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閃而過的溫柔
蘇玉
夕陽如血,紅得足以醉人心。
作為仇家嫡出的長女,仇依雲從來沒遇到過危險,也許是被家族消弭於無形,也許是年紀太小,沒多少人對這位小姐產生過惡念。
也因此,面對最喜愛的夕陽,在一片豔紅中迷醉的她,完全沒注意到來自背後的危險。
孤峰之顛,巨石叢林交錯而立,可供隱藏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大哥,抓個三歲小孩,就能保證我們出兵南京的糧餉充足?」帶點狐疑,卻不失正氣的語氣。
「仇家宰相偏愛女兒,對嫡出的長子不聞不問,唯獨把紫玉送給這個小娃娃,成功的機會還是很大的。」成熟而帶點沙啞的聲線,執著地說道。
「大哥是對的,為了南京城內幾十萬百姓,她的命,微不足道。」毫不遲疑,堅定的第三道聲音。
帶著幾絲迷離,三歲的仇依雲並沒有注意到,背後三個按劍蛇行,正緩緩接近的男人。
風起,日落。
被稱作大哥的男人首先暴起,左手反持長劍,右手呈鷹擊之勢,大喝一聲,試圖抓住小女孩。
一道輕微的破空聲響起,一閃而過的白芒,帶起一片血花,輕輕灑落地面,如寒梅落地。
在滿臉驚愕的另兩歹徒和不知所措的仇離雲之間,突兀地出現一抹棕色偏橙的身影。
頭戴斗笠,帽沿顯得有點殘舊和缺損,被斗笠掩蓋的臉上只見一抹淺笑,身上衣服由三層棕色布料構成,雖殘破,卻無法看見一點皮肉,長褲呈灰色,由幾條棕色繩子將褲腳系緊;右手執長刀,刀背、刀柄處各裝飾了一顆紅色寶石,剛殺人的刀身上滴血不沾。
「湧泉!南京軍糧全系於此人,你敢擋我?」那個語氣堅定的男人,怒視著持刀男子「湧泉」,如此問道。
又是一閃,兩蓬血花飄起、落下,湧泉已收刀轉身,直視著仇依雲。
也許是無意,也許是不想讓年幼的她看見如此殘酷的畫面,湧泉正好擋住了她的視線,讓她只看見那抹溫柔的笑容,和散發著碧綠幽光的雙眼。
「你是湧泉?」許是生於官宦之家,一種奇怪的平靜出現在三歲小兒身上,卻無任何不和諧之處,仇依雲,如是問。
「我記得,我並不叫湧泉。可是既然他叫我湧泉,你也當我是就好了。」仍然帶著溫柔而優雅的笑容,聲線彷佛春風般溫暖人心,湧泉輕輕抱起小依雲,翻身落崖。
「你……」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可是身子一輕,小依雲已經到了家門口,那抹棕色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自這天后,宰相家大小姐,開始拒絕讓父親手下的高手保護,每天仍是在那孤峰之顛,凝望夕陽。
面對這種消息,暗中窺伺之人正是求之不得,宰相大人也是心憂不已。
可是十六年來,每每有歹徒試圖加害這位小姐,或擄、或傷,無一成功。
那位小姐身後的棕色身影,也慢慢為人所知。
「湧泉」之名,幾十年前令天下武人聞之喪膽的傳說,當年突然消失,原來是被宰相收于門下。
至少,在外人眼中,事實就是這樣。
可是仇宰相心裡明白,這位神一樣的人物並不是自己的手下,可對於有這樣的一位高手保護自家女兒,也就漸漸寬心。
對於仇依雲來說,每天只是希望能看他一眼,感受那一閃而過的溫柔,和聽聽那如春風般暖透人心的聲線,就足以在閨房裡自己偷樂半天。
今天是仇家嫡出長女十九歲誕辰,宰相府大開宴席,號稱要全府喜慶三天,包下了全京城的酒家,三天內吃喝全由宰相府包了。
在大明朝,十九歲未婚已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可是仇家大小姐不點頭,屢屢聞名而來,提親的皇公貴族總是被拒於門外,答覆只有一個,小姐已有心上人,只是等他提親。
「為什麼不來呢?以前即使知道父親暗處留下的高手,他也仍然會出現救我,為什麼這三年來,他出現得愈來愈少呢?已經半年沒看見過他了吧?」十九歲少女的心思總是難以理解,也許為了見心上人一面,可以直面危險;也許是太過於相信「湧泉」的實力,總而言之,她從來沒有想過湧泉會無法保護到她。
也曾經試過讓人假扮歹徒,可是湧泉似乎總是能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自己準備的所謂「危險場面」,湧泉一次都沒有來。
可是這半年來,即使遇到危險,來救她的總是家族密養的高手,而不是湧泉,這位小姐即使面對十九歲的誕辰,也顯得相當不快。
興許是不願意讓人發現心中的小女兒心態,換過裝扮,一身藍衣的仇依雲神情高貴自然,緩步走向宴會主席,在各主次席中游走談笑,儀態萬千之處,又迷倒了一片公子哥兒。
「長公主殿下到!」鵝公喉,宮內專門通報的太監。
