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嗶嗶嗶——鬧鐘響了第二次,打斷他的思緒。顯然他剛才是切到貪睡模式,所以鬧鐘盡職地又叫了一回,這個鬧鐘真的煩人得很方便欸。指針指向早上七點二十分,大概是剛才的資訊量太難以消化,變得格外遲滯的腦袋花了好幾秒才發覺大事不妙:
「哇啊!會遲到!」
「咦?幾點了哪⋯⋯還很早啊,」夏樹睡意濃濃的聲音滾下床舖,困惑地表示:「雪臨他一個要去現實世界的人都還沒出發了,我們一定來得及啦。」
「我那是因為星期一上午全部空堂,別拿我跟你相提並論。」雪臨殘酷地拒絕被拿來當作標準。
「所以說快點出門啦!」月桂忙不迭衝下樓梯,抓起剛曬乾的藍襯衫往身上套。
「沒關係沒關係,四十分鐘很充裕哪。」披著毯子睡眼惺忪的夏樹走到客廳放甜點飲料的小冰箱,東翻西找拿出了一個布丁,不疾不徐地吃起來,兵荒馬亂之中的月桂壓根沒看清他從哪裡變出湯匙。
「哪裡充裕?」雪臨皺眉:「從我們宿舍搭車過去,少說要十五分鐘吧?」
⋯⋯噢,那其實挺充裕的。月桂立時緩下了手上的動作。他的地理概念其實滿糟的,大約是去陌生的便利商店取個貨會迷路到需要月見來救援的地步,縱然那地方離他家可能不到五百公尺,他總有辦法在眾多小巷中暈頭轉向。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意識到,相對雪丘的偏遠,平原宿舍區和教學區的距離相當友善。縱然用腳走一樣要花很久,但沒人會考慮這個選項。搭上校內列車,一下子就能抵達大部分地點。
「怎麼了?」雪臨用困惑的眼神望著他。總感覺他那平淡清澈、洞悉一切的眼神,好像經常因為他而變得充滿疑惑。
「不,好像也沒那麼急?」
「四十分鐘的時間內只有二十五分鐘備用,難道不急嗎?」
八分之五的備用時間。這都過半了。月桂眼角抽搐,才剛解決一個過分樂觀的,這邊還有一個過度擔憂的。
「沒什麼,我感覺你是那種身上隨時帶著紙筆衛生紙和防身小刀的人。」
「我有啊?」雪臨戳了戳他看不見的內側口袋,「還有筆的替芯和備用刀片,寫字板跟我的隨身讀,以及另一本隨身讀以防我看完了。」
這下他真說不出話來了。他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雪臨真的神經質到這種地步,也難怪他國中三年身處那種龍潭虎穴還能沒事。
「月桂,我洗個澡喔~要等我一起上學哪!」
啊咧?不是吧?晨浴?我們有這麼閒嗎?二十五分鐘你洗個澡吹個頭就沒了吧——為什麼要拿洗澡玩具!你打算洗多久?
剛放棄處理那個過度擔憂的,過分樂觀的這個又發作了。
『打地鼠?』
外加用天真嗓音,無心說出精準嘲諷的檸芙。
才一大清早的,月桂已經覺得累了。
結果最後他們壓線趕到。月桂扶著膝蓋喘氣,用盡氣力般地推開教室門,他還是第一次看寬敞的教室裡有這麼多人,平常來得早,根本不會留意到陸續走進教室的同學們。
「準時!」夏樹開心地拉開椅子坐下,在他把手放上桌面的那個瞬間,上課鐘聲響了。本來屬於雪臨的位置似乎正強烈散發著抗拒的意味,大力反對「不識人間險惡的樂天派」入侵秩序的領土。
半期交換生的座位從月底假之前就陸續搬空了,準備交接給從現實世界來的同學使用。但是在室友們提起半期交換的選項之前,他可以說是完全沒察覺到,遲鈍程度可見一斑。
而遲鈍如他當然也沒留意到雪臨有長達兩個月其實就坐在斜後方,更沒認出他就是魏學文,還一個勁納悶這邊緣人是誰,這麼想想實在有點,不,非常失禮。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吧?既然如此,聽到月桂說他是一輩子好朋友的時候,怎麼還會一副三生有幸的樣子,這麼缺朋友嗎⋯⋯
「同學們,收心,上課了!老師當然知道你們很好奇現實世界來的交換生,但是早自習也該認識左鄰右舍了吧?快點把課本拿出來,我們的進度可是刻不容緩⋯⋯」
看吧夏樹!晚來太吃虧了!人家都已經混熟了啦!
