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浮沉【二】 - 第十七章　血染營區

　　難民營由廣、徐州二軍共同護衛，成為非戰區，但戰爭仍未停止，不出幾日，戰事稍歇，雙方開始固守既有地區，而難民營所在，正是廣州未淪陷的勢力範圍。由於廣州疫情轉緩，原本規劃的治傷區也已縮減，康復的百姓由青幫護衛一一送回，傷兵安排在同一處，置於隔離疫民的其它茅屋，治療期間，不時引起衝突，直至現在，雙方依舊爭論著誰該退守。

　　「之前說定了，此為非戰區，趕人出走，於理不合」吳禾子嚴肅道。

　　「如今疫病已息，戰情已緩，執意在此處駐軍，只怕另有所圖。」其它意見道。

　　如此爭執，天天都在上演，聽到這些言論，楊守義總會感到憂鬱，忍不住自言自語道：「傷者終究是傷者，豈有地域之分？」

　　「楊兄佛心，且懷天下人之疾啊！」林重悠悠道。

　　楊守義淡淡道：「楊某不敢，一介小醫，怎敢妄論天下。」

　　「非也，如今這世道，人人心存天下，虞國才有轉機。」林重語重心長道。

　　瞧見楊守義愣在一旁，林重知道自己失言，如此離經叛道的言論，一般百姓怎能理解。不料楊守義又突然道：「林公子這番話，讓楊某深有感觸，猶見公子不僅飽讀詩書，甚至先天下之憂而憂。」

　　就當下情況而言，徐州軍確實佔了下風，還有竊取軍情之疑，就連自己本身都有極大的危險，淳于捷和楊守義負責傷兵的治療，如發現疫病，再轉入安置疫民的隔離區域，但吊詭的是，連日以來，廣州軍總是染上疫病，徐州軍卻安然無恙，至於原因為何，淳于捷淡淡道：「無法妄下定論」，此事便交由吳禾子詳加調查。

　　原是專為百姓服務的營所，如今收留的傷患，幾乎都是兵士，吳禾子憂道：「一旦失衡，難民營恐怕要風雲變色。」

　　淳于捷回道：「剩下的幾位百姓，只能撤往南處。」望向茅屋，憂愁滿懷。

　　林重一如往常的燒水、洗白布，再送往傷兵所住的茅屋，楊守義接過白布，低瞅他的小腿，關心道：「公子傷勢漸好？」

　　林重和楊守義年紀相仿，近日的相處之中，得知彼此同樣愛好文學，而林重學識淵博，從幾次的言談之中，還論及憂國慮民，懷抱天下的想法，讓楊守義甚是佩服。林重出身不凡，想來非富即貴，難民營的勞物雜事，也做得毫不含糊。

　　林重直盯著白布堆，神色複雜，一時半會兒沒聽清話，胡亂回道：「好，極好。」

　　梁宓在另一間茅屋診治染疫的病患，其中幾位士兵清醒著，有時會和她說上幾句話，某日聽聞士兵們談道徐州軍正在尋人，因此還屠殺了幾千位平民。

　　「能讓徐州軍主將黃煜如此大動干戈，一定是位大人物啊！」其中一位士兵道。

　　「要是能讓我找著他，可是大功一件，這輩子就不愁吃穿了。」又一士兵道。

　　此時梁宓走近他們身旁，作例行的檢查，士兵好奇問道：「姑娘哪裡人？」

　　「揚州。」梁宓輕聲回道。

　　「揚州，我去過，那裡可美的，若能再去一次，看看那湖水山色，柳暗花明，死而無憾啊！」士兵搖頭感慨道。

　　收拾好醫具，梁宓笑道：「將軍定能達成心願。」

　　繞到茅屋後房，那裡置有三個大鼎，還放了幾個陶罐，裝著煮開濾過的淨水，梁宓用勺舀水，沖洗雙手，過程中，卻瞥見一身影從茅屋匆匆奔出，模樣詭異，步伐顛破，梁宓追上前去，細看究竟，只見忙錄的青衣人群，正好楊守義笑容滿面走來，梁宓往他左右後方探看，毫無所獲，甚是疑惑，她問道：「義弟，方才可見到行跡可疑之人？」

