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榆河 - 第三十七章（上）

導讀：穿上壽衣躺在草鋪上氣若遊絲的梁德凱，突然迴光返照般地睜開眼睛，吃力地一字一頓地吐出一句話，是什麼話讓快要嚥氣的梁德凱拼死也要說出來？請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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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上）

仙呂•太常引

養兒為傳宗接代，千百年未改。

天天把菩薩拜，落得讓老命栽。

踏水車使壞，為博一笑，摸爬上再來。

同年紀幫帶，明個到文娛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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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文化大革命散會了，家族裡的人不由自主地在門口集中起來，按禮數，親戚家生小孩了，一般都不會主動去，除非至親，洗三的報帖到了才會去，但昨天德凱的事情，大家都挺擔心的，遇到這種情況又不能不去。

經過廚房門口的時候，大家發現素珍四姐妹像犯了大錯似地蜷縮在那口棺材旁邊。

大家陸續進門，女人們進招娣的房間，男人們進德凱的房間，每個人表情既不能高興又不能悲傷，這對於他們來說確實是個難題。

“招娣呀，母女平安就好啊，慢慢來，不著急的。”

“三奶奶，這回子把人家笑死了。”

“瞎說，哪個人笑的？也不作的，你才二十七八歲，這日子長著呢。”

“話是這麼說，可是什麼時候才是頭啊。”

“不能哭，不能哭，月子裡千萬不能哭的，俗話說來日方長啊，只要有盼頭，就不怕。”

“就是啊，三嬸說得對呀，你呀就寬心地坐月子。”

“是呀，有什麼事要幫忙的，叫素珍去說一聲。”

“招娣呀，準備幾朝洗三？”

“唉，各位伯母嬸母，三奶奶，我和大宏商量過了，不洗三。”

“這樣也好，一是現在破四舊正在風頭上，二是你也好好地坐月子，這樣少折騰。”

“月子一定要坐好，這個馬虎不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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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婆媳一幫人從招娣的房間出來又轉進了德凱的房間，见德義幾個人看著德凱乾著急，一看德凱，估計一夜都沒有睡，臉色比昨天還差，都嚇了一跳。

德凱嘴裡有氣無力地重複說著“過年的時候肯定和雪珍坐在一張凳子上”的話。

看到這個樣子，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勸，一看到桂花婆婆進來了，都一齊看著她。

德凱這個樣子早在桂花婆婆的意料之中，她也想了很久，也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她大哥，她二哥這個樣子，勸是不行的了，這個時候，只有你出面把他罵一頓，也許能把他罵醒。”

“三嬸，這能行嗎？”

“那你還有其他什麼法子呢？”

四兄弟中，德義最厚道，當初要不是他提議去販牛，這個家或許也不會敗，幾十年過去了，這個結仍然橫在他心裡。

“老二，不是我說你，你說你犯得著嗎？也五十多歲的人了，這點事情都想不通啊，日子長著呢，剛才三嬸對招娣說得對，她才二十七八歲，你記記看，奶奶多大才生三叔的？”

“二……二哥……大哥說……說得對。”

“二叔，你千萬不能這個樣子，傳出去能把人家笑死。”

“起來弄點早飯吃吃，不吃飯光生氣怎麼行呢？”

“昨天晚上承山送過來的好飯菜也不曾吃。”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就說開了，德義本來就是一個不善於發火的人，桂花婆婆說的這個法子肯定是不行了，德凱像著了魔一樣，嘴裡不停地重複著“肯定和雪珍坐在一張凳子上的”。

看著這個樣子，大家都歎了口氣走了出來，人都沒有散開，又去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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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珍四姐妹緊緊地圍抱在一起，目光中盡是不安，桂花看到二嫂坐在灶膛前兀自抹著眼淚，她是家族裡最最老實的人，從來不多言多語，從來沒有和誰吵過架，因為自己只生了個丫頭，沒有能為梁家傳宗接代，一直內疚不已。

看到這個樣子，誰都想陪她哭一場。

“二嫂，你別哭了，剛才三嬸都勸過招娣了，她才二十七八歲，日子長著呢，大哥也勸過二哥，你也記記看，奶奶多大才生三叔的？”

