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整棟辦公樓地板都被降噪地毯妥善覆蓋,使來人的腳步得以隱匿其中近乎悄無聲息,但葉修背後似有感應,他咂了下嘴,先一步摘下了耳機。
「你怎麼還在這裡?!」
氣急敗壞的質問,出自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隨之而來的還有咚一聲拍在桌子上的手掌。這個畫面反倒讓兩人產生了區別:即使意圖展現魄力而粗魯動作,葉秋依舊有些放不開,一掌拍下去後只是沉默瞪著葉修,氣勢雷聲大雨點小;而同時葉修僅不慌不忙地伸了個懶腰,雙臂過頭往後一拉,襯衫被提起幾吋,露出一塊被腰帶勒出紅痕的肚子。他大剌剌地伸手撓了撓。
人的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可葉修現已鮮少流露出在外流浪時形成的氣息,彷彿那些說好聽點是不拘小節,實則常如山林莽夫般的日子已隨著回家這個舉動,被遺留在數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如今偶一為之,倒都是在葉秋面前——或許和每回這麼做就能立刻讓對方的怒氣值大漲有關。
「加班啊。」葉修看了看顯示屏,輸入游標還在一閃一閃地跳動著,「這是員工自覺勞動,已經打過卡了,杜絕薪水小偷,葉經理可以放一百萬個心。」
「我不是說這、你……你到底在忙什麼?」葉秋見他一副認真模樣,忍不住湊過去看,看完隨即一把火又起來,「打字交給秘書去做就好,你別故意沒事找事做啊,浪費時間!」
「哎你這麼說就不對了。第一,那個是你秘書不是我秘書,我只是個小職員;第二,這活讓我來做才是真不浪費時間,不是麼?」葉修說著,曲了曲手指,動作有點像常見的手操,是個傻子都懂的提示。葉秋嘴巴像隻金魚開又闔,發覺自己竟找不出話反駁。
可他轉頭一想,不對啊,怎麼一不當心又被他的想法拖著跑了?自己來找混帳哥哥可是有更要緊的事呀!葉秋回過神,抓著旋轉椅的椅背把葉修迴了一百八十度,硬是把他拽起來,可葉修對他的強勢百般不解,不但不配合,還扭過身去撈滑鼠,像是沉船的人好不容易抓著條岸上拋來的繩纜:「幹什麼幹什麼,還沒存檔呢……。」
「先別管這啥了!」葉秋急歸急,竟還真的鬆手等他點開另存新檔,「爸不是早跟你說過,今天七點約了相親嗎!」
葉修愣了下,目光掃過螢幕右下的時鐘,已經超出約定時間十幾分鐘了。但他也只看這麼一眼,而後又將就著半坐半跪的彆扭姿勢,繼續手中的作業,右鍵新建一個檔案夾,給它隨便命個名,一面用像是討論幾點上鄰居家打牌的語氣問道:「不是約明天晚上嗎?」
葉秋心情十分複雜。他一方面暗自慶幸哥哥並不是真用加班當藉口躲避相親,至少這件事還是被提上日程表的,可另一方面又擔憂他對於赴約如此漫不經心,十之八九無心推進這件事情的發展。要是他真抵死不從,雙方家裡一逼急,當年的離家出走再度重演,自己又該如何面對殘局?畢竟對於哥哥的婚姻大事,他也是揣著點私心。
百般思緒奔馳而過,葉秋仍未及表達半分,來電鈴聲響起,一通催命似的電話已經找到他這來了。葉秋瞪了葉修一眼,接起電話,在他復讀機般的連聲應答中,後者已關上電腦,拾起椅墊角落被體重壓成一塊餅的外套抖了幾下,好整以暇地倚在桌邊等候。待葉秋終於將手機拿離耳邊,葉修抬眸,迎上弟弟的視線:「還是得去?」
葉秋點點頭。
「那就走吧。」語畢,全然不管愕然當場的弟弟,逕自轉身留下個乾淨俐落的背影,以及熄滅今晚辦公樓最後一盞燈的任務。
從公司到約定的地方小有一段路程,再配上晚高峰此一大型debuff,下場就是兩兄弟各據正副駕駛座,大眼瞪小眼。
「你不用這樣看我,」葉秋在對方欲言又止不下二位次數後,終於忍不住開口,「我也不是想跟來才來的。」
稍早前葉秋接到電話後便半路折返回公司逮人,接著又順理成章的充作司機,不免聯想到是否來押送犯人的——他仍對葉修的配合心存疑慮。陷在停滯的車陣中能做的事情有限,此時他指節掛在方向盤上,隨著廣播音樂無意識地敲著節拍,視線偶然轉向身側窗外,卻自倒影中瞥見葉修又往自己這邊看來。
「你幹嘛?」葉秋不解。
「是老爹叫你一起來的?」葉修卻也拋來個問句。
