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過往
人恋し灯ともしごろをさくら散る
黯銷魂,寂燈掩重扉,一樹櫻空落。──加舍白雄(1738-1791)
○○○
端正的跪坐在案前的人,正全神貫注的在平展在桌上的紙上緩緩寫著字,背上一個冷不防的撲襲,差點撞得正在寫字的人一頭磕在桌上。幸好習武多年,雖然沒有心理準備的用背接住突然的襲擊,總算不至於太過狼狽。
但是正平攤在桌上的白紙,卻未能逃過一劫。
撞擊震動的筆尖,甩出的黑雨,大大小小的攪亂了原本工整的字跡。
「菊君!你不要緊吧?」不等本田菊回答,視線滑過慘不忍睹的紙面,發現肇禍的少女,頓時一陣驚慌,「字都糊了!我不是故意的……該怎麼辦、怎麼辦?」少女一面說著,拿自己的衣袖就想去擦桌上星點的墨漬,本田菊連忙抓住她的手。
「別急。」見灣娘還圓瞪著杏眼盯著他,似乎仍不太放心,本田菊又補了句,「只是張紙,不要緊。」
聽見本田菊的保證,灣娘總算稍減愧疚,卻仍是不太放心的看著被大大小小的墨點搞得慘不忍睹的紙,「你寫了不少字……是很重要的文件吧?就這麼毀了……」
發現灣娘的視線停駐在紙上,本田菊手一揮,將已慘不忍睹的紙掃進桌旁的紙簍裡。
雖然灣娘認得的日文尚不算多,為了避免軍機外洩,他亦盡力避免使用漢字書寫,卻仍不想有半點風險。
「只是練字的消遣之作。」本田菊一臉雲淡風清的解釋,彷彿方才仍在謀劃著的戰事,也隨著一揮手,又回到了千里之外。
聽到練字,灣娘頓時雙眼發亮,「所以你現在有空囉?」
本田菊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撩起寬大的衣袖,伸長了手拿回為了方便書寫,暫時放到桌緣的茶壺,倒了杯茶,捧著茶杯,神態閒適的啜飲著。
又來了。
不甘心直接放棄,灣娘不放棄的圓睜著杏眼,直盯著自顧自喝著茶的本田菊。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在灣娘異常熱情的盯視下,本田菊慢悠悠喝完了一杯茶,「今年的春茶不錯。」
「菊君……」哀怨的叫喚。
「在下洗耳恭聽著。」
她用一百串香蕉打賭,本田菊正在偷笑。
雖然本田菊此刻正端著一張看起來相當平靜,幾乎可以稱之為面無表情的臉。
「可以教我……寫字嗎?」灣娘眨了眨明燦的美眸,小聲的說。
灣娘被王耀抵給他之後,從最初的畏懼抵抗,到接受事實,並且開始努力想融入本田菊家後,本田菊就不只一次看到灣娘向京都或是愛知他們詢問哪個字該怎麼寫。
本田菊原以為是灣娘想學習日文的書寫,也不特別過問,直到一次看見京都在翻閱字典查找平日不太使用的艱澀漢字,才發現灣娘竟然是在向京都他們學習怎麼寫漢字。
發現這件事後,本田菊就不時故意指派些需要寫漢字的工作讓灣娘去做,也好讓她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學習怎麼寫字。
卻沒料到京都他們發現他的意圖後,開始紛紛尋找藉口推辭教灣娘寫字。
灣娘四處碰壁後,只好把主意打到本田家最忙碌的少當家身上。
「灣以前沒有學過怎麼寫漢字嗎?」
沒料到一向說話總是彎來拐去的本田菊這麼直接的問了,灣娘臊紅了臉,吞吞吐吐的解釋:「只學過一點……耀哥哥他們說,女孩子不用懂太多字……」
在過去的千年裡,本田家與王府的往來一向頗頻繁,對於王府的風俗人情有相當程度的瞭解。
知道灣娘不會想要評論王府奉為準則的觀念是對是錯,本田菊沒在這個話題上多打繞,「灣為什麼想學寫字?」
「因為……」對著本田菊看不透心思的臉,灣娘怎麼也說不出真正的理由,支支吾吾了半天,只結巴道:「我覺得……漢字很漂亮啊……」