“是呀！二嫂，你弄點東西去給二哥吃吃，夜飯不吃，早飯又不吃，這怎麼吃得消的。”

“他二嬸，你不能哭啊，招娣還要你照顧呢，這坐月子全靠你呀，不管外頭人家怎麼說，你們過你們自己的日子，這說不定以後就能養小夥呢，你看看，你這樣哭哭啼啼的，把素珍這四個孩子都嚇得不輕。”

素珍姐妹四個聽到這話，一齊哭了起來，幾個人連忙上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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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桂花婆婆對桂花說著話。

“桂花，看樣子德凱撐不了幾天了。”

“媽，怎麼這麼說？他都病了十幾年了，也不曾有多大的事呀？”

“你不懂，這次不比以往。”

“怎麼說？”

“過去招娣雙了身子，他還能去拜菩薩，要仙方，現在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菩薩被砸得一塌光，你讓他拜誰去？這人那要是連盼頭都沒有了，精神也沒了，這也就快了，更何況他本來就病成那個樣子。”

“唉！”

“不過要是突然間有了盼頭，也不一定是好事。昨天晚上招娣還說覺得和前幾次不一樣的，你聽承保說，德凱歡喜成那樣，連承山送過來的好飯菜也高興得吃不下，結果呢你看看。”

“誰也沒有想到會這樣的。”

“你想啊，先是把菩薩弄碎了，後又來了個感覺和上次不一樣，結果還是個丫頭，這一起一伏的，好人也吃不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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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日到了，早上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吳大宏通知大家，９點半到生產隊大喇叭下集合，集體收聽10點鐘實況轉播的北京天安門廣場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和國慶慶典活動，雖然大家都在為生產隊不發小麥而沒有過中秋節而生著氣，但是聽大喇叭能算工分，這便宜哪找去，大家個個喜氣洋洋。

這個時候已經開始種麥子了，種得稍早的麥子已經稀稀疏疏地冒出有半寸高。

大喇叭在莊子中間南邊大約有一壟地遠，離大場還有段距離，大家吃過早飯後，都紛紛找地方坐在大喇叭下的田間埂頭，交頭接耳，和看電影一樣熱鬧。人群裡最快活的是承闊承廣這一幫小孩，都吵鬧著從這個埂頭爬上那個墳頭。

吳大宏和生產隊的主要幹部們都坐在最靠近大喇叭的埂頭上，吳大宏耳朵上夾著一支筆，手上拿著一個本子。

大喇叭裡一直放著大家再熟悉不過的《東方紅》樂曲，看到大家鬧哄哄的樣子，吳大宏發話了。

“請大家靜一靜，大喇叭裡馬上就要放實況轉播了，請大家注意收聽，最好能做好記錄，明天早上文化大革命要考試的。”

“啊？”大家都嚇了一跳，原來這大喇叭不是白聽的呀，看來這工分也不好拿，不過大家都感覺到奇怪，吳隊長今天的口氣怎麼這麼客氣了，以往叫大家靜一靜都是開口罵的，哦，明白了，估計是又生了個丫頭，這心裡發虛，說話都變得客氣了。儘管大家心裡都在幸災樂禍，但都把身子正了正，樣子還是要裝起來的，嘴角和耳朵之間的連線也要放長一點，不能太短。

各家的小孩們很快都跑到了自己大人們的身邊。

“這裡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我們現在天安門廣場現場開始直播國慶慶典活動！”

吳大宏的話剛說完，大喇叭裡傳來了開始直播慶典的聲音。

“大喇叭裡面說的是什麼？”桂花小聲地問著旁邊的承闊承廣。

“媽，是說慶典馬上開始了，你沒有聽見啊？”

“聽見了，但是聽不懂啊，不曉得嚼的什麼東西。”

“是普通話啊，你聽不懂嗎，奶奶也聽不懂？”

“承闊二娃，我和你媽都不識字，到哪裡去聽得懂？這莊子上的除了上過學的年輕人，有幾個聽得懂的。”

“嘻嘻，我以為你們都聽得懂的。”

“毛主席萬歲……”

承闊承廣桂花婆媳正在咬耳朵，大喇叭裡突然傳來的“毛主席萬歲”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喇叭下的很多小孩也跟著喊了起來。

