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進宿舍/舍堂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搬走的那一天是怎樣:四年後的我是怎樣?我會在大學四年內腹有詩書氣自華,還是胸無點墨匹夫勇?天是天陰沉沉,還是我在晴朗一天出發?我沒有影像,亦不敢想像。四年來浮浮沉沉,許多回憶都熬成一碗冷湯。每每有朋友跟我説起當天,我都有恍如隔世、原來有此事的錯愕:啊,原來有人記得我曾經是怎樣。住到第三個年頭,所有新鮮事都是俗套,他們覺得大單嘢,在我眼中也不過如此。老實説,離開了宿舍/舍堂以後,我最掛念的是深宵時段迷迷糊糊、無拘無束的感覺。
叉燒菜圃粒炒飯加蛋加咖喱汁,變身後的「小拳石」首選之食。可可——可可——他嚷着。那時Year 1,尚有一大棚人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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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沉甸甸的紅白藍膠袋拖出大門,Eva依挨在玻璃門,寂靜地看着手機,我回頭走進大堂,把剩下的兩台電腦螢幕搬了出來,掠過她肩,她抬起頭,我倆對視半秒,我又繼續弓着身走,她似是看着西西弗斯把石頭搬來搬去。
「你咁多嘢搬得到返去㗎?」Eva立在原地,沒有絲毫幫助之意。
三袋紅白藍、兩台電腦螢幕,大堂裏頭還有兩袋紅白藍、背囊、雜物,和Eva。多嗎?已經比我想像中少——我昨晚特地從家裏的床下底抽出六個紅白藍膠袋,本來以為會填滿六袋,怎料到一大堆雜碎裝不得紅白藍膠袋,高桌晚宴的名牌、鎢絲燈、平板電腦⋯⋯似是石沙攝在腳趾間不適,反過來令到用剩的紅白藍膠袋累贅。
「搬唔到㗎,所以我諗住放啲喺你到。」我打趣,臉上卻一本正經。有些東西我拿回家可能也會丟去,不如送出去好了。
其實我昨晚才認識Eva,酒水之交。她的名字我在大學的圈子裏聽過幾遍,傳來傳去都是與不同的男性有過關係。「有關係」這三隻字在宿舍裏特別齷齪,但這些傳言沒有幾個人考究,傳着傳着就沉進了共識。最近我的樓友K跟她搭上,本來約好了這場酒會讓他倆碰頭,怎料他去了台灣,我頂替他的酒席,玩了兩把,大家揸水,我便跟她玩起五枚。
對談間,Eva的眼睛在霓虹燈下閃爍,我不敢直視,我怕我走神,我想聽她話,整朵耳都躲進了她的口旁。她是有幾分姿色,但不覺她水性陽花,緋聞把她累慘了。我問起她跟K怎樣,她立即花容失色地問我為甚麼知道,我和K是樓友,怎可能不知道。她眼裏滲着錯愕,我話:「咁大家都係話你同佢出街啫。」
「再多都係拖手,我哋真係無做啲乜。」
「咁佢都唔單單拖過你。」
「Bro,我知呀,所以我哋已經無傾偈。我都唔知佢今日會唔會喺到。」
她割蓆還要除根,酒精霍地上腦,我大笑起來。
「你笑咩啊!」
「笑你好心虛囉!」
「屌你!」她立即舉掌大力拍落我的右肩,我一邊吃痛,一邊灌乾,我遞了一瓶新酒給她,她二話不説就喝了半瓶。
我只有見過她一晚,一晚裏,她的笑靨永遠都是從右邊嘴角拉起,兩唇抿成一條香蕉,兩眼瞇成一對腰果。這種笑容最是討喜,很真誠,沒有包袱的笑;掩着嘴的笑最是虛偽。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rzVjpSAUX
