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狄‧辛德森懶得搭理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下等人所生的蠢小鬼。在他看來，跟下等人有任何一點交流都是自甘墮落、有失身分的行為......為什麼阿斯利安就是不懂！

 

　　「叔叔，發票。」清脆的童音竄進耳裡，如清水潤物。

 

　　休狄幾乎瞬間就被這聲怔愣住所有煩悶，甚至有一點放鬆......於是他按耐下張嘴就要傾瀉而出的惡毒嘲諷，僅僅冷傲的微掀眼皮，看向那個身高甚至連他坐下來後一半不到的矮小圓潤的小鬼。

 

　　小鬼有著一張紅撲撲的圓臉蛋，上面一雙大大的圓潤黑色眼睛一眨一眨，眼裡透著對世間萬物的好奇與希望；沒被圍巾包裹住一截的小脖子白淨裡浮著淺淺一層不知是暖出來的還是相對粗糙的布料摩擦出來的淡粉；短胳膊短腿的，像是偶而從阿斯利安那邊看到的號稱可愛Ｑ板小圖裡走出來的小娃娃，而其中一隻短胳膊正抓著一張發票堅持並且無禮的遞到他面前。

 

　　這是一個天真的認為一切都美好得如同他一般的、對世界存著友善的愚蠢賤民之子──一個與他所在的骯髒世界格格不入的美好的孩子。

 

　　照裡說，休狄應該在聽見這聲無禮打擾時就發作的壞脾氣並沒有發作，反而魔怔似了的看向毫無規矩並且自以為在幫助一個根本不需要這種幫助的有著低賤身分的孩子，更沒有修理作出這個在換作以往肯定被他當作是侮辱的這個行為的孩子。

 

　　「漾漾，再不回來你就給我留在那邊！」休狄聽見另一個聲音從遠方中氣十足的喊道，是個女孩的聲音，跟站在他前面的小男孩的聲音有點像，但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霸氣裡有著微不可察的關心。

 

　　下等人就是下等人，說話就是這麼的粗俗暴力。

 

　　接著休狄就看見他面前的小鬼抖了很大一下，沒拿發票的另一隻手慌亂的扯了自己的衣擺好幾下。

 

　　真是沒用，這樣就嚇到了。

 

　　休狄斜睨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孩，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媽的，這個賤民！

 

　　被這個小鬼忽然發難、連著一絽髮絲重重扯了下帽兜的休狄吃痛，但等不及他伸手把人抓住教訓一頓，小男孩已然「咚咚咚」地竄出他所在的偏僻角落，回到一個長相精緻得活似俄羅斯洋娃娃，眉眼間和小男孩也有幾分相似卻被一身霸氣凜然的氣勢渣掩住的女孩旁，然後兩隻圓胖小手圈在嘴旁對著他喊：「叔─叔─加─油─」

 

　　誰是你叔叔！

 

　　休狄前一秒被一個莫名其妙的賤民之子拉扯頭皮感受到的疼痛和恥辱，一瞬間都被小男孩一聲綿遠的「叔叔」叫得都要沒脾氣了。

 

　　放在平常休狄肯定是不會善罷干休，就這樣放這個小男孩完好如初的走掉；偏偏他今天還真提不起勁去教訓這樣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只是一股腦的想對他好的蠢小孩……如果阿斯利安知道肯定會很驚訝──又或者覺得他是醞釀著要加倍打擊報復這個賤民。

 

　　不知者無罪。

 

　　休狄看著被小女孩牽著小手，依依不捨的一邊被拖走還一邊頻頻回頭看他的小男孩想。

 

　　「……漾！你再給我走路不看路你看我會不會讓你跟路面來個負距離接觸！」

　　「姊姊，負距離是什麼？」

 

　　這是一對很有趣，並且不那麼討厭的賤民姊弟。

 

　　直到姊弟兩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上很久很久，久到天都黑了，稀薄的路燈在遠遠的地方一閃一滅，休狄‧辛德森才從冰涼的地板上站起，寒涼的目光隨意的看了看他待上了一整天的名不見經傳的巷弄，然後毫不留戀的離開。

