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子潮覺得自己在王宮裡已待了一段時間,卻還沒有到外面的世界走動過,這點讓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裡,他決定要到宮外走走,順便探訪民情。
之所以要用「走」的方式,實在是因為針對他能自由穿越結界的能力,負責王宮安危的國師以及總聖殿方面已傳來警告:「禁止再在結果內外『瞬間移動』,以免破壞結界感測異物的『敏銳度』!」
但當他詢問司亞浩,有沒有興趣和他一起走訪時,司亞浩只說:「你要出去啊?對不起,因為我還需要請教夫子對其他四族治理國家的看法、比較其中差異後,並做出文章。所以我這幾天可能都會很忙……」
嘴裡雖然這樣說,但司亞浩心裡卻想,與其和這位先生出宮亂逛,倒不如利用時間加強一些更有用的學問。
單子潮在聽到他的回答後,心裡覺得有些可惜。
……浩兒,歷史的教訓固然重要,但我仍希望你能親眼看見,這些將來你要治理的人民的生活。
但見司亞浩一臉認真向學的模樣,便又覺得有些欣慰,他笑著說聲:「我知道了,浩兒不必管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於是單子潮便拿著令牌一個人出宮去了。
阿曼堄城不虧是司國首都,果然不負其繁華之美名,商店林立,人潮如織。豪華的酒樓是達官貴人與富豪之家的消費場所;茶館裡除提供香濃的茶品讓人止渴外,更有說書節目吸引人們佇足聽戲;各式店面商品滿架,種類多得是五花八門,琳琅滿目,放眼望去直令人目不暇給。
街上到處是穿梭來往的人群:年輕的夫妻在珠寶店裡興奮地挑選他們的定婚之物;小孩們纏著他們的父母,指著糕餅店,希望能吃到一口最新出爐的甜點;繡坊裡展示著精美的織品,兩三位姑娘小姐正在裡頭挑選她她們喜愛的飾品;而各大市集如茶行、花行等的交易更是熱絡,各大盤商對自己看上的貨品紛紛喊價,各種手勢、暗號層出不窮。
這真是一個熱鬧且富生機的地方。單子潮在心中如是想。和別人不同的是,人家逛街是在看店裡的各種商品,而他逛街欣賞的卻是人家臉上愉快的表情。
忽然間,他被撞了一下。單子潮穩住身體後,低下頭,才發現剛剛撞到他的,是一個小小少年,個子比司亞浩還矮上一個頭。
看著小男孩不停地揉著頭的樣子,好像很疼的樣子,單子潮連忙蹲下身,伸手扶住他,關心地問:「小弟弟,你沒事吧?可有哪邊撞疼了?」
男孩愣愣著看著這雙扶著自己的手,還有這個人看向自己的眼中,有種好久沒有在旁人身上看到的溫柔。
突然,男孩揮開單子潮的手,說了一聲謝謝,便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單子潮看著那個孩子的背影,回想起他臉上身上的傷,以及他不像街上那些同年紀的男孩應有的天真,反而透露著一股早熟的堅強,而略微感到意外。
這樣的一個孩子,會是來自怎樣的家庭?他又為何如此匆忙奔跑,卻無家人跟在身邊?
