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於是趕馬上了路,自仰河城南下蘭臺,一路地勢漸低,天候顯得愈發暖和。沿途林葉漸闊,雜木林也漸漸稀疏了。遠遠望去,已能見著一片青青黃黃的平壤沃野。
「堂主,見到水岸了!」仰河城與蘭臺之間,有川河喚木子,上游流自岱山東脈。波光粼粼一脈大川,夾岸兩帶青青草色,綿延漫向了藍天。「請堂主等等,我下去找靈薊!」星寧夕欣然一喊,連忙躍身下了馬。這木子河,在西彊戰史上舉足輕重,她竟還是頭一次瞧見,大川大水的感覺格外澎湃,何況,有水岸,代表有希望找到坤地之毒解方裡頭至為關鍵的靈薊。洛青身子裡的殘毒,若能得些仙種,輔以水藥調理,那是再好不過。
「雲低又厚,就怕有雨。」洛青抬頭看了看天色,卻見星寧夕已如小鹿般輕靈而去了。 辰昕朝他遞了個眼色,示意要他看著人。他亦不大放心,忙起腳跟了去。
小草一躍下馬,也想跟去,辰昕伸手拉了住,道:「妳就同我在這處顧馬。」
「為什麼啊?讓兩個病人去行麼?遇到敵人怎麼辦好…。」
「妳去也不懂,跟著徒惹麻煩。」
辰昕環顧四週,他記得這一帶水岸該有座石亭,望了望,得了。「就去那兒等。」事實上,讓夜闌堵上了仰河,他想這路程該安全不少,就只不能讓星寧夕跑了,洛青那人性子真摯些,擔這事正好。
「星門主!」洛青喊著,幾步跟了上去。
星寧夕聞聲詫異回頭,見是洛青。「堂主怎麼跟來,你的傷不好淋雨。」
「妳頭一遭出遠門吧。」洛青一笑,道:「靈薊為數不多,我知道生在何處。」
「原來如此…。」確實出了仰河,中疆兩大城便是月盟的地盤了,他想必對這一帶熟稔得多。她於是隨著洛青沿河岸行了不少路,終於在蜿蜒的離岸找著了幾株靈薊叢。
「堂主,還有別處麼?」星寧夕細細搜著,將幾顆嫩綠帶紫的厚實花苞,折了下來。有些惋惜道:「這數量,委實不夠。」
「有些距離,且為數不多,今日約莫是來不及。」洛青在旁隨意折了些枝葉,又剪了些蕨葉和野草。
星寧夕聽了有些歉然:「那又得讓堂主等…,坤地門寒毒很是難受。還是讓我…。」
「不礙事。」洛青知她定然又想著耗內功替他止傷了,阻了她又道:「這靈薊得靠仙氣落種,在這兒自是長不好,我在蘭臺試著栽植了一些,乾貨仍有不少。」
她見他拒絕得斷然,便覺得也不好再說了。瞧著幾株有些頹靡的靈薊,她微運了些內息籠上,感慨嘆道:「昔日在岱山,這靈薊全賴繁花門護著,如今師父和我都不在了,那些植草,怕是再沒人照顧…。」
洛青聽她難得主動提起岱山,倒是觸景傷情了。自她醒來,那雙眼眸,不是淚,便是攏著一層淡淡陰鬱,若讓人逼急了,又凝結成寒冰一般的涼冷。看得出來,她在人前極度歛藏,總希望像沒事一般,然她所遭遇的,豈是常人所能忍,他覺得,她就是脆弱些,也沒有什麼。
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KBqNFuRMh
他似也未察覺,自己正不自主望著她,心裡如川水一波波湧動。「我那幾株靈薊,長得倒也不差,蘭臺溫暖,若能得門主這身靈氣照拂,指不定,生得比在岱山更好。」
早先,夜闌帶來消息,巖靖峰辱殺門人,大肆挑釁月盟,就為了要求秦瀟還人。秦瀟無意要還,與他幾分合意。月盟上一輩的長老之間,則有些分歧,掌兵事的夜闌聞戰本有幾分微詞,方才卻也妥協了。辰昕挑明了,他們這趟需要做的,是將她攏進月盟裡頭,並說服夜家一派長老同意出兵岱山。
