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 五之三

致啟者：

我必須先承認，上次去信的回音尚未寄到。我會寄出這封信，是因為哥哥曾在上封來信提到，他有著些許不被允許明說的要事，也不知道何時會結束；如果有任何急事需要聯絡，就把信件直接寄給妳。

所以，我寫下這封信。

當信紙從信封內被取出時，紙張並不如前兩封那樣摺疊整齊且光滑嶄新，字跡亦不若以往一氣呵成般圓潤滑順；甚至，羽毛筆所滑過的字裡行間更有別於過去平穩閒適，反而像是用金屬活字押上那樣，只要持筆的手再多用點力，就會將堅韌的信紙穿透。

不必要的壓痕與摺皺，應該能夠讓妳察覺到我的心煩意亂。

字詞以及文句之凌亂，應該可以讓妳體會到我的無比煩躁。

名符其實的力透紙背，無疑可以讓妳感受到我的氣急敗壞。

妳應該想要知道原因。

我的哥哥也需要知道原因。

我現在告訴妳原因。

就在剛剛，在我拿起羽毛筆之前不久的時候。我正坐在長餐桌旁，與我的父母共進晚餐。

那是一個沉默的場合。

就算是沒有訪客，我的父母還是會要求在場家人要表現得符合社交圈的達官貴人與紳士淑女。他們不只相當嚴厲地約束自身，認為我若有些微放鬆，就會讓嚴厲的姿態與禮儀訓練為之浪費。久而久之，就會讓我被其他貴族家的淑女們所傾是與竊笑，從而會讓我們家被社交圈視為暴發戶，妄圖靠著財富就能與有著百年歷史的家族並肩。

他們似乎未曾想過，那些紳士與淑女的想法是根深蒂固，不會因為我們的外在表現有所改善，就會讓他們的想法有所改變。

無論如何，他們就是堅持，無時無刻都要緘言與慎行，都要符合社交圈的標準和要求。就算再怎麼不情願、不樂意與心懷不滿，我勉強、但卻認真地讓行為舉止都能符合要求。

我一直在控制著自己。

但就在剛剛，就在這個沉默的場合，我無法再控制自己。

－－妳的婚事已經決定了。

聽到這句話，本來正準備將魚湯送進口中的我停下動作。慢慢地將湯匙放回湯碟內，用可以看作是「故作鎮定」，也可以當作是「裝模作樣」得將殘留在嘴唇的湯汁抹去後，我才要求我的父親把剛剛的話語再說一次。

很不幸地，我還是聽到了那一句我一輩子都不想要聽到的話。

這時，我還能控制住自己。

勉強地控制自己。

對著寡言的父親與事不關己的母親，我盡可能平靜地詢問道，是什麼時候決定的，以及我為什麼完全沒有被告知過的原因。

－－已經陸陸續續談了一段時間，直到最近才全部談定。

我還記得，那時我眨了下眼睛。

我知道我父親與那個人是在交涉些甚麼。

錢。

就是錢。

他們要付出的錢。

我並不認為哥哥會將我的父母是靠著紙幣投機生意崛起，進而插手到海外貿易而獲取巨額財富的事情隱瞞妳。

誠然，仰賴股票證券獲取到的財富，靠著土地投機買賣獲取到的財富，以及親力親為才能獲取到的財富－－向來都不被社交圈中人讚賞。對於那些有著廣大鄉野莊園又良好教養的紳士們而言，為了財富而四處奔波是無法想像的事情。若是如我的父親那般日日過問帳目與關心來自遠方的書信，那些擁有閒暇時間的紳士們就沒有辦法對於公眾事務盡一份心力，或是考慮更加深遠的哲學問題。

只不過，有些家族存續時間長達百年的紳士們阮囊羞澀，也就不得不面對並接受如我的父母那般靠著非土地暴利而崛起的新富加入。於是，有著金錢壓力的紳士與希冀獲得承認的新富結合就屢見不鮮。

付錢，締結婚姻關係，我的父母就能夠成為社交圈的一份子。

「真正」成為社交圈的一份子。

我知道我必然會成為他們用以讓家庭地位為之上升的籌碼。

我也知道，類似的事情遲早會發生。只不過，事情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讓我措手不及。

