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水霧濛濛，壟罩在廣闊浩渺的川水上。阻隔了蘭臺與仰河城的木子河，北面佈滿了巖靖峰手下的坤地門人。南面，秦瀟親率夜闌，嚴嚴鋪開了密實的守勢。連月的對峙與突襲，為近日大雨一澆，勉強收斂了些。
自西海吹來的季風，帶來連日如豆子般落下的狂雨，河水漫漫淹出河道，令雙方都不得不令退一線的弓兵。秦瀟坐鎮在主帳裡，臉上顯露少有的煩躁。一旁坐著的夜闌，手支著大刀，神色複雜，並不多言。
「洛青不上來，忽和長老要我們再等等。」秦瀟將快信甩在桌上，顯然十分不快。若非長老有意拖延，洛青豈敢抗命。「從未打過這樣窩囊的仗，竟讓巖靖峰直逼木子河！」北關失了蕭依，已叫秦瀟十分難受，這場因星寧夕而起的亂事，竟還要為了保她小命，令西疆自北到南一片亂鬥。
「這時節本不該有大雨，或是，天給時間。」夜闌淡淡應道。
秦瀟瞧了他一眼，倒是知道這夜闌，也有心幫星寧夕。
「天降大雨，是禍是福，還說不準。他岱山氾濫靈礦惡火，雨水指不定替巖凡省下不少麻煩。」秦瀟千頭萬緒，只萬幸巖凡那斯，未必會前來支援巖靖峰。替坤地門守下岱山，才是巖凡當務之急。
「盟主，您行事一向謹慎求穩，長老這次，只是將賭面豪擲了點，或許，真能開創新局也說不定。」夜闌淡淡一笑，對這戰事仍有信心。他起了身，又向秦瀟一揖，道：「另外，堂主既不回，屬下以為需得將先前投誠的戟森門人隔離處置，免得巖靖峰真過得了河，向戟森門人施上擁主令。」
秦瀟煩點了頭，示意他下去交辦。對讓巖靖峰可能殺過河的可能性，感到萬分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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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困坐河岸的，還有北面的巖靖峰。
他坐在林間較高處的眺望小丘，望著遠處迷濛的河岸。自與星寧夕連了綁生咒，他一點一點，恢復了些少有的情緒，時有憂懼，時而懷疑自己，甚至他想著星寧夕，隱隱感到懊悔。他近來感受不太到她，只感覺時有力量從自己身上流出，月盟為了削弱自己，因而苦待她麼？他不曉得她在哪裡，不曉得何時能打過浩浩蕩蕩的川河。他甚至感到恐懼。
他越是軟弱，便越難與傾天新劍交心。他盡可能收斂著星寧夕的內息，避免消耗她療傷他戰時受的傷，也避免她歛魔之氣過度影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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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他今日，特為不安，甚至頻頻感到絕望。回憶翻騰在他腦海間，揮之不去。
那年春日他們坐在天池畔，細雨迷濛，岱山少雨，驟來的煙雨竟令星寧夕有些興奮開懷。她躺在草地上，感覺雨滴落下。
「阿峯…自然造化，無窮無盡。有時師父要我數星星，有時要我感覺風。雨水滴下來，又流到地裡，滋養了樹靈，又悄然回到山嵐雲霧間。」她以掌心接著雨滴，又任它自指縫間滴落。「若是我們也像雨滴，今生來世，流轉不息。變化不止…。」她停了半晌，望向巖靖峰道：「你會害怕麼？」
「害怕…？」巖靖峰不太明白，雨滴滴在他面上，只讓他感覺分外清醒。自小，他從不讓情緒凌駕自己，即或他天生敏感，又有一雙特異的眼睛。他深深知道，後悔與恐懼是有助於敵人的天網，只要落到後悔與恐懼之中，敵人便能輕易的宰制自己。
但星寧夕不同，她多愁善感，悲天憫人，比起勝過敵人，她總是更希望化解敵意。她在意氣宇和諧，遠過於權慾。是以她令他著迷，令他難以自拔。認真說來，只有她，教會他害怕。
星寧夕閉著眼，沉浸在隨煙雨洋溢的哲思之中，似有許多的困惑。「從前我不害怕，我覺得生死明滅，自有美意。我這一世為女人，下一世化作青鳥山雀，又或者，我是一棵在夏天開滿紫花的苦楝樹，是一縷迴盪在山谷間的風…死亡…，本該那麼美。但如今…我開始害怕…。」
她輕輕抓握掌間的雨滴，卻抓不住，雨水流往違心的方向，繼續滴滴落在大地上。「我害怕離開你…，害怕輪轉叫我遺忘。我若生成一朵白棠花，長在林間，有蜂有蝶，有日有月，但我…還會記得你麼？」
巖靖峰淡淡一笑，揉了揉她胡思亂想的腦袋瓜。「妳師父要妳徜徉造化，是要妳體悟乾坤，精進舞藝，不是讓妳杞人憂天。」探索生死有些意思，但他從不因此煩惱，畢竟再如何煩惱，都不能收穫解答。臣服在掌心中的一切，才是他確確切切能掌握的。
星寧夕輕輕一嘆，坐起了身子。「你要有來世，多半是一塊大石頭。從不狂喜，也從不害怕。」
其實，他也並非不懂她纖細的心思。他雖不會這樣生活，但他能理解，對未來的想像，令她安心，一個圓滿的天地造化，才能讓她甘心在其中生活，是以她總是迷惘，又總是痛苦。但這樣的她，無條件地信任他，將他視作足以停留的世間，為了他，活在矛盾與背叛的抉擇之中。他回望著她溫柔地道：「我若生為石子，你便會是苔。寧夕…，我生生世世記得你。」
巖靖峰輕輕攬過她。她讓雨水打濕的衣裳下，身子溫軟，他感覺著她，她芬芳的氣息，她繾綣的情意。
頓了半晌，他似不甚在意地道：「我若有所懼怕，只害怕，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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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揮了揮劍，巖靖峰收斷了惶惶的記憶，開劍練武。他不害怕。他只記得，要沉沉地生恨，要讓悔恨、恐懼、甚至是愛，都轉化成最惡猛的利器。
劍光漫開，躍動在微雨的蒼林間。恨意漫開，如浩蕩的木子河，他要殺下那叫洛青的人。他誤導了一切，讓星寧夕走向歧途。他會殺下蘭臺，她會回到他身邊。
力量竄動在掌間，狠狠欲報復的劍心散發著沉沉魔質，他劍人如一，眼裡閃爍復仇的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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