星寧夕聽他意有所指,淡淡一笑,只道:「到了蘭臺,我幫堂主瞧瞧花草吧。」說著,她將花苞悉心理了理,又取出錦帕覆著,收了起來,似乎不想再談。
辰昕說著,她誰都不想幫,想走。他望著她,有些好奇,隱隱,又有些憐惜。畢竟她還沉沉懷傷,背地裡已這麼讓月盟各路之間算計來去。「妳…若想找人說說,我可以陪你。別一個人躲著哭,鬱結肺腑,總是傷身。」
星寧夕聽了希奇,抬眼看了看洛青,他深遂的雙眼正望著她,那眼神竟顯得十足溫柔。她有些無措,忙低下頭去,找那靈薊遮掩遮掩。最近怎麼了,這些人總愛一雙眼盯著她瞧。
洛青又恢復一派自在沉穩神色,隨手整了整他攀折的野草,道:「這些該夠了,我們走吧!別讓辰昕他們等太久。」
他話聲甫落,天際卻響起大雷,豆大般的雨點隨之落了下來。
「不好不好…!」星寧夕急道:「這雨怎下得那麼快,我在岱山少見急雨,寒冰掌氣,萬萬不能淋雨。」
洛青四處找了找道:「山壁上邊有一處茅屋,我們避避,得離河面遠些。」
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unqk1hB0a
兩人汲石而上,果真找著了一處茅屋避雨。茅屋破舊,滴滴漏漏,乾爽之地卻也沒多少。
這一耽擱,兩人衣著讓雨打濕了一層,勉強找了屋簷下一張乾草蓆歇腳,洛青感覺體內尚未散盡的寒氣翻騰,不由得瑟瑟發起抖來,他想運息相抗卻也甚是艱澀,從前實不曾這般。
星寧夕見了,借過他手一搭脈,立刻皺起了眉,她尚未察覺洛青的一絲侷促,只半焦灼半猶豫地道:「堂主這身外衣都濕了,還是…先除了吧,請堂主容我運息,真不能再拖延了。」
洛青又連忙搖頭:「我還行…不能勞煩門主。」被她柔柔的手一拉,又見她微濕的髮與面上綴著水珠,一顆顆沿頰滴在她衣襟上,他有些緊張。
她沒心思掂量他那顆男兒心,見洛青前後推辭,只感到有些受傷。「堂主,莫非你也防我?」她知道要習武之人這麼大開背頸門戶,並不容易,先時他還沒聽過秦瀟指她與坤地門同謀,現下卻不同了,又辰昕總疑著她,她縱然幾度想替洛青療傷,卻不好堅持。
洛青一愣,道:「我不是防你…只是我…。」只是他一向刀槍箭雨,身旁一眾兄弟,他想起她溫潤馥郁的內息,有些陷溺,若非上回萬不得已…。他幾乎反省起來,自己竟又開始有些心思不正。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11c8p2M1R
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RwUzJzpPO
見洛青依然推三阻四,她忍不住急切道:「寧夕素與月盟無恨無仇,更不是個敵我不分忘恩負義之人。靈薊未及入藥,現在淋了雨,寒氣積纏不散,往後就難治了…。」
「不…不是。」洛青一聽她那敵恨云云又一楞,怎地讓她說成這般,他實在不是這個意思。拗不過她,那寒氣又委實翻騰得厲害,他只得依言除了外衣。坐正了好讓她運息。
星寧夕見了,繞至他身後一坐,提了氣,掌心一翻往洛青輸了去。她氣息甫碰著洛青,他身子一僵,一脈氣息流轉得極為不順暢。
「堂主別擋…。」星寧夕凝著眉,齒間急遞了句。
只怕她說話岔了息,洛青依言順了順氣,他一鬆氣脈,又覺她內息溫柔如河,旖旎如花,帶著暖意從後背直護左臂,半刻又輸往氣海繞了幾繞。她的內力不若秦瀟與辰昕的方剛厚沈,卻亦是綿延如縷,十分縝密,和那日天門暗道中淡淡掃過,護著他的花息,又是不同。洛青感到紊亂氣息漸平,體內寒氣漸漸消散,就連留下的外傷口子都淡了。