月桂回頭朝他投去譴責的眼神,但夏樹絲毫沒有發覺,只顧著攤開課本,興致勃勃地看著臺上,手中舞動的筆頗有要把老師每一句話都抄下來的架式。筆身舞動的樣子美不美他不曉得,字跡倒是挺龍飛鳳舞的,有個性到了項鍊翻譯功能快辨識不出來的程度。
「⋯⋯所謂的使役,本質上其實是怪物。從作為敵人、甚至是生命威脅的存在轉變為遵從於自己的使役,我相信這個過程大部分同學都很難想像,畢竟怪物看起來是何其兇猛,對吧?沒有親眼見過怪物的人舉手。果然嘛,大家都看過的,就算是從遠方觀察也能感受到牠們的兇暴⋯⋯」
先前的室外教學有一堂是去了學院城裡的怪物暫收場,顧名思義就是關押怪物的地方。理論上他們才剛進入這個課程兩個月,正應該是在結界外寫寫怪物觀察筆記、輕鬆安全漸進式學習的時候才對,誰知道會有個人只不過去便利商店買瓶醬油,結果直接和怪物來個親密接觸,進度超前到不曉得第幾章去啊。
夏樹依然炯炯有神地注視著老師。相較之下其他同學都顯得興趣缺缺,然而他明明才是那個最不需要聽的人,要說進度超前,這個讓地獄犬當使役的傢伙已經不是超前到第幾章,而是直接超出整間學校了吧。說真的,他都有黃泉了,使役學不能申請免修嗎?你到底來幹嘛的?虐菜?我看也不像啊⋯⋯
「欸,那個就是夏樹吧?」教室右半,遠離他們的那一邊傳來騷動。
「傳聞中的怪物痴?」趁著老師背過身,有人問。
「聽說他還會擋在教會要殺的怪物面前求情咧⋯⋯」
「咦——那不是妨礙公務?」第三人加入。
「廢話,當然是,但你看他在乎嗎?」
「腦子浸水啦哪會在乎。」某人擺著手發出嘖嘖聲。
月桂擔心地又確認了一下他的狀況,可是夏樹充耳不聞,依舊燃燒著可怕的熱情狂抄板書。
「同學稍安勿躁!翻到下一頁,我們來講如何判斷怪物有沒有馴化可能。」老師彷彿重聽一樣模糊處理同學的耳語,只顧繼續講課:「眾所皆知,怪物乃是狗行狼心的兇殘生物,但牠們也存在畏怯的一面。假使能令牠們感到害怕,放低姿態的話,成功的機率則⋯⋯」
夏樹仰頭聽課,興奮地抖著腳,被他靴子摩擦的桌腳發出嘎吱嘎吱的抗議。
「笑死,他原來這麼大膽喔?」
「是妳不知道啦,他很瘋狂哩⋯⋯」
「對啊對啊,你們這些剛認識他的人要小心喔。」
「就算哪次怪物從他背後咬掉他腦袋我也不會太意外啦——」
「不如說這種事怎麼還不趕快發生啊。」
「哇,你們好壞,哈哈哈。」
「不不,這你就不懂了。你是全期交換生,兩個月後就又可以不用見到他,我們這些人可是要一直跟著他同梯次跑來跑去的欸⋯⋯」
月桂握緊手中的筆桿。見夏樹沒反應,這群人愈加過分,本來班上的風氣不是這樣的,雪臨先前在這裡表現得稍微孤僻怪奇了些,也完全沒有遭受這種對待。難道交換生們去一趟現實世界,把他們糟糕的霸凌風俗給帶來了?
好的不學,壞的倒是學得淋漓盡致青出於藍。
「⋯⋯當然我們無法保證怪物聽話,因此人類與使役之間最可靠的連結便是『契約』。各位同學如果想降伏怪物,請以簽訂契約作為目標,這點很重要,因為具有心智的怪物也存在,欺騙⋯⋯」
夏樹點頭如搗蒜。這下月桂真的不解了,他又不是沒長耳朵,毫無遮掩的訕笑與謾罵怎麼可能沒聽見。他腳下的影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悄竄動,想來肯定是黃泉護主心切。
『不,你仔細看,他的注意力好像只在課堂上哦。』上衣口袋裡的檸芙不甘於從鈕扣洞裡窺視,掀開袋口一角對他說。
月桂連忙伸出手指不輕不重地敲敲她腦袋,示意她回去藏好,一轉頭,夏樹也點了點腳跟,躁動的陰影隨之恢復平穩。夏樹居然叫自己的使役不要鬧事?對課堂有熱愛成這樣?不是吧,一定⋯⋯
啪!一團紙擊中夏樹後腦勺,卡在少年湖水綠的短髮幾秒鐘,依循重力墜落到地面。身處哄笑中心的他摸了摸被打中的地方,困惑地張望四周,接著撿起那團紙。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他臉上毫無怒意。那表情既不是習慣或淡然,也絕不能說是滿不在乎。
「哇、筆記紙!」
是驚喜。夏樹的反應怎麼看都顯露著驚喜,把幾秒鐘前還是霸凌工具的灰色紙張當作補充便條,攤平了墊在課本上繼續振筆疾書。
這下別說加害者,原本視而不見靜觀其變的老師都傻眼了。
⋯⋯我就說,這傢伙一定,只是太樂觀了完全沒察覺到自己正在被欺負啊啊啊!誰被丟紙團會覺得是別人好心幫自己免費提供筆記紙啊!