單子潮想著想著,便跟上男孩的背影而去。
隨著男孩的腳步,七彎八拐,漸漸地,單子潮越走越遠,離開了熱鬧的市中心,來到了另一條街道。
任何才走過市區又進到這裡的人,一定會對這兩廂差異極大的對比畫面感到吃驚。這個區域已沒有剛剛的熱鬧繁華,有的只是一間間淒涼荒廢的建物,彷彿在訴說被這個城市遺忘了。
街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大多神色匆忙,衣著滿是補丁。半掩的門扉裡,隱約透露出窺視的眼光,見到街上有個明顯不屬於這區域的來人後,連忙將門關上了。陰黑的角落裡,還可見幾個縮躺著的人影。
單子潮看到那男孩轉進了其中一間屋子,不久裡頭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對話聲。
女孩的聲音急促地問,「小七!你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受傷……是不是那些人又打你了?你作什麼要回去那種鬼地方!」
「我沒關係的,為了婆婆的病,我能拜託的人,也只有他了,我想他還是念著舊情的。」
「小七,我知道你是為了籌婆婆的藥錢,可我不想你受委屈啊!那些人太過份了,竟然這樣打一個小孩,更何況你還是──」
「姊姊,我不委屈,而且我也脫離那個家了。父親,大概不想再看到我了吧?但我還是要再去拜託他們。」
單子潮聽到這,已經明白了事情大概的經過,了解到這裡有一位生病的婆婆,急需要救助,所以他也沒有細想對他們而言,他只是個陌生人而已,敲了門道聲歉,單子潮就推門進去了。
少女本來還在幫小七包紮,看到突然有人進入,第一個反應,便是抽起身旁的木棍,直指來人,厲聲問喝:「你是誰?為何闖入我家!」
僅管她外表只是一個普通的十二、三歲少女,可她此刻那種堅定的保護姿態,竟有一股說不出的架勢,讓人不敢輕視。
單子潮連忙高舉手,表現自己沒有惡意,「我只是因為在街上和小七相撞後,覺得不放心,才跟了過來。後來你們的對話,我都聽到了,所以我進來想幫助你們,可以嗎?」
少女和小七愣愣地聽著眼前的闖入者說話。小七感受到他話裡的關心,再看到他臉上認真的神情後,忍不住回想起剛才不小心在路上撞到他時,他也是以那樣溫柔的語氣問著自己。
少女心想:哼!不錯,看這人的眼神與態度是那樣的誠懇,應該不像壞人。可是……少女冷笑,偏偏自己就是遇見過像這樣的騙子。
單子潮又接著說:「我不是壞人,我來自王宮,我叫單子潮,我是真的有心想幫助你們。」
小七忍不住向他走進了一步,「你真的可以幫我們嗎?」
少女卻將小七拉回,「不要相信他!這世上有誰會無緣無故地去幫助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除非他另有所圖!我姊姊就是這樣才會不見的……當初,那些人也說願意負擔我父親的藥錢,要姊姊跟他回去拿,結果姊姊卻再也沒有回來。」
受過的傷有多大,現在的戒心便有多大。
少女說到著,停下來,臉上露出略帶傷心的表情。但很快她便收起脆弱,話鋒一轉,又以嘲弄的語氣說:「而且,王宮裡的那些王公貴族,整天吃喝玩樂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注意到我們這些小小的平民?你是在耍我們嗎?請你出去!不然我要動手了!」
單子潮看出眼前少女的防心,因為他剛剛說的話,反而更加重了。在這種無法取信對方的情況下,根本就無法幫助到他們啊!單子潮只好先掏出了身上僅有的財物,放在臨近的桌上,「我知道現在無法讓你們相信我,但我是真心的。我還會再來,這些錢,就請你們先拿去帶婆婆去看病吧。」
單子潮說完,看他們只瞪著自己,完全沒有任何表示後,嘆了口氣便轉身離去了。
小七看著他離開後,便將視線移到剛才那人留下的金錢上面。
這麼多錢,婆婆可以治病了,小七心想。他伸手想拿,但是──
「小七,別碰!」
小七不解地看著她,問到:「樂姊姊,為什麼你……」
「誰知道他存的是什麼心!如果明天他反過來告我們偷了他的錢財怎麼辦?」
小七不解,大聲道:「可是婆婆的病呢?以前我們沒有錢,所以只能在一旁擔心,什麼幫忙也幫不上,可現在就有現成的錢擺在我們前面,我們可以幫婆婆買藥了啊,不是嗎?為什麼我們還是什麼也不能做呢?!」