葉秋正要給出肯定答案,卻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變了臉色,兩張出自同個模子般的面孔一瞬視線交匯,葉秋皺起眉頭,葉修卻聳聳肩,咕噥了句「我也不知道」,無言的交流就在片刻間傳遞完成。交換的卻肯定不是什麼好消息。
過了一會兒,冰封的馬路終於有鬆動的跡象,葉秋臉色也緩了下來:「我覺得不至於。再怎麼說也是咱爸,把兒子當菜一樣讓人隨便挑隨便揀?不可能。」
「說的是,要是打著這種算盤,有沒有我在結果不都是一樣。」葉修隨口附和道,難得隱諱地稱讚了弟弟,被稱讚的本人卻半點高興不起來——這不正是他極力避免的結果嘛!真正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儀錶板旁的電子鐘投映出一個勉強能接受的時間,以至於葉修大半個身子滑下座位,靠著車門滑手機的行徑也不這麼扎眼了。葉秋想了想,索性在剩餘的路程給他講起了等會兒要見的那位相親對象的身家背景。
等會兒安排葉修去見的那位是某集團董事的獨生女兒,比葉修還大上一、二歲,小的時候被送到國外上學,就此在外地長住,最近剛回國,不怎麼接觸家裡的生意,家人也不讓她管,只推她來相親,或許是想讓她就此在國內安定下來。
至於家庭背景倒沒什麼特別,集團是做食品起家的,也算是有幾個錢,但有錢在這圈子是最不值一提的事,客觀來說,論及豪門富貴,對方還比不上葉家,因此這次相親哪方態度更加積極也就不言而喻了。
此前家裡也給葉修安排過幾次相親活動,大多是不了了之,畢竟雙方都不來電,想催也無從下手。不過這次情況稍有不同,女方那兒不僅家人積極,聽說本人也是頗有意願,前一次會面跟葉父說過幾句話,挺搏挑剔的老爺子歡心,說這女孩子不錯,落落大方,不做作,雖然不是當著人的面誇的,而是私底下狀似無心地跟葉秋提過幾句,葉秋也就記下了,準備時不時來敲個邊鼓。
——簡而言之,就是雙方家裡早有過初步接觸,就剩葉修這個當事人被排除在外。
當然,只不準正因身邊人對葉修摸得太透,這才刻意跳過他,以免又毀了樁美事。
「爸就算了,連你也知情不報啊?」一直沉默聽著的葉修終於懶洋洋地開口。
「八字都沒一撇呢報什麼,人家喻董是來談正經事的,介紹女兒給你是機緣!」葉秋理直氣壯的回應,「等會兒要是覺得人家不錯,就積極點,多熟悉熟悉。」
「怎麼,你現在還包管感情啦?」葉修兩手捧著手機,拇指飛速的點點按按,黑暗中屏幕閃爍著微光,給他的鼻尖鍍上一層冷色調,「需不需要哥讓讓,留點表現機會給你?」
「你滾!」知道哥哥就是故意氣他,葉秋沒好氣的回道。
離開大路後車速漸漸回復,拐了幾個彎,最後平穩地靠向路邊。熄火後,廣播與空調運轉的聲音同時歸於寂靜,葉秋解開安全帶,看見葉修這才終於放下了手機,螢幕上亮著的是某音樂節奏遊戲的記分板……沒有聲音這樂趣到底在哪呢?完全不理解。
打開車門之前,葉秋手指磨了磨車鑰匙鋸齒狀的利口,猶疑了下:「呃……雖然沒什麼大不了,但是爸沒跟對方提過你之前是做什麼的,你……」
「我知道。」葉修笑著把屏幕未暗的手機和手一同塞進口袋裡,輕描淡寫地說,「我自己會看著辦。」
約見的地點是一家高檔餐廳,在早已過了飯點的時刻,仍舊燈火通明的也就是這類專供應酬聚會的場所,一頓飯要是吃得愉快,吃得賓主盡歡,往往能被無限延長,說到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來人動不動筷子倒不是重點。
車自有人幫著停妥,葉秋和迎上來的服務員報出姓名,兩人立刻被領進氣派的門廳裏頭。相比入口處一昧追求富麗堂皇,裏頭倒是別有洞天,中式園林建築,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雅致而不落庸俗,連葉修這樣不講究氣氛的人,跟著轉過幾重迴廊後也不禁在如海潮般的晃葉聲中感到舒心。
服務員將他們領到包廂門口便離去了,裏頭隱隱有談話聲,兩兄弟用眼神推託了好一陣,葉秋懶得再理,整肅表情推門而入。
一看,裏頭的陣仗倒是讓葉修大吃一驚。
其實桌邊一共就坐了三個人。獨坐一側直勾勾地打量他們倆,臉上堆滿淺薄喜悅的陌生中年女性,十之八九是喻家的親屬;而另外兩個人葉修都很熟悉,一個是他老爹的特別助理,而另一個……正是他爹本人。
