。
無預警的衝擊撞得她頭昏眼花,不過撇開阿助因素,不規則的晃動早就令她暈車了。
──更正,是暈轎子才對!
扶著重如千斤頂的腦袋,她屏息壓住悶在胸口的不適感,喉嚨乾澀地埋怨道:「不要突然嚇我啊!」
「……我說啊,您是不是忘記我們的目的了?」
「目的?」
唐洛櫻蹙眉,正午的豔陽從順手撥開的縫隙,鑽入通風不良的轎內,她稍稍瞇起眼,從那片對開的小窗,觀察身邊來去自如的路人。穿越到此地有一段時間,中間雖然發生不愉快的事,但既然回不去原本的時代,她所能作的也只有學習在此地生活下去的方法。
其中之一,便是在菱屋以勞力換取食宿。
雖然沒人要求,但既然住下來,那她實在無法腆著臉遊手好閒,慢慢地,她也學會用爐灶作飯,以及活用過去擔任社團經理,所累積下來的裁縫技能,分攤偶爾會接到的和服訂製委託。
從丈量尺寸到製作新衣服,手藝儘管稱不上精湛,倒也能勉強幫上忙。
「就是那個吧?出差?」
「……又在說莫名其妙的話了,真的沒問題嗎?」與往常的不同,由於這次的客戶是藝妓,因此得由他們拜訪對方。
阿助抬著下巴,由上而下睨著努力回想目的地的少女,無奈地嘆氣。
不知道理由為何,一家之主的菱屋太兵衛,似乎很喜歡這名來歷不明的少女;不但空出一間房,還留她在店裡工作闖小禍,好為這得來不易的、平淡如水的生活,添加可有可無的調味。
就在哼哼哈哈整整五分鐘後,再也憋不住的阿助,忍不住出聲提醒:「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島原,櫻小姐。」
「對,就是島原!」
沒記錯的話,這次的客戶似乎是藝妓。
過去只在電影裡,窺探藝妓神秘面紗的唐洛櫻,不禁開始期待接下來的工作。然而這種興奮沒有持續多久,便在暈轎子前徹底敗北。無論如何,人力轎於被現代文明慣壞的她而言,非但不舒服,速度更是不比步行方便。當暖風徐徐吹入,正午的烈日當頭的轎內,缺少空調設備的小轎子悶熱異常,再加上不怎麼規則的晃動,很快地她便覺得想吐了
「呃……櫻小姐?」
「我、我沒事!」
或許是為了破除冗長沉默隨之而來的尷尬,不知道該和對方聊些什麼的阿助,開始把注意力放在路人身上,直到眼角餘光掃到唐洛櫻細微的動靜為止。
不看還好,一看他才發現,她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兩手緊攥起衣襟,嘴巴微張喘著大氣。
──她的樣子,有點奇怪!
當下這麼判斷的他,趕緊探頭大喊:「停!到這裡就好了!」
「抱歉。」
「沒關係,反正也到了。」
順著他的視線,雙腳落地後臉頰稍微恢復血色的她,下意識地往後望去,果不其然地映入眼中的,正是花街島原唯出入口。上下分別塗上紅綠格紋的白色燈籠,其斗大的黑字高懸於偌大木門的兩側,為訪客告知此地是為何處。
「……到了嗎?」
即便對門後的世界一無所知,光是聳立眼前的巍峨大門,仍令初訪此地的唐洛櫻驚愕。
她哪裡知道圍牆後方,是座令男人留連忘返的溫柔鄉,當然也不可能曉得,植株於門口的垂柳,寄託著無數尋芳客的不捨。
對她來說,那只是首次出差的地點,而非所謂的聲色場所。
正午的島原,放眼望去就像是拍片布景,不見任何人悠晃的身影。整條街被神秘的靜謐籠罩,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正置身在日夜顛倒的異界,唐洛櫻被設置在木造町屋外的欄杆吸引了目光。
在暖簾外探頭探腦,也無人出來招呼,唐洛櫻忍不住大喊:「請問有人在家嗎?」
「……您不能直接進去嗎?」
「我看裡面黑漆漆的,想說沒人嘛!」
「在外頭喊更丟臉吧!?」
未料她竟然像喊隔壁鄰居那般自然地,在高級場所外頭造次,阿助趕緊上前摁住她的嘴巴。雖說島原商家晝伏夜出,但他此刻卻能查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無情視線,應該有不少從睡夢中驚醒的藝妓,正狠狠地瞪著他們。
不過,眼下令他頭痛的,不是如坐針氈的視線,而是處在狀況外的唐洛櫻。
她比想像得還要脫線,因而製造不少麻煩──不,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不要叫了!想把整條街的人吵醒嗎,真是的!」