采樂聽得出小七語裡的不甘心,她又何嘗不是呢?只是她過往的經驗,讓她學會了事事小心。她深刻體會到,世上的事,每每就在你以為有轉機了,其實後面等著的,卻是更深一層的絕望。
「這樣吧,我們先把這些東西押在大夫那,先請他幫婆婆看病吧。畢竟,婆婆的病,是不能再拖了。」
就這樣,兩邊的人分別展開了各自要做的事。采樂和小七趕緊背著婆婆,拿著那些錢,找大夫去了;而單子潮回到宮中後,馬上來到他在王子府裡的住所,打算把他房裡所有能換錢的東西都找出來。
當初司亞浩是以劍士師傅的身分留單子潮住在王子宮裡,而師傅也有給薪,還分派給一間房間。他再三地向司亞浩確認這間房子的東西都可任他「自由使用」後,便搬空了這間房間的所有物品,典當變現。
單子潮看著手上換來的銀子,心想,不知道夠不夠用?如果不夠的話,只好跟浩兒借了。
連續幾天,他拿著那些換來的錢,天天來到小七和采樂住所外面,任憑他敲了許久的門,卻始終得不到回應。接下來幾天,單子潮決定改變方式,他就站小七他們目視可及之處,開始布施給街上的窮人,為的了就是讓小七他們看到他的誠意,相信他是真心來幫助他們,而不是為了戲弄。
他第一次來布施時,看到好多雙眼睛都躲在柱子後面,偷看他,卻沒有人出來,但當第一個人鼓起勇氣出來,並成功從他手中接過銀子轉身跑走時,其他人才放心地走出來。
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不一定能有結果,但如果這些金錢,能使這些可憐的家庭,過得更好的話,也算是達成自己想幫忙的目的了。而且他在這裡,把名聲做開後,等他們回來,應該可以說服他們相信他了吧?到時,他就可以請宮裡的太醫,幫婆婆再診療一遍。
想到這,他突然靈光一閃,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想到呢?這個地方,應該有很多家庭都像小七他們一樣,都需要幫助吧?自己只是一場及時雨而已,又能幫到他們多少呢?可不可以有釜底抽薪的方法?
單子潮因為想得太深入了,連手上的錢財已被拿光、身邊的人也早走光的情形都沒發現。此時,他臉上出現的,是呆呆的思考表情。
透過門縫,異人打量著那個有著溫暖笑容的年輕人,看他以關心的眼神,注視著每個從他手中接過銀子的人,以及他三不五時就往這裡望上一眼的動作,都一一盡入異人眼底。
事實上,打從那天采樂匆忙通知婆婆病急的事後,他已接連好幾天都注意到門外那人布施的動作了。
回頭看向屋內,采樂正坐在床邊,小心翼翼為發著高燒的婆婆拭去汗水,而小七也焦急地站在一旁,喃喃問著婆婆何時才會醒。
異人問道:「你覺得那人怎樣?」
采樂手上動作不停,只放低聲音,「還能怎樣?不過是個有錢的公子哥兒一時無聊取樂的遊戲罷了。」
異人再道:「他看來挺有心的,倒不像是個壞人。」
采樂示意小七接手她的工作後,便站起身來,將水盆端起,準備換水。
她走到異人身邊,和他一起看著外頭的人。她再哼道:「就算他沒有惡意,可他這種自以為是的善行又能持續多久?他走了之後,我們的日子還不是一樣要照過?更何況這種平白得來的意外之財,反而可能為我們帶來麻煩。」
異人低頭注視著這個倔強的女孩。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她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那人的笑容。
或許在采樂的心底,也渴求溫暖、渴求這世界能無條件地接納他們。可因為之前的遭遇,女孩的內心築起了厚厚的城牆,為了自己身後需要保護的人,她已沒有本錢再去相信任何人。
「雖然他的行為沒什麼大腦,只是在『丟骨頭』而已,可比起那些只想利用地域的富人來講,他的付出是不求回報,只是單純因幫助而幫助罷了,這點讓我欣賞。」
采樂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又朝門外那人瞪一眼後,便到後面打水去了。
「可是他這樣做,還是太打草驚蛇了。」異人語調變得沈重起來。他已經觀察到有一些「非本地」的居民的人,鬼鬼祟祟地在街上打聽這個突然出現的青年人來歷了。
或許,他該出面給他一些警告了。
「唉唷──」