半晌,星寧夕撤掌收息,調氣復了位。
「門主…。」洛青定了定心神,希奇道:「我以為運息所為紓暢氣脈、發散邪戾之氣,你的內功所帶療效,是繁花門醫道,還是妳一身仙質使然?」
說來,岱山門一向清遠神秘,道上說法甚少,他略知森花二門醫支修研醫道,造詣匪淺,卻從未有機會細究過。而岱山山系,偶有門人生來具有仙質,意即適合修練仙法之質,因而相傳乃仙人後代。
「都有。」星寧夕嫣然一笑:「前些日子我身子弱,相助堂主有限,如今倒好些。」
洛青運息轉了幾轉,自他過了寒冰掌戾氣,許久沒有這般順暢了,渾身甚且像是讓雨露洗滌過一般乾淨清新,他忍不住又嘆服起來:「門主若在山下開間藥房,大抵天天門庭若市。岱山仙地,果然很不一般。」
星寧夕見他那神情,一笑,道:「大地造化本自帶療癒能力,尤賦以花草之形,堂主懂的也不少,要開藥房,還是這門學問實在了些。岱山少數門人即或擁有仙質,畢竟不是仙,就是有些異能,都還需輔以咒術修煉。森花二門內經以醫傷為主,似我這身白棠花香有些療效,便可練就得輕鬆些。 然以內息醫傷,得轉化傷損,由醫者自承下來後耗氣相消,是以門人也不多用的。」
洛青讓她一提,這傷病之事,贅則消,缺則補;排戾氣消障阻,延益氣相支撐,定然沒有似這般白白痊癒的道理,他立時嚴肅起來,懊悔道:「醫傷內經,得損妳身子。」
這…。星寧夕眨了眨眼,連忙一笑,擺手道:「不過驅個雨寒…,算不得什麼傷損。」
傷損…。他頓時懊悔萬分方才依了她之言。「只是趨個雨寒麼?我卻感覺連寒冰封原掌的戾傷都好了。」
他不笑的時候,挺有堂主威儀。就是她一介上門主,氣勢竟還遜色幾分。讓他一雙炯炯目光逼視著,她只得誠實道:「堂主寬心,既是要練的功夫,自然不是一比一的換來,我這本事不差的,承來真不是個什麼傷,況且屢讓堂主涉險,我很是過意不去…。」她又歉然笑了笑,道:「這本是應當為堂主做的。」
她一笑,又宛如初春融雪。他心頭怦然一跳,忙別過頭去,道:「多謝。但…可沒有下回。」他有些懊惱,想起了辰昕的話,自己怎麼…好像真有些上了心,她一顰一笑,很是叫他在意。
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zBCczFW4V
雨,不停。屋簷不大,二人併坐微抵著肩。
「妳…冷麼?」他瞧星凝夕還一身濕涼,縮抱著膝蜷坐,那寒冰掌氣讓她弄了回去,她雖然沒個不適樣,他依然幾分擔心。「火摺子都濕了,打不了火,要不…。」
星寧夕搖搖頭,淡淡一笑:「還行,我不怎麼怕冷的。」
洛青心想,那就是真有些冷了。他素來正直,卻也想不出個法子,總不能叫她挨過來些,也不好叫她除件衣裳,思來量去,也只好回去時,再替她備些祛寒暖身的藥了。只他光是這麼想過,一顆心又突突亂跳得厲害。
兩人沉默,還好有隆隆大雨聲稍掩飾了緊張,那雨錯錯嘈切,又滴答得他心煩意亂。無可救藥無可救藥,簡直無可救藥…。洛青心裡忐忑難安,他這三十載人生還不曾遭遇這等危難。
好像應該說點話…。沒什麼經驗和姑娘家談天,一想到要說話,洛青望著遠處川河,腦子轉上來便道:「門主,你未曾出過遠門,可認得這木子河和蘭臺以南的安南河?」
是了,這麼一問,頓時有種主持盟會似的親切感,也不待星寧夕回答,他埋頭又道:「二者為西疆中平原重要水道,奔往西海,一直是月盟整治的要點。我們近年重要盟務,不在用武,而是疏通貿易廊道、整治河道與開拓西海海濱可用的土地。此外,在蘭臺與烏爾兩城,城裡有多處工程與民生機構供盟內兄弟任職,生產與獲利,盡能支持會裡所需。這些,我與辰昕接堂主十年來,算是有些成效。這也是拜星前君主過往慷慨相助之故。門主…對西疆了解多少?。」