回想起來，在那個時候還能夠沉默下來，聽著自己的終身大事被理所當然地擅自決定，還是讓我不得不訝異於自己的克制能力。

我知道，我總有一天要嫁人，我曉得我的婚事可能不如己意，我明白我的婚姻將不過是兩個家族間的契約，婚約不過是契約的附屬條款。其間不會存有感情，或許連尊重都不會存在。最多只有出於禮貌的問候，更有可能是甚麼都不會有的空虛冷漠。

我從來都沒有對終身大事有過期望。

最多只有一絲絲的幻想，希望將陪伴我度過一生的人能夠像我的哥哥那般易於相處、風趣幽默又體貼入微的紳士。

我想，妳應該已經此深有體會。

所以我曾幻想。

至於期望，一次都沒有。

哥哥是獨一無二。

我也是獨一無二。

所以，聽到這個消息，我控制自己的能力就瓦解了。

我聽到我將要嫁給的對象。

就是那個名字，讓我當場摔了湯匙。

我沒有預料到我的父母對擠身於社交圈的期望已經到不顧一切、不擇手段、不計代價的程度！我在他們的眼中，待遇也不過是一個可以被交易的商品！顯然我婚後過得好不好並不在他們的考慮中，只要能夠讓他們以紳士姻親身分出席舞會就好！

他們要將我嫁給一個不僅毫無內在，甚至根本就一無是處的人！

我一點都不想寫下那個人的名字！

光是「讓妳知道那個人的名字」，本身就是會讓我手上的羽毛筆瞬間染上噁心的腐敗顏色！如果我真的將那個人的名字寫出來，也會讓妳的眼睛受到汙染！

那個人是敗類，徹徹底底的敗類！是個出生在紳士家族，行為舉止卻完完全全的像是個毫無廉恥的敗類！

他唯一值得肯定的地方，就只有出生在一個家庭，可以供他揮霍！浪費！放蕩！虛耗生命！

光是想到可能要把他的名字寫下來，就讓我覺得噁心想吐！

不只是那個人或是其他年輕一代的成員所做所為都讓人唾棄，甚至連那個家族的幾個主要成員都只懂得敗壞他們先祖所累積下來的財富與聲譽，全身上下都不存在著丁點美德！

誰都知道，那個家族距離被排除於社交圈不過是遲早之事！我的父母卻準備把我嫁給那個家族最惡劣的成員！

嫁給那個人會有什麼後果，我瞭然於心。

我會帶給那個家族金錢，所以那個人不能夠對我有任何不當之舉。所以，那個人可想而知的會無視我的存在。

完完全全地無視。

是的，完完全全。

那個人不會斷絕過去的諸般惡劣行徑，那個人會繼續毫無節制的一擲千金，那個人會繼續與娼婦糾纏，那個人不會對於恪守倫理規範的妻子有任何眷顧。

我知道。

我的父母也知道。

讓我寒心的，不是他們利欲薰心所做出的決定。

而是沒有反應。

這讓我寒心。

他們不會不知道那個登徒子風評差到讓淑女都會舉起扇子吃吃竊笑，讓紳士會從發出不屑的哼聲。然而，就算我摔了湯匙，我．的．父．母也只是用冷漠的眼神看著我，彷彿認為我往後與那個混帳人渣一起渡過終身是理所當然。

…或者，他們覺得我聽從安排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已經忘記他們上次對我付出關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或許，從來都沒有過。

我身上氣味都是來自於瓶蓋幾乎從未拴緊的墨水盒內，而不是裝在精緻玻璃瓶內的香水味道；我的目光始終都在面前紙張上的字字句句，幾乎不曾去留意是否要舉辦活動，又或是否要回應請帖或是參加聚會。

他們也許不知道。

他們也許知道。

無論如何，我都不知道。

我從來都不覺得有獲得關心。

如果我有感受到一點親情，或許我就不會完全寄情於紙與墨構成的自我世界內。

除了金錢，他們就沒有其他的付出。

他們可能覺得金錢與物質就足以代表一切，也可能並無此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們不只將自己打扮得像是紳士與淑女，更在頭腦內不停加深身為紳士與淑女的印象。所以，他們覺得，聽從安排是子女的義務，也認為除此之外是別無退路。