數聲唉嚎聲及重物落地聲,拉回了尚在神遊太虛的單子潮注意力。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周圍已倒了數個人,臉上滿是痛苦還不斷喊痛。
這些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像是要回答他的問題,不遠處的圍牆走出了一個頎長身影,用一種漫不經心卻又威脅意十足的語氣說道:「快滾吧,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再有下次,我楚異人定當親自上門賜教!」
幾個人狼狽的臉上雖是凶狠不甘,腳下卻無半分遲疑,連滾帶爬,跑出了幾十尺外後,才敢轉頭落下狠話,「姓楚的,待我稟明家主,有你好受的……鳴!」
異人隨性踢出一腳,那塊約莫拳頭大小的石頭便以極優美的拋物線,正中那名喋喋不休男子的頭頂,將他未竟的話全部堵了回去。
單子潮有些同情地看著那抹再次倒地的身影。一定很痛吧?但隨即單子潮便將目光轉向前方,仔細地看著來人。
一襲長杉布衣,微敞的前襟、半束半放的長髮,男子那隨意疏狂的風格,頗有幾分浪人的味道,端得是瀟灑放蕩、疏宕不拘,卻又不顯得放肆無禮。
「采樂把你前些日子上門找她的經過都告訴我了。加上你這幾天的行為,我大概可以感受得出,你想幫助她和這個地方的人脫離目前貧窮處境的心意。」
單子潮聽了他的話後,頓時感到如獲知音,不住點頭。原來那女孩的名字是采樂!他心想。
異人因他的反應笑了一下,突然問道:「你覺得這個國家怎樣?或許我該問你覺得現在的王朝如何?」
異人的問題,其實別有深意。前面指的是百姓的生活,而後面那句,問的是對當今為政者的看法。
可單子潮初來乍到,前幾天又是在宮內度過,這幾日還是第一次踏入民間,自是無法有太深刻的體驗,只能從最初印象開始說起,「這個國家很富裕,有著繁華的街道,各行各業交易熱絡,逛街遊園的人潮如織,人人臉上都掛著幸福滿足的微笑;國王陛下更是勤政愛民,兩班大臣戰戰兢兢,為了民生大計,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頓了一下,想到這幾日在這街上的所見所聞,「即便是有些……」
不等他說完,異人馬上接了下去,「即便是有些例外,可你也認為,那只在少數,只要人人都像你一樣,施捨捐獻出些銀子,自然能減少貧窮人的處境,變得安居樂業了?」
單子潮聽得出他話中隱含的諷刺,僅管眼前這人還是維持著一臉笑意。
異人看向他腰間的令牌,以及他身上所穿絕非尋常百姓家供得起的布料,又笑道:「你是從宮裡出來的吧?」
單子潮雖不懂他為何提起此事,但仍誠實的點點頭。
「這便是你我之間的差異,這也是采樂排斥你的原因。我們的立足點不同,你看不到我們所見到的,你感受不到那些加諸在這裡人身上的不平等,你只看得到繁榮的一面,卻不曾細想,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達成這番光景?」說到最後,他的語調竟無法抑制高揚起來。
異人也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情緒失控,原先本是要勸此人離開的,卻在不自覺中將心底的想法說出。他緩了一下,復又笑道:「如果你要繼續你布施的善行,那也隨你,只是別太大動作,剛剛你也看到了,你的怪異行為,已引起有心人的注意,為了你自己好,你還是早早回去吧。」
語畢,異人轉身準備離開。是啊,這種銜著金湯匙出身的富家子弟,即使內心再單純,可他一時的善心,又能持續多久呢?終歸是治標不治本,這裡的人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自以為是的善行了。
一道遲疑又帶點哀傷的聲音響起,阻止了異人離去的腳步。
「你……異人,你不喜歡我對吧?你剛剛打跑那些人,其實不是為了要救我,而是要警告他們,別對這裡向我拿過錢的人動手對吧?我是真的很想要幫助采樂、小七、還有其他的人,可我的行為,還是給別人帶來困擾了嗎?」
異人猛地轉身,頭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在采樂及他口中只懂得丟骨頭的富少爺。