東台話屬於吳語系如泰方言，用這種話讀起古詩抑揚頓挫，韻律符合，但和普通話比起來，差別很大。

“最幸福的時刻來到了，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同志登上了天安門城樓。”

大喇叭裡傳來了毛主席和林彪登上了天安門城樓的聲音，背景裡山呼海嘯般的聲音變得渾濁，依稀能聽出毛主席萬歲，大喇叭下能夠聽懂普通話的人開始大叫起來。

“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啦。”

吳大宏立刻示意大家站了起來，大家都開始跟在後面大喊起來，仿佛大喇叭就是天安門城樓，毛主席就站在眼前。

“毛主席萬歲！”

“文化大革命萬歲！”

……

“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彪同志講話……”

大家山呼毛主席萬歲正興頭的時候，大喇叭裡突然傳來了林彪要講話的聲音，吳大宏連忙示意大家靜下來坐下來。

“同志們，朋友們：

“今天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七周年的偉大節日。我代表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代表黨中央，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向全國的工農兵，向全國的革命師生，向革命的紅衛兵和其他戰鬥的青少年組織，向全國各民族的革命人民，向全國的革命幹部，致最熱烈的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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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靜靜地聽著，儘管大多數人都聽不懂說些什麼東西，但無論如何也要裝著樣子聽完，每個小組的記工員們這個時候都會認真地盯著，防止大家做小動作，要是換了平時開會，肯定是你掐我一下，我踢你一腳的。

原來這就是林彪的聲音，承廣心裡想著，之前把林彪讀作林虎，還被二伯笑話是白字先生的，這小子記憶好，認真地聽著竟然也能記住一些句子。

吳大宏和幹部們不時地在本子上記著，看上去樣子非常認真，大家心裡都在想，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

“爹，爹，爺爺不行了。”

大家都在迷糊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彪同志講話的時候，注意到一個小孩飛快地跑過來，等到了近前，大家這才發現是哭著的吳素珍。

梁德凱的事情大家都有耳聞，素珍這個時候哭著跑過來，肯定沒有好事，大家都坐直了身子，伸長了脖子，眼睛齊刷刷地看著吳大宏。

吳大宏也知道老丈人這回子不一定能挺得過去，一看素珍哭著跑過來，心裡咯噔一下，知道沒有好事，沒有想到會這麼快，趕緊把手裡的筆和本子交給身邊的左雲海，拔腳就跑了回去。

看到吳大宏拔腳就跑這個動作，家族裡的人都知道肯定是梁德凱不行了，農村諸事，喪事最大，家族裡的人全部都站了起來，跟著吳大宏就跑。

“什麼事？”

“看樣子是二叔不行了。”

“是呀，要不怎麼這麼急。”

“也太快了吧，這才幾天？”

……

裝著樣子聽林彪講話頭腦裡神遊的人們此時一個個像打了激素似的都精神起來，看著跑著的吳大宏和後面跟著跑的人，議論紛紛。

“請大家坐正了，注意聽林彪同志講話。”

一看亂了套的人群，左雲海連忙站了起來叫大家恢復秩序。

“……

“中國各族人民萬歲！

　　“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中國共產黨萬歲！

“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毛主席萬歲！”

……

這個時候，跟著後面跑的承闊承廣聽到大喇叭裡的林彪正拉長了語調高呼萬歲，大喇叭下的人們也跟著後面高喊毛主席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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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慌不擇路氣喘吁吁地跑到德凱家，擠進了德凱的房間。

“爹，你怎麼了？”吳大宏氣都來不及喘一口，急忙問。

“爺爺……”素珍姊妹幾個一齊哭了起來。

“爹……”

梁德凱呼吸微弱，眼睛半睜半閉，一聲也不能出。

“承保，快去弄些草鋪在堂屋裡。”

“老三，大家把席子一起搭起來，把他搭到堂屋的草上去，背床了就不得了。”

“他二嬸，快把老衣找出來，趕緊穿上，看樣子來還沒有斷氣，還來得及的。”

“承山，你們幾個快去把茅缸用東西蓋上。”

德義一連串地吩咐過了，大家七手八腳開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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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德凱終於被穿上了老衣，躺在堂屋地面的草上，氣若遊絲。