我靠,怎沒聽說老爺子也來坐鎮。
這情況是直接跳到雙方見家長啊。
葉修的父親繃著臉時,實屬不怒自威的那類型,對外縱橫於商場時神情要顯得更深沉睿智些,但對自家的兩崽子可沒這麼寬待,眼珠往上一掃,被細紋堆砌的眼縫如一把尖刀飛來,葉修立刻清了清嗓子,臉上浮出個討喜卻又不至於自掉身價的微笑,和對桌的中年女子微微欠身:「有些公事沒安排妥當,讓您等了這麼久,真的很抱歉。」
中年女子從葉修開口之後,視線變越發肆無忌憚,揮舞著肥短的指頭,咧開濃豔紅唇,說起話來語調和她的笑容一樣肥滿:「哎呀,說這什麼話,能把小女介紹給——哎你是葉修吧?我沒弄錯吧?你們兄弟倆可真像啊,都生得這麼帥,一表人才,葉董真是好福氣!」
葉父端著茶杯,眉頭皺得更深了:「哪裡。」
葉修心裡倒是一陣狂笑,他理解為什麼父親的特助會在這裡了,不禁遞去一個同情的眼光,但正好與對方視線錯過,特助推了推金屬框眼鏡——瞬間葉修有種某位對家的治療選手正坐在這裡的錯覺——謹慎地向中年女子詢問道:「喻夫人,請問是否需要我去請喻小姐回來呢?」
確實,作為主角的喻家大小姐這時沒有安分待在包廂裡,是有點奇怪。眼鏡特助的詢問讓喻夫人頓時像是隻嗑了芥末的鸚鵡般,寬大的下盤嗖一下竄離巢窩:「啊我們家馨馨真是太不懂事啦,也不知道晃哪兒去了,麻煩你快找她回來吧!」
然而眼鏡特助半根手指沒動,一個聲音硬是插了隊:「我去吧。」
登時所有人的目光轉向開口的葉修。尤其是葉秋,眼睛瞪得像是發現站那兒的是個假冒他兄弟的外星生物,前者卻淡定得好似渾然不覺。
這發展喻夫人自是喜聞樂見,正想說好好好,轉頭一想,不對啊這孩子貌似沒看過我們家馨馨呀,連忙攔住他:「小修我和你一塊兒去!」
葉修笑了下,禮貌周全地拉開包廂的雕花木門,讓出道來。可這時反而是葉父淡淡地說:「就讓他去吧。年輕人有自己的話題要聊。」
葉父說話看似不出力氣,卻中氣十足,彷彿胸腑間裝了洪鐘似的,叫人不自覺地服從。比方說,喻夫人愣了幾秒,珠光寶氣的手指扶著桌沿立刻又坐下了,只多交代幾句女兒今日的著裝打扮,便又堆起笑臉聽葉董事長給她介紹等同於接班人的小兒子葉秋,幾個人繼續對著滿桌沒怎麼動過的飯菜你來我往。
另一邊,走道上葉修合攏了包廂的門,靠著牆呼地吁了一口長氣,食指往頸間勾去,把領帶扯鬆了些。早春的夜晚冷風料峭依舊,葉修穿著西裝外套倒也還擋得住,大衣便繼續挽在前臂上。在迴廊間拐過幾個彎,發覺這兒的建築構造特複雜,彷彿意欲重現富裕人家庭院幽深的境意,讓他險些迷路。好不容易在路上攔到一個滿手杯盤的服務員,簡單描述了下外表,問對方有沒有看到他要找的人?但那服務員也不清楚,只給他指了往庭園的方向,說是那兒造景好看,客人夜間散步大抵都往那裡去。
葉修不緊不慢地往服務員指示的方向前去,庭院中央有座小石橋,遠遠便能瞧見亮光和搖曳的柳枝,倒不至於再迷失方向。來時聽著風拂葉搖沙沙作響而感到愜意,此刻獨自漫步,一側雕花窗內盡是談笑聲和觥籌交錯,另一側夜裡無光,山景水榭盡被黑夜吞沒。沿著簷下明滅燈火而去,竟也升起些恍若隔世之感。
還真是老了啊,葉修不禁感慨起來,虧得老爺子說得出什麼他們年輕人,都奔三的人了,感情事業兩不顧,還不就是家裡的一筆呆帳。
他垂眸數著路上的石子出神,直到耳邊傳來潺潺水聲,才發現小橋已近在眼前。
還有他要找的人也是。
那端坐在長凳的背影,隨意披在肩上嫩粉色的大衣倒是個挺醒目的標誌,以及在女孩兒身上少見的短髮,使他憶起某個老不服輸的妹子,每每犟起來男人都得給她讓路。
葉修自認眼神挺不錯的,至少是打了十年遊戲依舊沒近視散光的程度,但或許是庭園浪漫的光線實在太差,他直到走近那人身後才發覺不大對勁。
這背影,好像不是個妹子啊⋯⋯?!
「喻文馨——是嗎?應該不是吧?」都先出聲了,葉修破鍋破摔的也就叫出名字來。
正巧,那人也聽到葉修未曾隱藏的腳步聲而回過身,見葉修正朝自己走來,好像絲毫不覺訝異似地朝他揮了揮手。
這下才真正明白什麼是恍若隔世,簡直太穿越了。
莫不是名字只差一個字,召喚錯人了吧?
tbc. 2016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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