那雙天空藍的眼睛裡,不再是平日氣得司亞浩火冒三丈的無厘頭與沒神經,而是一種感傷,一種因了解而起的感傷。
沒想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異人愣了一下後,倒是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意。沒錯,他不求回報的善心令他欣賞,但他也確實是不喜這種做事不思後果的人。
單子潮不知他心裡的轉折,只是直視著他的雙眼再道:「你說我看不到繁華下的付出,可你是否肯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明白呢?」
異人聽了他的話,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他算是有些了解采樂面對他時那種無可奈何的心境了。
「跟我來。」
單子潮趕緊跟了上去。
像是看穿身後那亦步亦趨的人心底的疑問,異人低聲道:「待會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別插手,只管看就對了。不用走很遠,只因這裡,這樣的事,隨時隨地都會發生。」
一個轉角,他們便看到了這一幕──
馬車旁,一個壯年男子神滄桑淒涼,而身旁的女子早已滿臉淚痕。男子接過了馬車上的人遞下的包袱後,轉身交給到女子手上,忽地轉身向家門方向跪下行大禮,便頭也不回搭上馬車離去。
深鎖的門扉突然被大力撞開,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婦跑了出來,往馬車離去的方向直直追去,大喊:「我兒!我的兒啊!」
「娘、娘──別追了!」女子淚如雨下,拉住了老婦痀僂的身子。
老婦悲痛欲絕,最終還是停下腳步,卻反手一個巴掌重重往女子臉上刮去,哭罵道:「他是你丈夫,你不阻止他去送死,還拉著我作啥?你就這麼希望他去死?你這個不要臉的淫婦,是不是外面有相好的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女子不閃不避,只靜靜地跪在地上,承受著婆婆的指責,等老婦打累了,她才上前抱住她,「娘,您打我沒關係,可您的身子要緊,夫君……不會希望您傷心的,他就是為了這個才……」
女子將剛剛的包袱打開,裡面赫然是幾塊大銀。
「就為了這些、就為了這些……竟要我的孩子枉死!」老婦悲從中來,一翻手就將所有的銀兩打落在地。
一塊銀兩滾啊滾的,直到撞到牆角的人才停下。像是沒見到剛剛那場生離死別,異人臉色平靜彎腰拾起,走到兩人身邊,將銀子遞了過去,「莫夫人,快將莫大娘扶進去吧,她的病才剛好,受不得一點激動的。」
女子壓抑著悲傷,向異人道了聲謝,小心翼翼地攙扶起自己的婆婆,往屋裡走去。
兀自叫著「我兒、我兒」的老婦,眼神本是一片痴懵,卻在看到異人後,眼光放出異彩,枯朽的雙手緊緊捉住異人的衣襟下擺,像捉住救命的浮板一樣,直叫著:「楚公子,你不是武功高強,無所不能嗎?拜託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我給你跪下了,我給你跪下了!」
「娘,你不要這樣啊!」女子好不容易吞下的淚又再起溢了出來。
單子潮知道,異人會帶他來這,是有目的,在他還沒想透前,他絕不能冒然衝出去,即便他再怎麼不忍!單子潮只能緊緊握住拳頭,才能壓下這股衝動。
異人隻手一托,便將那跪伏在地的老婦托起,將她推入女子懷中後,又從地上的包袱裡掏出了一張契約,才淡然道:「您也看見了吧,你的兒子是自願替人頂罪受死,以換取母親的續命錢,這是場你情我願的『交易』,恕我無有插手的餘地。」
老婦恍若遭受重擊,整個人逶迤在地,大哭道:「你不是人、你們通通不是人!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單子潮只能跟著異人的腳步快步離開。他不敢回頭,只因他知道,如果看了,他絕對走不開!他迫切想知道隱藏在王都阿曼堄城、司國最繁華城市中的這條街道,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他想知道,異人口中那他看不見的代價,究竟是什麼?