“爹……”

“招娣，你才幾朝？不能這麼哭的，身體要緊。”

“老二，醒醒，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二哥，醒……醒。”

“她二哥，快醒醒，弄口八珍糕再上路的。”

……

屋子裡的哭聲叫聲混成一片，忙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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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德凱慢慢地睜開眼睛，一看跪著的晚輩們，張開口，似乎有話要說，迴光返照了，屋子裡立刻靜了下來。

“大宏。”

“爹，我聽著。”

“只——能——做——隊——長，不——能——做——大——隊——幹——部。”梁德凱非常費力一字一頓地吐了出來。

“爹，我記住了。”

聽到吳大宏的回答，梁德凱似乎滿意地就要閉上眼睛。

“老二，等等，吃口八珍糕再上路，八珍糕呢？”

“調好了，二叔，吃一口吧。”承保連忙跪在梁德凱跟前，勺起一調羹送到梁德凱的嘴邊。

梁德凱慢慢地張開嘴，承保把那一調羹八珍糕送到他嘴裡，幾乎就在同時，梁德凱閉上了眼睛，頭向旁邊一歪，八珍糕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老二……”

“二哥……”

“爹……”

“爺爺……”

“二叔……”

“二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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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德凱死得真不湊巧，碰上了破四舊最轟轟烈烈的時候，原來請和尚法師超度、燒紙的活動一律被視為封建迷信，就是有錢也請不到和尚，買不到那些東西，不過話雖然這麼說，燒七還是要做的。家神櫃上既然都已經供上了《毛選》，廳堂上都貼上了毛主席像子，梁德凱的牌位自然也就沒有地方放了，所以乾脆沒有。

燒七也就是弄半酒盅馠子飯，半酒盅豆腐，半酒盅白酒，到了太陽落山后，用籃子提著加上一雙筷子，由吳素珍提著一盞防風煤油燈在前面引路，吳大宏或者其他人提著籃子，到七棚去上供，然後磕頭，撤案。這都是晚上幹的，也不會有哪個紅衛兵這個時候來阻止。

七棚是用梁德凱咽氣時躺著的席子搭起來的小棚，容積也就是一隻簸箕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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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已經去幾天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對於天天勞作的農民來說也沒有多大的興趣，俗話說“麥一種，手一拱”。意思就是說麥子種到地裡去了，就沒有什麼事了，可以把手拱在袖裡閒逛了，其實不是，哪有這麼好的事情？這個時候就要開始撈河泥育肥，東台城邊上雖然有化肥廠，但是產量少得可憐，夏末的時侯承保帶著承闊承廣去拉化肥，那是公社獎給先進生產隊的，更多的時候都是用船裝上罎子去拉氨水回來施肥。

冬天撈河泥育肥，首先要在結冰之前用水車把池塘裡的水挑掉，然後把池塘裡的淤泥撈上來，塗在一個個像墳堆的雜草堆上，讓裡面的雜草發酵，來年春天，這就是肥料。

沒有幾個人願意做這樣的活，又煩又累，但是又不得不做，工分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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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開始破四舊，幾乎沒有人敢來找七瞎子算命，偷偷摸摸過來找的，基本都是幹部，這些人不能不幫助算，而且不能要錢。原來七瞎子算命基本可以補貼家用和支付自己的口糧，可是現在生意沒有了，所以他就必須去生產隊幹活，坐在家裡吃白食，他可比不了梁德凱。

瞎子踏了一天的水車，共同踏車的人故意使壞拿他開心，把河泥塗在瞎子站的位置，然後慫恿瞎子站上去，結果腳下一打滑，瞎子就跌落下去，搞得身上都是河泥，好在高度也不怎麼高，河畔上或者河床上也是軟的，也傷不著，大家哈哈大笑，瞎子心裡發怒，但是臉上還得陪著笑，要是這些人不帶著自己玩，只能想著工分乾著急。

天已經黑了一陣子了，七瞎子烏燈瞎火地坐在堂屋裡，女婿女兒孫子都在廚房裡燒水燒夜飯，正神遊間，突然聽到了女兒小月急促的腳步聲，七瞎子心裡一笑，又有幹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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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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