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一邊,看著翻倒在地的東西,我想去拾起,卻沒有力氣了。忽明忽滅的紅綠燈,漸漸混成一個光點,我的視線變得模糊......
揮之不去的鮮香,彌留的香氣,永遠鐫刻於心。
我從小就是人們口中的不良少年。
我生來就叛逆,也不曾在乎世俗眼光。世俗從未公平過,當我被吸毒的母親拋棄,濫賭的父親家暴時,世俗又何曾顧慮過我?
坐在陰暗的角落,抽著菸,看著那些來去的人們,他們走在日光下,而我呢?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看著那些活在陽光下的人們,自己卻只能在不見天日的地方苟活,想想真可笑。
未曾想,有生之年,會遇到一個人,可以讓黑白的世界多了幾抹色彩的人,短暫走進我的生命,儘管是曇花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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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一如既往的在老地方閒著沒事做,踢踢空罐,抽根菸,消磨光陰,對我來說,時間就是來蹉跎的,所謂的學習向上已經太過遙遠。當我正盤算著接下來該去哪裡混時,一陣動靜引起了我的注意。就在不遠處,幾個男人圍著一個女孩,看上去就是要對那女孩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我沒有多想,緩緩走上前,掃視對方,有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瞪我一眼後朝我揮拳。我輕輕閃過,反手給他肚子一記拳頭讓它長記性。我下手不重,不過可以讓他疼個一兩天了。其他人見苗頭不對,當下就鳥獸散了,只剩下那女孩站在原地,懷裡揣著一包不知道什麼的東西。
我看著女孩,沒什麼事了,便轉身要離開,但女孩卻叫住我
「等一下。」
她的聲音很悅耳,輕輕的,卻清晰的傳入我耳中。
我轉過身去看著她,她小小聲地說了聲「謝謝」便快步離開。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低頭沉思了一陣。
她突然轉頭,將手上那包東西遞給我
「這個......給你。」她說
我看著她認真的表情,便收下了,她似乎欲言又止,最後離開了。我垂首看著這包東西,似乎是吃的,我嗅到了淡淡的香味,應該是類似雞湯之類的吧?我邊想,邊走回租屋處。
蝸居內,一張床,一張桌子,足夠了。我也不知多久沒好好吃頓飯了,我打開結,裡面是用餐碗裝著的東西,我打開蓋子,不出所料,是雞湯,裡面還有冬瓜和蛤蜊。
我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淡淡的蛤蜊鮮香佐以冬瓜的鮮甜,使整道料理提升了一個層次。咽喉彌留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香氣,淡淡的,卻讓我念茲在茲的味道。
這個味道很熟悉,塵封多年的味蕾被重啟。
小時候,奶奶做過一模一樣的料理,冬瓜蛤蜊雞湯,是我最愛的料理。每次喝總有不同感受,不變的,是奶奶滿滿的愛心。我不禁回想起那段美好的回憶,那大概是人生中為數不多讓我感到「幸福」的時刻。然而,一切都隨吸毒、濫賭,煙消雲散,奶奶為此大受打擊,一病不起,最終撒手人寰。所以我無論如何也原諒不了那個男人。
這碗雞湯,甘美、鮮甜,又有些微的鹹味,我也不清楚那鹹味究竟是湯本身的味道,還是那模糊我的視線的眼淚。
翌日,我四處向兄弟打聽那個女孩,輾轉知道她的家,我在她家門口等她回來,從天亮到天黑。終於,一個身影出現在我面前,我將那餐碗遞給她。她似乎對我的出現有些訝異,我也沒說什麼,或者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那個......」我勉強擠出兩個字,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先進來吧。」她說,我當下也只是跟著她走進屋內。
她放下書包,走進裡面,我看著她的家,雖然小,但井然有序。
我聽到開火的聲音,走向裡間,看見她俐落的弄些家常便飯。她熟練的打好蛋液,切好番茄,放入鍋中翻炒,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弄好番茄炒蛋後,她將一個小鍋注水,同時切薑絲、冬瓜,接著從冰箱裡取出一些切好的雞塊和蛤蜊,她先將蛤蜊吐沙,再將冬瓜、雞塊依序放入鍋內熬煮,再丟入些許薑絲提味,最後才放入不可或缺的靈魂蛤蜊。
我聞著撲鼻的香氣,好似回到了那失真的童年,站在奶奶身旁,等奶奶舀起一勺色香味俱全的鮮湯放入我口中。
「你餓了吧?吃飯吧。」
女孩的話將我拉回現實,我回過神,看著女孩,她卻轉身走進一旁的房間,推著輪椅出來,輪椅上坐著一個和藹的老婦人,我在那瞬間彷彿看到了奶奶,女孩將老婦人推到餐桌前,自己則搬了一張椅子過來,我趕緊走到桌前坐下。
女孩給老婦人夾著炒蛋,我的視線則停駐於老婦人,她的面容是如此的和藹。我凝睇著她,與記憶中的奶奶重疊。我想上前擁抱她,卻沒那個臉。畢竟,我現在大概讓她老人家很失望吧?