老婦的哭聲即使經過幾條街了,卻還是縈縈纏繞在單子潮心裡。看著前方異人冷默的側臉,他再也按耐不住,衝到前方,攔住異人的去路,「你……不救他們嗎?」
「你方才也聽到我的回答了。」異人目不轉睛,繞過單子潮走過去。
單子潮呆住了,他沒想到真是這個答案。
異人卻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那尚在呆楞的人,冷笑,「你是否覺得我冷血無情?」
不等單子潮反應,他再道:「你現在該知道了吧?你所謂的施捨,根本無法改變這條街的命運。金錢早已腐蝕人心,富人永遠能用錢去買得他們所要的一切,僅管那是最寶貴的人命;而窮人逼不得已出賣自己,只求一家老小安好。即使將目前的勢力掃除,這個地方也會將再度被新的勢力占據,這種循環將永無止境,誰也沒法解放他們。」
單子潮搖搖頭,反駁道:「金錢本身並不是壞物,有錯的是擁有它們卻不當使用的人心。更何況──」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救命妙計,驚喜叫道,「天子腳下,朗朗乾坤,我不相信,這裡會無法可管……」
「這就是你看不到的代價。」異人當頭撥了他一桶的冷水,頭也不回地離去。
單子潮不知自己是怎麼走離開的,當他回神時,他已站在采樂家門前。
遲疑了一會兒,他還是再次敲門。可這回出乎他意料,門很快就開了,映入眼簾的,是采樂那充滿防備的小臉。
「是你?你來做什麼?」
「采樂,我能進來坐會兒嗎?我有話要對你說。」
采樂警覺地看著他,敏銳察覺來人似乎和平常有些不同──是那種溫暖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懷疑的破碎。
她承認,他的笑容,確是莫明牽動自己的情緒,可她很清楚,那笑容是建立在「無知」的基礎上。她不知道異人大哥帶他去看了什麼,但她深信,今天一別後,他大概不會再來了吧?
甩掉了那奇怪的失落感,「你想說什麼?」
好多問題想問,可到了嘴邊卻是一句話也吐不出,單子潮默然,看著采樂手裡的動作,「你這是在……?」
原來,采樂此刻正提著一盆水倒進土裡,又從土裡另一個水甕盛水上來。她自覺平常,卻見到他眼中的好奇,嘲笑,「出身富貴的你,自是不懂我在作什麼吧?我們這裡連一滴水都捨不得浪費,這是幫婆婆降溫的水,有些燙,待倒進土裡冷卻後,又可再用了。」
單子潮很想大聲反駁道,他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出身,為何他們一個兩個都這樣排斥他?可連自己的過往都想不起來的人,又有什麼立場去抗辯?他隱約記得那老者的容貌,卻又困於約定,無法言明。
「如果你們都不喜歡在這個地方,為什麼不離開?」他喃喃道。
采樂因他的問題瞪大眼,雙手更是緊握拳頭,咬牙道:「為什麼不離開?你這問題和『沒有飯吃,何不食肉』有何不同?很是可笑!」
單子潮有些慌了,他急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我那裡有個地方,可以安頓你、小七與婆婆,你們就可以不用過得那麼辛苦了……」
采樂卻是氣得發抖,拿起一旁的大木棍,吼道:「你有錢是你家的事!『安頓』?原來你是這樣看我和小七的!真沒想到你會是這種人……滾,你馬上給我滾出去!」雖然苦、雖然窮,但他們也有他們的自尊,絕不容許他人隨意踐踏。
單子潮幾乎是給亂棒轟出去的。他真的是一片好意,可是為什麼會讓采樂如此生氣?
「采樂?」異人看著門前那氣喘吁吁的小小背影,關心地問道。
「沒事,只是打跑了一個登徒子。不說了,大哥,剛剛你們究竟是去了哪裡?」
「我帶他去看了莫家,剛好見到莫勁上車的那一幕。」
「什麼?」采樂驚得掉下手裡的木棍。莫大哥,真的和那些人做交易了?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他將雙手按在采樂的肩上,撫平她的不安。
「大哥,」她堅定地抬頭,「不管你要做什麼,我只求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別忘了,這裡還有等著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