 

　　「......漾漾。」看似寡情的薄唇輕緩地咀嚼著兩個字。

 

　　※

 

　　身材纖弱的黑髮少年背上一個，左一個右一個，身前身後更圍繞了許多個小孩，完全在阻礙他的行動，但少年臉上卻笑得溫暖，渾身洋溢著快樂的氣息，連帶他身邊的孩子們也一個個笑的跟小太陽似的......休狄‧辛德森總覺得刺眼至極。

 

　　明明都自顧不暇了，竟然還毫無自知之明的將精力分給毫無關係的一干賤民？

 

　　──就如同他們初遇之時。

 

　　休狄靠在門邊，瞇著帶著濃濃厭惡的藍色眼睛往幾乎要擠成一坨的混亂中心看去。

 

　　從少年踏入這家育幼院那一刻，休狄‧辛德森就已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了──很久很久，久到少年還是個幸福且不諳世事的孩子時。

 

　　休狄一直在調查這個沒被現實磨掉天真的少年──當年那個自顧自塞給他一張柔的爛爛的發票的天真男孩。

 

　　僅憑當年那聲連具體字形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漾漾」二字，休狄就讓人連褚冥漾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查得一清二楚；不只一清二楚，他甚至還喪心病狂的把人整得家破人亡。

 

　　阿斯利安知道這件事時毫無意外的又氣了一通──而且直到現在都沒有消，幾乎就差明明白白地跟他說斷交了──休狄起先也一如既往地氣到不行，然後遷怒到「罪魁禍首」身上，把已經重重摔落塵世的褚冥漾打入濃稠不堪的泥淖中，苦苦掙扎卻越陷越深......

 

　　此心亦同。

 

　　休狄已經習慣阿斯利安時不時就為了他對待賤民的態度和他各種不對盤，但他卻不能忍受對方像是替他補償一樣的去對那些賤民好！

 

　　褚冥漾是他們漸行漸遠的關鍵，但休狄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因為褚冥漾多一點還是因為阿斯利安多一點：阿斯利安像是在替他補償地對褚冥漾好時，他就止不住地打心底憤怒──甚至不知道該對誰憤怒多一點。

 

　　一開始，休狄對阿斯利安出手阻止他對褚冥漾下手這件事感到憤怒，然後對對方竟然這樣親近一個賤民卻對自己態度一天比一天惡劣憤怒，接著對褚冥漾言行舉止裡對阿斯利安透出的一骨子親暱憤怒，對褚冥漾明明被他打壓得越發淒慘卻還有餘力去對別人好！

 

　　休狄覺得自己簡直魔障了！

 

　　褚冥漾整個人牽動著他的情緒，可他倆的交集不過一張價值兩百元的可有可無的發票──甚至對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許也不記得自己給過這麼一個狼心狗肺的，滿是骯髒心思還看不起他那種人的傢伙一張發票。

 

　　休狄花在褚冥漾身上的心思太多太多，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多的比花在永遠和他談不到一塊兒的阿斯利安還多，多得讓他忍不住想動手除掉有事沒事就在褚冥漾身邊轉來轉去的阿斯利安──那讓他覺得跟纏在褚冥漾身邊的那些賤民一樣礙眼。

 

　　最後斜睨鬧成一團的少年與小孩子們，休狄乾脆俐落地離開被他靠著的破落門扉，留下一聲綿長突兀的「咿呀」和滿室笑鬧。

 

　　如果打入泥淖裡還不夠，那就關進精心備製的牢籠裡吧──

 

　　「你只要救我，就好了。」

 

　　※

 

 

　　褚冥漾那不懂事的一順手，到頭來沒救到什麼老殘窮，卻是被一個瓶中惡鬼死死拖入無望的深淵，白搭上自己，也白搭上他的家人朋友。

 

　　褚冥漾想著媽媽對他說過的：「把你不需要的但對需要他的人來說的希望送出去。」

 

　　──可是媽媽，我把希望送出去了就只能把絕望留給自己了，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