　　楊守義轉身望了一下，疑惑道：「此處青子來來去去，並無可疑之處。」

　　「林公子呢？他人在哪？」梁宓嚴肅問道。

　　楊守義搔搔頭道：「正在曬布。」

　　梁宓深深呼吸後，正色道：「義弟，注意林公子，我等對他了解不深，防著點好。」

　　楊守義想反駁些什麼，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梁宓又轉頭道：「義弟莫忘令尊，還有家兄，都是錯信他人，才落得今日的局面，我見林公子有疑，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梁宓說罷，拍著他的手臂，兩人頓時陷入過往的悲傷回憶，突然的一聲慘叫，驚醒了兩人，也驚動難民營的所有青子。

　　徐州軍全幅武裝，主將黃煜一路衝殺，刀光劍影，起起落落，血滴飛撒，怒吼長哮，隨著青子一一倒下，變成失控的慘叫，哀聲悽厲，青幫護衛軍終究不是正規軍的對手，苦戰數回合，依然不敵，梁宓看著遠處倒臥的傷者，急忙呼喊，尋找生還者，楊守義則跑進疫病區的茅屋，向廣州軍求救，眼前景象卻讓他大為驚愕，恢復良好的兵士居然七孔流血，全部死絕。

　　梁宓也跟了進來，同見此景，捂口震驚，她緩緩上前，看了一會，疑道：「中毒而死，這是為何？」

　　楊守義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在屋內屍體堆翻找，而嘴裡唸唸有辭。

　　「義弟，找什麼呢？」梁宓疑惑道。

　　「林公子不在這兒？」楊守義暫緩了情緒，語氣仍舊緊張。

　　梁宓即使困惑，但深知現下不是追問之時，只是緊弌著楊守義道：「義弟，快逃吧！」

　　兩人逃往馬廊，馬匹早已倉皇四奔，吳禾子還有幾位青子拉住幾匹馬，試圖穩住情勢，大喊道：「不要推擠，一個一個慢慢上馬。」

　　遇到李瑤，梁宓急問道：「瑤姨，師父和謙弟呢？」

　　李瑤略帶憂色道：「于大哥去救守謙了。」

　　淳于捷身材壯碩，雖然武藝不精，掌劍揮舞起來倒還有幾分氣勢，閃閃躲躲也有幾分身手，他去救楊守謙，固然讓人擔心，李瑤的眼神裡卻透露著堅定，梁宓也知道，那是長久以來累積的信任。

　　李瑤一手捉著梁宓，另一手拉過楊守義，勸道：「快上馬吧！瑤姨隨後會跟上的。」

　　又一青子接道：「待會兒徐州援軍到來，就逃不了，快走！」

　　楊守義先扶梁宓上馬，她坐穩後，伸手道：「義弟，快上馬。」楊守義卻在此時遲疑，她急道：「你怎麼了？快上馬啊？」

　　梁宓聲聲急切，傳入楊守義耳甚是模糊，顫抖的手將要靠近梁宓，卻突然收了回去，輕聲道：「公主，這全是守義的錯。」用力一揮鞭，馬兒揚長而去，梁宓大喊一聲，之後漸漸微弱，終至身影消失。

　　送走梁宓後，楊守義往回跑去，李瑤想阻止他，但錯手而過，立即就被拉上馬車，看著楊守義的背影，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

　　「青幫已有人去通知廣州軍了，我等必須趕快離開。」徐州軍互相通知，也準備著離開現場。

　　「公子，徐州援軍也將抵達，位於必須拿下，比起大公子，這功勞可大得多。」游達儒諂媚道。

　　被尊稱為公子的男子瞬轉盛怒，拔劍指向游達儒，低聲道：「挑撥離間，饞言惑主，該當何罪！」

　　平時溫文儒雅的董家二公子，威怒之時，比起其父董原有過之而無不及，游達儒驚嚇的跪地顫抖，拼命求饒。

　　「將軍，有人投誠。」一軍士報道。

　　楊守義經過搜身後，被兵士們帶了過來，他見到林重，頓時百感交集，激動道：「林公子，不，你姓董，徐州董原次子董霖，是嗎？」

　　董霖內心愧疚的，不敢直視他，而是撇頭道：「楊兄，短兵相接，情況危及，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而濫殺無辜？這話說得真是振振有辭。」楊守義氣憤道。