本田菊低垂眼眸,指尖順著杯沿緩緩描畫,喟然輕語:「原來是漢字漂亮。」
「不、我的意思不是漢字比較漂亮……」怕本田菊誤會了她的意思,灣娘情急脫口:「我只是覺得菊君寫字的樣子很好看!」
短暫的靜止,而後是本田菊忍不住逸出的輕笑。
原本搭著他的肩頭,以著極為親暱的姿勢湊到他的身畔說話的少女,瞬間燒紅了臉,給了他惱羞的一拳後就想往門外跑,本田菊連忙伸長了手抓住已如貓般輕盈躍離肩背,一溜煙跳到了書房門口的少女。
「不是說想學寫字?沉不住氣可寫不出一手好字。」
盯著本田菊正經八百的臉,灣娘鼓了鼓腮幫子,忍住吐槽他「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衝動。
兩人認識的時日漸長,最初劍拔弩張的對立,讓灣娘對於本田菊的性子,有了較深的體悟。
一如許多生命較為悠長的人一般,本田菊雖然是極拘謹,平日處處表現得相當內斂自謙的模樣,也有他較為驕矜的姿態。
如果說面子是王耀的裡子,那恐怕面子就是本田菊的命了。
在不踩到紅線前的玩笑,對本田菊而言,都是調劑生活的風雅,但是若是越過了紅線,那就要有面對以命相搏的本田菊的心理準備。
灣娘衝著本田菊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聰明的避開了探究,只是順勢轉回自己的目的,「所以你答應了?」
本田菊沒有回答,只是微揚唇角,平日總是喜怒不形於色,極精緻俊美的五官雖然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卻也已是相當引人注目,難得的一笑,更是份外魅惑。
灣娘卻沒有太多心思去欣賞本田菊難得的笑容。
知道這是本田菊心情極好的表現,灣娘立刻興沖沖的回到桌前。
本田菊也沒有再推辭,執起筆,在桌上又重新鋪上一張紙,灣娘俐落的拿了硯台和墨條,正想磨墨,不意本田菊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略一使勁,扯得毫無防備的灣娘直撲進懷裡。
灣娘手忙腳亂的撐起身,正想抗議,本田菊已將筆塞進她的手中。
不疾不徐的溫潤嗓音自頭頂響起,「本田家教寫字,是得親手指導的。」
平日聽著覺得頗悅耳的男中音,此刻份外惱人。
灣娘的回答,是斜睇了本田菊一眼。雖然帶著幾分惱意,但是襯著少女天然的嬌憨神態,不像在使氣,倒像是在撒嬌了。
本田菊忍不住拿食指輕觸了下少女微泛著紅暈的臉頰,仍在忿忿不平的灣娘想也沒想,張嘴就咬。
沒用上幾分力氣的輕咬,以及齒關扣合瞬間掃過指背的舌尖,彷彿在心上搔了一記,本田菊不由得呼吸一窒。
不等本田菊細想,灣娘旋即鬆開嘴,氣勢洶洶的撂狠話,「下次再亂戳我的臉,就咬掉你的指頭!」
看著氣鼓鼓的灣娘,雖然不知道觸及了她的什麼聯想,卻是沒有真的惹怒她的意思,本田菊連忙一轉話題,軟聲哄道:「灣想學寫什麼字?」
灣娘扭過頭,重重哼了聲,擺明拒絕沒有誠意的和解。
「寫灣的名字?」
灣娘扭回頭,用眼神控訴本田菊把她當笨蛋,「人家早就會寫了!」
本田菊還想再說,書房的門突然被叩響,東京清亮的嗓音穿透門板傳來。
「菊少爺,阿南將軍已經到了。」
聽見來訪者的名字,灣娘急急起身,一掃方才與本田菊獨處時的頗為放肆的姿態,一臉掩不住的畏怯,「我突然想起田裡缺人手,先去幫忙了!」語罷也不等本田菊回答,熟稔的推開側門,眨眼消失在門外。
○○○
一向沉靜的病房區,難得人聲躁動。
不用打開門探究竟,也知道是哪個人來了。
很多時候都為阿爾弗雷德彷彿無論何時都必須是人群注目焦點的堅持感到無奈,灣娘躺在床上默默聽著門板減低了音量,卻無法徹底消滅的人聲,暗暗計算著阿爾弗雷德究竟會花多久時間才能完成他的臨時小演說。