一位穿著鵝黃色宮袍的少女緩步走入,身後兩位侍衛緊隨其後。
瓜子臉,水波流轉的雙眼,似乎總是快要流下淚一樣,讓人從心底惜之、憐之。長公主,號北海。
宰相大人連忙出迎下跪,口稱:「未知長公主殿下駕到,有失遠迎,請恕罪。」
北海公主示意平身,道:「是侄女未先經通傳,冒昧前來,應該是北海請求宰相大人原諒才是呢。」
仇宰相連稱不敢,恭敬地請北海公主入座。
北海公主入座主席,兩位侍衛卻不離宴,只站在公主身後。
而北海公主對此全無表示,只微笑著注視同時入坐的仇依雲,問道:「據說八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湧泉在擔任小姐貼身侍衛,本宮兩位侍衛愛武成癡,希望能與天下第一高手切磋請教,未知可否?」
即使仇宰相的脾氣再好,也無法忍受這位長公主,代答道:「公主殿下,這位高手長年游走於暗處,做事只憑喜好,微臣實在請不動。而且半年前湧泉早已離去,請恕微臣無法答應。」
在臣下宴席帶侍衛入席本已無禮,在席間下挑戰書更是唐突之極,雖然大明律法明文規定皇族有此權力,但歷來行使此權的皇族只有皇上一人,連太子都不會這樣做,更惶論只是公主之身。
北海公主卻道:「既然如此,本宮也不多說,其實本宮這次來,是帶了聖旨的。辰,宣旨。」
北海公主身後其中一名侍衛往前一步,拿出明黃聖旨,準備宣讀。
在席間一干人等早已跪在地上,三呼萬歲。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仇連祈私通外敵,密謀造反,證據確鑿,無需審訊,現判秋後處決,有抗旨者,立斬不赦。欽此。」
彷佛是閻王的勾魂令,宰相仇連祈雙手連連發抖,狀似瘋狂,接過聖旨,雙眼無神,連道:「刑明,你誣告我!」
北海公主身後另一位侍衛拔劍而立,道:「仇連祈,當年你阻止兵部發兵南京,南京城內餓死的十萬冤魂,總有一天會來找你報仇的!」
仇宰相回過頭來,注視著這個侍衛,驚道:「你是薑雄!你…你…」
薑雄道:「你當年命湧泉殺我大哥,我說過,這個仇,我一定會親手報!」
仇宰相嘴裡正吐出一個「不」字,人頭已於半空,熱血滿地。
面對一連串變故,父親被判叛國、公主侍衛暴起殺人、父親被誅,仇依雲一時間被驚呆了,眼神失去焦點,只茫然一片,完全沒注意到門口湧入一隊甲士,正對在座的賓客展開屠殺。
在一聲聲慘叫聲中,薑雄拖著仍在滴血的劍,一步步獰笑著向仇家大小姐走近,心道:「大哥、二哥、三哥,當年殺你們的人,我都要一個個地親手送他全家下黃泉,先是仇連祈,然後是他的女兒、兒子……」
一閃而過,血如泉湧。
鑲嵌著血石的長刀揮過,人頭落地,乾淨俐落,一朵朵血花四處飛散落下,帶著幾絲淒然的美感。
那抹棕色的身影,閃沒,閃現,每一次都帶走幾條生命。刀,卻依然滴血不沾。
北海公主驚叫道:「湧泉!他不是死了嗎?他怎麼……」
話沒說完,那一閃已過,那場中甲士已死絕,公主一方,只剩下侍衛辰。
辰右手執劍,用力過度,五指已發白,手中也不斷流下汗水,道:「我們查過,湧泉早已在半年前一戰中死去,你到底是誰?」
白芒劃過,為生命寫上句點,那溫柔的聲線,只為仇依雲而響起:「我叫子路。」
子路的臉,看上去和十六年前一樣,分毫不變,仍是帶著那抹溫柔的笑容,散發著碧綠幽光的雙瞳,看上去,不到二十歲。
帶著哭音,無助得彷如被遺棄的小孩,仇依雲流著淚,道:「不要走,不要再消失了。爹死了,娘死了,我哥也不知道有沒有遭到毒手,仇家只剩下我一個,不要走……」
子路沉默不語,只伸出左手,與仇依雲相觸,奇異的是,仇依雲的手,卻直透而過。
彷佛摸上了一塊烙鐵,過往塵封了千百世的記憶瘋狂湧入腦海中,眼淚,止不住地一再落下。
溫柔的聲線再次響起:「想起了嗎?千百年的輪回,已經走到盡頭了,可是我卻比你早生了一百年。現在的我,只是殘魂而已。」
說著,子路的身體開始慢慢消逝,半透明,乃至消失。
一道威嚴的聲線同時響起:「他為了替你擋去劫難,放棄了以百世輪回為代價的救贖,寧可魂魄消逝,也要讓生魂在百年後重生,為你破去一切災劫,這已經是你這一生中的最後一劫了,只要你安穩的活下去,不死於非命,你的罪孽,就消清了。」
原來,在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是能感到溫暖,那是他的視線。
原來,在孤獨的時候,彷佛來自遠處的溫暖歌聲,是他口中所唱。
原來,在孤峰之顛不經意睡著,本以為會冷病的晚上,那溫暖的懷抱,是他的。
「以我所有作為代價,願她生生世世都活得平安、快樂。」彷佛聽見那最後的溫暖,隱約之間,響起了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