他們渴望被承認，但也對於社交圈還沒有真正接納他們而心知肚明。

我們家真正被社交圈所承認為其中一員的，就只有以善解人體、體貼並且完全靠著自己努力而獲得認同的哥哥而已。

他在，來自四面八方的請帖才會出現在我們家。他不在的此刻，他們就少有社交場合能夠參與。他們焦急，並決定不惜一切。哪怕代價是賠上我的未來與幸福，對於我的父母也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在我摔了湯匙並憤而離席後，並沒有特意前來寬慰深深受到傷害的我。

見到我如此苛薄地描寫，可能會讓妳心生懷疑，覺得我過度誇張，甚至是在貶低他們。

在此，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妳，我沒有誇飾。

新興崛起的商人從來都不相信一個人的命運或職業會是先天注定且不可改變，就算出生寒微，只要願意努力並勤奮工作，最終必然得以功成名就。即便是曾在人生的道路上跌倒，僅僅需要站起，忍耐短暫的疼痛過後重新邁開腳步，也必然能夠回歸到正軌。

不只我的父母是如此相信的，我的哥哥是如此相信的，我也是如此相信的。

哥哥會離家遠渡重洋，我會拿起羽毛筆，也都是因為如此。

然而，究竟到何種地步才得以被稱為「功成名就」卻始終莫衷一是。

包含我父母在內，有些商人相信，所謂的「成功」，是指表現的體面，能夠得到既有紳士與淑女重視，抬頭挺胸地參與社交圈的各種聚會，並且獲得那些受過高深教育而溫文有禮的人們尊重。

他們相信，在成為紳士與淑女前，必須先讓自己的行為舉止就如紳士與淑女。

或許他們一開始還有察覺到自己並不是出身良好，但為了爭取到認同而謹慎小心地注意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久了之後，他們就會弄假成真；還不是紳士與淑女，卻真的以為自己就是紳士或淑女。

這就是我的父母－－自以為是的父母。

既然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成為社交圈中人，那我就用社交圈的方法，讓他們刻骨銘心體會到犯下多大的錯誤。

我不是一無所有！

我有筆！我有墨水！我有紙！我有哥哥！

我有哥哥…

我有…我只有…我只有哥哥。

真的，只有他。

我只有他，只能仰賴他，所以我不能夠離開這個…

這個「家」。

我無法離開家。

一方面，是還不知道何處能去外；另外一方面，我跟哥哥的聯繫，只有這裡。

我仰賴哥哥。

如果沒有哥哥，就算有著再多的墨水與紙，寫出再多的文稿、小說與劇本，都只會被我父母親的傭人堆到閣樓裡面，與其他雜物一起被蜘蛛編織出的各色繩網給覆蓋。

不管是離家而去，還是嫁給別人，我都會失去與哥哥之間的聯繫，從而失去與世界的連結。

我還沒有準備好失去他。

或許我永遠都不會準備好。

否則，我就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夠讓我真的感覺到，「我」的確是活著，而且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透過哥哥，我才能夠發揮我的專長，與窗外世界有所連結，從而能夠感受到「活著」的意義。所以，當失去哥哥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沒有其他的了。當我失去與他的聯繫，我就無法保有現在的一切；如果我不能夠保住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那我必然會失去一切。

無論是離家出走，還是按照父母的吩咐嫁人，我都沒有著能夠繼續維持這份聯繫的信心。

所以，我不想要默默接受父母的決定與安排。

我是我。

我就是我。

我有我的意志－－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任何人強加於我的意志，就是我自己的意志。

這份意志，促使我作出決定：我不願意接受他們的安排。

我有筆與紙。

我要用筆與紙試著做出反擊。

就算是垂死掙扎，總比上默默束手就範要好。

於是，我隨信附上一個小包裹。

包裹裡面，有著一份特意為了能夠沙龍或是小型私密社交場合就可以觀賞而寫出的劇本；內容並不長，也沒有太過於複雜的劇情，並不需要很多演員，不用委請音樂團伴奏。只要能夠記熟台詞，加上有著職業級演技就能夠演出。

妳能夠幫我的，就是將文稿轉交給我的哥哥對妳告誡那般，如果他不在雸我又有文稿寄到時，就直接託人帶給他常去的那間俱樂部當班經理。

哥哥必然有如此告訴過妳。

無論事情再怎麼緊急，他都不會在沒有將與我相關的事情沒有詳細交代就直接遠行。如果妳不知道，哥哥的私人書記也會知道該怎麼處理我寄送過去的文稿。

這或許是我唯一能夠做出的抵抗。

萬事拜託。

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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