彷彿聽見快門聲此起彼落的響著,伴隨著阿爾弗雷德時時不忘的口頭禪,迴盪在醫院的長廊上一唱三嘆。
病房的門猛然被推開,竄進了一個閃亮得幾乎比陽光還刺眼的金毛青年,「親愛的小灣,好久不見,妳現在覺得好嗎?」
灣娘沒好氣的吐槽:「阿爾,我們上次視訊不過是三天前,你的時間冗長得讓我好害怕啊!」
「那個老骨頭不是有句話,叫做『一日不見,如隔七秋』,雖然只有三天,但是我卻覺得像是二十一天沒有見過小灣了。」
灣娘忍不住嘆了口氣,「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要亂改成語。而且三秋也不是三天。還有誰是老骨頭啊!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吐槽耀哥哥。」
阿爾弗雷德一臉痛心疾首的嚷嚷:「NO!我怎麼會做背後吐槽阿耀的事呢!我一片冰心,都被小灣誤解了。」
跟在阿爾弗雷德背後的亞瑟忍不住輕咳了聲,提醒道:「傷患需要休息。」
阿爾弗雷德拍了拍手,隨行秘書立刻提著一只相當大的提籃,放至病床邊的桌上。
「櫻小姐聽說我們要來探病,就把要帶來醫院給灣小姐的用品都交給我們了。」
阿爾弗雷德搖了搖手指,不滿意秘書簡單的說明,「裡面還有我和亞瑟滿滿的愛啊!」
亞瑟馬上插話,「我帶了幾種家鄉的甜點。適當的吃點甜食可以讓心情變好喔!」
阿爾弗雷德打開提籃,一把抽出提籃裡的一束大紅玫瑰花,「這是探病的禮物。」
灣娘和亞瑟與秘書一起滿臉黑線的看著阿爾弗雷德手上的紅玫瑰。
正常人是不會把紅玫瑰拿來當做探病禮物的吧!
無視於在場三位觀眾的囧臉,阿爾弗雷德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滔滔不絕,「雖然我送了小櫻一朵……不過我相信小灣一定不會在意的,畢竟小櫻是多麼可愛的女兒,天底下有哪個父親會捨不得送自己可愛的女兒一朵花呢!」
一向修養絕佳的亞瑟終於忍不住也翻了個白眼,「拜託不要在這裡上演笨爸爸戲碼。」
「你不覺得小櫻真的很可愛嗎?」
「好啦好啦!超可愛非常可愛無敵可愛。」亞瑟推了推阿爾弗雷德,「搜救工作還需要我們偉大的HERO回去坐鎮,快走了!」
「親愛的小灣,晚點我再來看妳,千萬不要太想我!」
「走了!」耐性盡失的亞瑟勾住阿爾弗雷德的手,連拖帶拉的把人帶離病房。
待人聲已悄,夜幕低垂,病房內的燈光也調降至最微弱,在病房門口站了數個小時的人,才無聲無息的悄悄推門而入。
只要阿爾弗雷德在場的時候,本田菊就形同不存在。
不知何時開始,彷彿已成了共識,所有人皆自動的無視他,彷彿本田菊只是阿爾弗雷德的影子。
因為光太強,於是影子也就縮小得幾乎沒有存在的餘地。
床上因為傷勢不輕而臉色微透著蒼白的少女,略偏過頭,半埋在雪白的枕中,酣然入夢。
本田菊在病床旁的椅上坐下,掏出貼著胸口的暗袋裡隨身的手札。
打開手札,入眼的是一張雖盡力保存,但是因歷時悠久,紙張已明顯泛黃的宣紙。
剛下定決心要好好練字的少女,即使盡全力想呈現最美好的字跡,仍藏不住一筆一劃裡生澀的歪斜。
五十四年前的離別來得倉促,一向做事總是三思才去做的他,無法好好思忖該帶走哪些記憶,只抓著少女寄到戰場上的紙箋,彷彿保命符似的,就這麼漂洋而去。
或許是因為活過的歲月太過悠長,眼見過太多分分合合。
他下意識的相信,那只是暫時的離別。
他以為少女也會惦記著他。
無聲的唸著紙箋上熟悉又陌生的漢字,「黯銷魂,寂燈掩重扉,一樹櫻空落。」
數個小時前還精神奕奕的太陽花,在紅得妖冶的玫瑰花佔據了大半的桌面後,萎倒在光線無法走進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