「永遠」只是停留六小時的季候風,風雨交加後,天泛微藍,水湖恬靜,寂寞得發慌。
「痴線!我下星期都搬走啦!」
「哦,你都走㗎啦?」所有人都走,都唔知去邊就要走。
我細觀着她的臉龐,細臉大眼,五官大細由上至下排列,下巴到頸項猶如一抹誘人。她揉擦兩眼,輕輕地點了點頭:「6月9號走。」
她跟她的樓層混不熟,斷估走了以後,她不會再回來了。大時大節,她也不會回來了,她和我一樣,都會困在以中環為中心以外的邊陲地帶過着清幽無人問津的生活,好像Major Tom浮游在太空,遙望不一樣的星。
「車到未?」
「五分鐘。」Eva的頭從玻璃門托出半分,語氣虛弱,每一字都鬆軟得似是在齒縫間不經意地流出來的酒水。
「我都唔知點解我要幫你call車。」她擺出一副煩厭的樣子,我聳了聳肩:「你琴晚又話要睇住我走。」
「係你話不醉無歸,我先話要睇住你走㗎!」
「你咪當演習一下自己走喺點囉!」我道。
她抿長嘴巴,白眼反到後腦勺去,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她瞪我一眼:「笑笑笑,笑咩呀?」她的嘴角還翹着。
「無笑!」我撐直身子,伸了個懶腰。
「你住邊頭?」
「深井。做咩呀?想探我呀?」
「點探你呀你咁遠。」
「你馬鞍山搭的士入嚟都係二百幾蚊啫!俾啲誠意啦!」
「痴線我搭巴士唔得嘅?」二百蚊的誠意不如我的起心肝去用一年時間考車然後載她去青馬大橋橋底吹風,到時我們的生活又怎會止步在這孤城上。我凝視着Eva,她坐到大堂的沙發,整個人陷進沙發裏面,只露出了半個頭顱。
「唔得喎。無心!」她喊出來。
我醒起昨晚Eva的樓友V為了避酒,竟然隨手向後一甩,酒水一下子灑在洗水盤,一半灑在我的腳邊,V踏着醉步跟我道歉:「無心、無心」我半開玩笑地説:「你避走唔係問題,你好歹都對準個鋅盤啊?」
V已經醉得不能對答,整個笑得不能自控,猛地仆向我,Eva立刻探身接實,安置她到飲水機旁,回頭瞪了我一眼:「你唔好逼她飲吖嘛!她唔飲得㗎!」
「我無逼喎,我請佢喎!」我滿是委屈,Eva二話不說又向我的右肩打了一掌,我吃痛地坐了下來:「你唔好再打我啦!」之後她打了我大概十幾掌,咬了我右肩八下。
「你咁樣我真係會頂唔順。」
我試着不斷灌醉自己,我的理智似盛在酒瓶裏,當我視線剩下她的眼睛時,我問她喜歡清醒、索麻還是醉酒。她排了醉酒最後。究竟我們在騙誰?
我垂下頭,舍堂門牌前有一灘水漬。天花處漏水,水漬填深了這方格的階磚,水滴密落,使得我們要再走遠一步才能合照。昨晚的酒是不是還有一半滴了在這裏?我莞爾一笑。這一格漬,我離開之後都不會踏上,要是真會回來,又有幾可?又會一樣嗎?
「同我影張相吖?」我問。
「你樓友呢?」
「我層樓冇人㗎啦。」
「你層樓唔使同你影相咩?」
「我依家問你呀嘛,你影唔影呀?」我一臉煩厭地問。
咔嚓。沒有閃光燈的相片,連這下咔嚓一聲都只是我腦裹重播着昨晚開樽蓋的聲音。我看着地上的一格酒慢慢地蒸發掉,Eva消失而去。
GoGoVan到達,師傅跟我說起孤城外的草根生活,錢銀子女香港,我心不在焉地回覆着,畢竟,他的話不會令我陶醉,恐怕外面的人事,都不會再令我醉。
外面是水,這裏是酒。
水越飲越寒,酒會越飲越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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