「快吃呀,湯再不喝就要涼了。」
女孩說,我再度將注意力移回那鍋雞湯,我顫著手拿起湯勺,舀了半碗,一個雞塊,一個冬瓜,一粒蛤蜊。
我咬了一口冬瓜,香軟的滋味瞬間在口腔中蔓延,那個滋味難以言喻,我再吃那粒蛤蜊,獨有的鮮味和冬瓜的香甜交相映襯,融出奇妙的味蕾饗宴。雞肉似乎顯得有些多餘,但我卻吃的津津有味。多麼熟悉的味道,暌違多年,久別重逢,淚腺不知為何再也止不住。
擱淺已久的情感,也有潰堤的一天。我顧不得失態,吃完了這一碗。
女孩似乎被我的反應嚇到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我又吃了幾碗後便放下碗筷,女孩看著我,我也望著她。
「你吃飽了?」女孩問
「......謝謝妳。」我說,聲音明顯有些哽咽,幹,有什麼好哭的。
「放著就好,我來洗。」女孩說,我也不知該不該拒絕,便起身準備離開。
女孩也站起身,送我到門外。
「那個......謝謝妳......請的晚餐......」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緊張什麼。
她笑了,春風拂面,一笑生花。
「有空來。」她說。
「......嗯......」我呆呆的點點頭,隨後便轉身離開了。
我走了幾步,回頭看向不遠處的那平房,凝望了一陣,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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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又從兄弟們口中得知了女孩的身世。女孩出生於一個單親家庭,父母從小離異,父親長期在外賭博,只留下她和行動不便同時患有輕微失智的祖母相依為命。她父親在外欠了一屁股賭債,有些債主便找上門來,也就是那時纏上她的那群雜種,恰巧被我撞見替她解圍。
我不禁有些同情她,心有戚戚。
那之後,我三不五時的去她家,幫她照顧她奶奶,幫她打掃家裡,但我總覺自己有些厚顏無恥,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每次只要看到她奶奶咧嘴而笑,我心裡就有種說不出來的幸福感。我也在這段時間裡自己學會了冬瓜蛤蜊雞湯的作法,一次次嘗試,試圖還原童年的味道,卻總差了一個味。
蟬鳴午後,我坐在她奶奶身邊,餵著她喝我做的雞湯,她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成就感。她喝著雞湯的時候總是露出笑容,不禁讓我一次次回想起和藹的奶奶,我也發誓,一定要找回那個失去的味道。
日復一日,我在廚房裡試著那消失的味道,不行,還是少了一個味道,我恨懊惱,到底是哪個味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她回來了,手上拎了一袋東西, 說是利用打工的錢買的。
我有些不快,不知為何,我覺得她可以跟我說,跟我討論,我可以幫忙出錢買的。正當我打算說些什麼時,她已走進廚房,我也跟在後頭。
她從裡面拿出一袋干貝,我看著那些干貝,大腦似乎有一塊混沌區被利刃劃開,我瞪著那袋干貝,明白了失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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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那是什麼?」
「這是干貝,可以讓雞湯變更美味的法寶喔。」
那時,奶奶會在湯裡加入幾粒干貝,將澎湃的料理再添一筆,畫龍點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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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看向眼前的干貝,視線又莫名的模糊起來。我轉過身,不想再讓她見到我的失態。
那之後,我漸漸減少了去她家的頻率。我怕我只要再見到她奶奶就會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自己就是只會逃避的孬種,我恨自己,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頓感人生再度陷入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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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秋末,我終於鼓起勇氣去她家。等我到她家時,她已經不在了,那成了一塊平地,就像當年奶奶家被一群人無情的夷為平地那般。
我很後悔,手上提著的雞湯灑了一地,幾粒干貝也滾出來,我茫然的蹲下身,拾起那幾粒還未完全髒掉的干貝。
漫無目的的走著,我沒有回到租屋處,冬夜的冷風吹過,冰冷的風刮在膚上,路燈下的影子拖得頎長。
我踽踽於長街,迷失在長夜。
我席地而坐,緊揣著那盅雞湯,深怕它下一秒就冷了。
翌日,我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她,她對我的出現依舊充滿意外,然而,當我向她打探她奶奶的下文時,她露出一抹哀戚的笑容
「奶奶走了。」
短短四字,讓我怔在原地半晌,我們的人生真的充滿太多相似的不幸了。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無能為力,我一次次與人生擦肩,徒留滿目遺憾和荒唐。
我向她打探了那群拆了她家的人,不出所料,正是那群曾欺侮她的債主,我當下頭也不回的跑開,依稀聽見她的喊聲,可是聲音越來越小,直至被呼嘯而過的風聲蓋過。
回憶如潮湧上心頭,我緊抱著那包雞湯,來到那群人的鼠窩,找到一人狠狠撂倒在地,拳頭不知痛的如雨落下。
其他人聽到驚呼出來,我狠狠地瞪著他們,衝上前。
等我回神時,我已經躺在地上,冬瓜、蛤蜊和干貝四散,我想伸手將它們拾起,卻沒了力氣,連呼吸都顯困難。我聽見警笛聲,還有女孩的聲音,她的啜泣。
別......哭......
我艱難地動了動脣,不知她是否聽清。
對不起......
眼皮好沉啊......
闔眼前,趁掌心猶有餘溫,我用盡最後一口氣,攥緊幾粒干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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