　　游達儒大吼道：「放肆！怎能對少主如此無禮！」一旁的軍士立馬將刀劍架上楊守義的脖子，團團將他圍住。

　　「放開他！于兄是我至友，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動他一根寒毛。」董霖阻止道。

　　隨後，楊守義被請至帳房，表面上奉為上賓，事實上卻將他幽禁，層層看管把守。

　　原來，董原病危，董霖與其兄董非正謀伺奪嫡，二人同上戰場，急欲立功，但董霖武藝技不如人，反倒中箭落馬，輾轉來到此處，他提議讓徐州軍入營，卻無視營中不戰之諾，刻意製造爭端，將南寧郡的廣州軍一網打盡。

　　「緊要關頭時，可不能狠不下心。」董霖心頭唸叨道。

　　生還的青幫一行人，逃至廣州軍處，同樣沒有好待遇，安置在受戰火侵襲的宅院，裡外皆駐士兵，處處遭到監視，不得隨意出入。

　　「我等被徐州軍屠殺殆盡，還要遭受質疑，真是令人憤恨。」一青子咬牙切齒道。

　　「刀劍無眼，軍心無情，青幫從中強調自己為善立中，自然受到更多檢視，懷疑也在所難免。」吳禾子強忍情緒，冷靜道，瞥向一旁的淳于捷，再問道：「尊夫人清醒了嗎？」

　　淳于捷默默搖頭，知道楊守義一去不返後，李瑤甚是激動，因而昏厥。

　　「我等現在寸步難行，恕無法解救令郎。」吳禾子慚愧道。

　　「于某知道，這件事無須幫主憂心，我會自尋辦法。」淳于捷看似冷靜，卻語出強硬，

　　淳于捷深鎖眉頭，快步走入客房，憂望著塌上昏迷的李瑤，自語道：「昭原一見，是妳我的緣分，流放一同，生死與共。」拍拍李瑤的手後，淳于捷離開客房，才得知梁宓早已不見蹤影。

　　梁宓抗拒幫規救助士兵的義行沒有白費，守衛悄悄放她岀營，順利離開後，二話不說就去尋找楊守義，淳于捷也料定，必會在郡遇見梁宓，兩人一前一後，往同一方向岀發。

　　在路途中，梁宓隨著步伐，先是憶起楊皓雲，又想到從小到大與楊守義的點點滴滴，還記得兩人的定親，讓她很不開心，對楊守義有些排斥，但她也知道，對於梁虞，楊家不僅是忠臣，還是堅定的摯友，是怎麼也少不得的，在楊皓雲死後，楊家遭論罪之時，梁宓選擇跳岀來，即使徒勞無功，也得一試，梁獻成也藉著這機會，悄悄派人護送梁宓岀城。誰知這一走，就是五年。

　　「師父，怎麼放著瑤姨不管，跟了過來？」梁宓知道後方有人，停下腳步道。

　　「我還想問你，怎能不顧危險，獨自來救人？」在她身後的便是淳于捷，他憂道。

　　梁宓微微轉了頭，淡淡道：「還有守謙不是嗎？你們應該好好照顧他才是。」

　　淳于捷激動道：「妳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會放任妳的安危？」

　　「你最不該在意的，就是我的安危。」梁宓快速說完話，便繼續前進。

　　淳于捷喚了一聲，走上前去，拍著她的肩膀，哽咽道：「別這樣，我們是一家人，姓于，住在揚州郡山的小坡旁，略熟醫術，獻於百姓，扶助眾人，妳也說過，這是以前位居上位的妳，一直想作卻又作不到的，如今妳姓于，完成了許多事，不是嗎？」走近梁宓，並駕齊驅道：「一起去救守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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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的董霖左思右想，始終參不透楊守義意欲為何？因此親自去見楊守義，與他正面周旋，問個清楚。