西疆…?這麼個大題目,考自己來著?星寧夕聽他一本正經談起盟務,倒也輕鬆不少,不禁一笑道:「這本該設宴和堂主好好談談,卻未想會困在這聽雨看泥河。」她想了想,應道:「從前阿爹不讓我出山門,只好地貌圖一幅背過一幅,道理一回論過一回。父君說過,北岱山,中月盟,南青川。我們主治北天河水關,同為西海濱各族供水。主掌仰河城,轄貿易隘口,岱山北面,尚有林場出產林木,東側為東疆北漠,與金軒相臨。父君認為,守住東西疆相接的北關,下支援月盟經營中平原,西與西海海濱各族穩定貿易。再觀察最南端青川山系的各個谷地,便能維繫西疆太平。」
洛青一笑,點了點頭道:「我這問題倒是多餘了。」
星寧夕輕輕一嘆,續道:「這些都是長輩們打下的基礎,如今我要做的,錦上添花罷了。我先前想過,岱山門內壟斷了不少技術,但門人有限,很多東西做不來,便是做了些,也要舟車往南送,耗時費力。真該與你們會會,在蘭臺立個廠,增加產能,縮減路程。」她想了想,又道:「還有你們那伐木的單有些太急,我們北林,不該這樣消耗,你若撙不下來,得挪一些去烏爾南林。」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F3k0KNyW
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B9gAFfgfS
洛青看著她,起了興致,笑道:「我隨口問問,門主倒發落起門務來了。」辰昕說她看似清遠冷淡,實則甚容易落入人話頭,倒也是真的。
星寧夕一楞,道:「因…因為父君讓我理事,我想過好幾回,這次西疆大會,本也該告訴你了。」
洛青微微笑著,答她道:「是麼?岱山若肯出技術,自然是好。那木頭,倒不是我們要用,是輸給西海海濱酋長的工程。他與你父君不睦,卻又想要你們的木頭,寧可讓我們出面,轉手於他,你這一攔,擋了月盟工程支財路,他們怕是要跳腳。烏爾南林能伐的木不夠,我們自己要用,質也沒你們的好。」
星寧夕聽著皺起眉,一派認真道:「不夠?那也不能淨伐我們北林,那森木生得慢,蟲鳥走獸都有家的。戟森門近來研擬了一種新混出的礦漿,或可支援他們,不需全用實木…。」正計較著,她忽然止了聲。半晌,又解嘲似的一笑:「我…, 還講這些做什麼。」
洛青看著她,頓時滿心憐惜,其實,她若肯入堂幫他實在不錯,就只有些委屈了她這上門主的身分。「我們助妳打回去,妳總會做得比巖靖峰好。」
陡然聽得那名字,她星光熠熠的一雙眼瞬時暗淡不少。「我…不回去。」
「對不起…。」洛青見了她翻書一般的神色,有些後悔:「我不該提他。」
「沒事…我早該適應了。」她搖搖頭,刻意笑了笑道:「其實…他資質極好,論武行謀略,都高我許多,他也曾教過我不少東西,只是後來…,好像都變了樣。」她頓了頓,吸了吸鼻子,聲音忽顯得有些壓抑:「我辜負父君,又連累了你們。」
談巖靖峰,對她似乎還是太勉強。
「錯不在妳。」洛青看著她,甚是溫柔道:「錯在坤地門的仇恨和野心。」1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FePe94ODE
望向屋簷外頭灰濛濛的雨幕,她怔怔出神,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