沉著怒氣的老嫗,斷然截去唐洛櫻的招呼,然後以眼神示意他們跟上來,踩著輕巧步伐前進,嘴裡更不忘數落她的無禮。
頷首聽老嫗發落的她,亦步亦趨地穿過狹長的走廊,然後上樓。
一上樓,覆壓整條走廊的氛圍就變了。黑暗似是抑住所有的呼吸聲,直至到達某扇門前,三人之間的交流僅剩腳踏地板發出的嘎吱聲。老嫗手上的燭火在黑暗中輕輕搖晃,投射在牆上的人影猶如鬼魅般巨大,感受到一股無形壓力,額上不由自主沁出冷汗的她,霎時產生自己是在鬼屋裡探險,而不是拜訪客戶的錯覺。
當她胡思亂想時,老嫗倏地停駐下來。
「就是這裡。」老婦以手勢示意,接著二話便不說地,沒入反方向的黑暗中。
看著老婦人消失在走廊盡頭,她不禁吞了一口唾液,深呼吸一口氣後,壓下胸口深處的狂亂心跳,然後緩緩地,拉開白色的紙門。
紙門後方不是阿助能涉足的聖地,無論等待她的,是什麼樣的客人。
「打、打攪了!我是──」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櫻小姐嗎?幸會幸會,我是菊里,是花君姐姐的妹妹呦。」
「……妹妹?但您們看起來不像啊?呃,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哈哈哈,您還真有趣欸!」
名叫菊里的女性,含蓄地用袖子掩笑,未施脂粉的她,此刻笑起來的樣子,與電影裡頭撲起滿臉白粉,端起高雅面孔的藝妓大相逕庭,反倒像是隨處可見的活潑少女。
思及此,初次拜訪客戶的緊張感,不知不覺地煙消雲散了。
但,這樣的輕鬆感,並沒有持續太久,即被接踵而至的對話掃空。
「進入正題了,菊里,麻煩妳迴避一下吧。」
「好。」
「咱是花君太夫。承蒙櫻小姐登門,備感榮幸。」
「那個,您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
菊里離開後,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不確定自稱『花君太夫』的女人,和菱屋之間的往來有多密切,但她不認為自己會出名到,在報上名字前即被對方率先報出名字,更何況從女人的語氣就能知道,被知道的應該不只有名字而已。
花君太夫應該認識自己,不,應該說,她是特地把自己叫來此處。
「登上瓦版的您,在京城無人不曉。」
「呃……」唐洛櫻噤聲,名揚天下一詞她實在敬謝不敏。
「也罷,您的確很有意思,」花君太夫輕咳一聲,接著換上截然不同的語氣:「難怪土方大人如此關注您。」
「『土方大人』是指──新選,不,壬生浪土組的……土方歲三先生嗎?」
「……」
攬鏡自照的花君太夫聞言,並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
雖然慢慢接受『穿越』的事實,但像現在這樣,噤聲瞅著高級藝妓被燭光照亮的優雅身影,還是令唐洛櫻以為,自己身處在與這一切毫無關係的年代,並透過一面螢幕觀看眼前的事物,而非直接與對方當面交談。
憑藉著微弱的燭光,好不容易適應黑暗的她,這才慢慢地看清自己和女人之間,隔著兩疊半的榻榻米。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雙方如隔千里之遙。她永遠不會知道,花君太夫如和土方歲三的關係,更不會明白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女人此時此刻真正的心情。
「算是吧。」
倘若藝妓和恩客之間,稱得上熟稔的話,那就是了吧,女人暗忖。
沒說出口的,是觥籌交錯、笙歌四起後的徹夜纏綿。那女孩不知道島原的規矩,當然更不可能知道,坐落於龍蛇雜處的京城,唯此處是獨立於個人立場外的灰色地帶。
「話說,您找我有應該有別的事?」
聽聞花君太夫的話,總算放下懸在心上的重石。既是土方歲三的熟人,那應該能夠信任才對,她想。
「土方大人請您,今晚到屯所一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