　　「于兄，你這是何苦，留了下來，既不歸降我，又能奈我何？」董霖勸慰道。

　　「這是我的責任，誤信奸人，讓幫會弟兄死於非命，我若安然逃渡，即使保全了身體，也挺不過良心的譴責。」楊守義哀道。

　　「于兄的意思是讓我，送你上路？」董霖驚訝道。

　　「麻煩公子了，不過在此之前，我先送公子一份大禮。」楊守義冷冷道。

　　「敢情楊兄金口贈我言？」董霖疑道。

　　「公子說的是，金口愧不敢當，不過花言巧語，還望入得你耳。」楊守義苦笑道。

　　董霖挑挑眉，略有所思的靜望楊守義，待他接道：「征服了南寧，揚州近在咫尺，董公子的心思我怎會不懂，趙伏對南方虎視眈眈，動了虞國故土馬上給了趙伏理由揮軍南下，動廣、揚二州才不會有此爭議，但公子可否想過，廣、揚二州兵弱勢微，卻一直安然無恙，這是何故？」

　　「兵弱勢微？依我所見，倒像是財大氣粗。」董原不屑道。

　　「公子說的是，廣、揚二州有財、有奇、有智，奇草花木、奇風怪雨，瘴癘叢生，異病滿處，青幫參透奇異、破除迷思，因而運行天下，財由此生。」說完後，楊守義撇頭再道：「燒殺擄掠，必失人心，廣揚二州，難以扶植，至徐州於此近千里，何以服眾？只怕勢力還未穩固，東南混亂，北方趁虛而入，董家可是元氣大傷啊！公子欲立功，未免操之過急。」

　　「于兄說了這麼多，可有忠告？」董霖著急起來。

　　「有，只怕為時已晚。」楊守義搖頭道。

　　「報，公子，主公有令，立即退兵。」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所有人。

　　董霖瞬時間無法反應，他帶著怨憤的眼神瞥向楊守義，揮了揮衣袖道：「帶他回徐州，不許有任何閃失。」

　　此時楊守義突然翻起白眼，不自主地顫抖起來，口中吐出鮮血。

　　「怎麼回事！不是教你們看好他嗎！」董霖氣得大吼道。

　　面對董霖的責罵軍士毫無反應，反倒拔刀向他逼近。

　　「黃煜，你們這是做甚麼？想造反嗎？」董霖在驚恐之中應是維持著他的尊嚴，大聲質問。

　　「少主有令，公子擅自出兵，違反軍令。」黃煜解釋道。

　　「違反軍令？方才父親才傳令讓我退兵，出兵豈有違例，分明是董非看我立下大功，分外眼紅，怪罪於我。」說完不忘看著游達儒，氣憤道：「你們竟敢無視主公命令。」

　　「公子偽造主公之令，我們一清二楚。」軍士便捉起傳令兵的衣領摔至董霖眼前，吼道：「說！」

　　傳令小兵全身顫抖，急忙道：「公子，你忘了嗎，是你讓我這麼做的，你說現在兵權由大公子，喔不是少主，少主掌控，你要立功難如登天，因此‧‧‧‧‧‧因此讓小的偽造軍令，你說反正主公病已膏肓，向二夫人略施小惠，她定能助爾等。」

　　董霖怒吼道：「你給我閉嘴！」他知道這都是圈套，從中箭落馬開始，一切都在董非的掌握之中了，但現下有機會一舉前進揚州，卻以莫須有之罪強押他回徐州，這只有幾種可能，一是董非不願讓他立功，另一就是與趙伏已達成協議。

　　一想到這兒，董霖為之一振，望向毫無生氣，倒在一旁的楊守義，他勾起嘴角，內心道：「于兄話說的不晚，還是給了我一條活路，這份恩情，賢弟來生再償還吧！」

　　最後，董霖被扣上了脫逃軍列、屠殺平民的罪名，帶回徐州。

　　而楊守義，曾經的太傅之子，皇親血脈，成為了一具不知名的屍體，無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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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血染營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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