但沒辦法,夏樹就是這種人。接下來的幾天,月桂也充分體認到了這個人的人緣有多麼糟糕,幾乎每個人見到他都會經歷一段「原來這就是傳聞中那個怪物狂、噢天啊快走開、什麼叫你想和我當朋友、找人教訓你喔、咿你這什麼腦迴路啊好噁心」的歷程。
星期一,他在課堂中被丟紙團,結果他認定這是同學愛的友好贊助。
星期二,他的便當被人放進芥末醬蟑螂,完全不挑食的他滿懷感激地當作加菜吃掉了。
星期三,他置物櫃裡的運動服被扔進草原環某處爛泥淤積的池塘裡,黃泉又氣又惱地找了回來,他居然覺得是自家使役去幫他洗衣服,對黃泉摸頭稱讚了好一會兒,後者僵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許久,最後還是放棄了。
星期四,植物學老師踏出教室前扔下一份採集野生草藥的作業。月桂幾週前也曾經處理過很相似的作業,但當時並沒有指定「葛禮蘭恩之外」才算作野生,所以他投機取巧——他是說,發揮他的慧心巧思,向御禰打聽到校內植物園的位置,花兩小時坐校內列車專程剪一株鋸齒魚腥草回來交差。植物園沒有禁止採摘,只是大概很少人會採用這麼無趣而保守的方式。
反正無論如何,這次小聰明不管用了。作業說明指定要在葛禮蘭恩城外那片溼地裡採摘的草藥才算數。畢竟不同強度的怪物遍跡翡翠大陸,校外課程肯定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危險,老師於是大發慈悲把它改成容易水分數——他是說,人多好辦事的小組作業。
然而分組才是問題的根源⋯⋯望著孤零零被丟在教室角落的夏樹,他深深體會到所謂麻煩正在增生是什麼樣的感覺。
「嗨嗨——有沒有人要跟我一組哪!」嘴角勾起的笑容燦爛到像是不知道什麼叫尷尬,即使身邊空無一人、迎接他的只有冷眼,夏樹依然揮著手上的學習單又叫又跳⋯⋯
「我跟你一起。」等到回過神的時候,月桂發現自己已經溫柔地攔住他揮舞的紙張,用一筆一畫都彷彿要刻進松木桌面的力道在組員欄上簽下大名。
為什麼教室突然寂靜下來呢?為什麼原本的訕笑戛然而止,每個人都用憐憫和敬佩的眼神看著我呢?
那就是手上筆桿之所以被我掐得那麼緊的主因吧。
染上惡習的同學散發著肉眼可見的惹人厭氣息,但是他無力阻止。
每次都這樣,每次他都只能貢獻他能幫上忙的舉手之勞,而且通常改變不了什麼。多年來愛惹事上身的壞習慣他總說要改,卻從來改不掉。
『不是的,這不叫壞習慣。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檸芙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語氣意外地愉悅:『——只要還能幫上什麼,就不會袖手旁觀。』
可是,在國中畢業那天雪臨被搶劫也好,在西方聖都看到魔族被獻祭也好,我縱然沒有袖手旁觀,最後還不是麻煩大家來幫我解決⋯⋯
『重點不是誰解決,而是誰開始。』她聲線稚嫩,卻一字一句都很成熟:『就算擁有顛覆世界的力量,不去做就不會有任何改變。反過來說,哪怕弱到不可思議,第一個站起來說要掀翻這個白癡現況的你,後來還是成為了八億人的救世主。為什麼要覺得自己的人生準則有錯呢?』
我又不是童話故事主角。月桂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頭,勇者當然可以打著博愛與救世的旗號到處亂闖,反正有主角光環不會死的嘛?
『什麼人就有什麼樣的生存方式,你會活成這樣就是因為你剛好適合這樣胡鬧。』檸芙打了個呵欠,鑽回他上衣口袋,甜甜一笑:『嘛,你以後會懂的。現在還是先安慰一下你朋友吧?』
朋友?月桂回過頭去,只見夏樹不知何時不叫也不鬧了,愣愣地望著他簽名的背影,兩眼汪汪全是淚。
「欸欸?」不是吧,現在又演哪一齣——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抹湖水綠已經撲上他肩膀。「謝謝、謝謝你,我就知道朋友不是說假的,月桂人最好了⋯⋯」
明明無論遭受怎樣的欺負都不為所動,感受到善意的瞬間,夏樹卻驚愕到哭出來了。比他高上十公分的身軀毫無節制地倒在他肩上大哭,反常的情感表現令人格外憐惜,月桂不禁思考起他之前十五年過的究竟是什麼生活。
「喂,那傢伙⋯⋯」
「他在做什麼?」
「好大的膽子,還不放開我們最可愛的月桂⋯⋯」
感受到忿恨視線逐漸聚集過來的瞬間,月桂突然興起一股「必須保護這個無知傢伙」的責任感,隨後抽出還沒被淚水浸濕的學習單揮了揮,拿出最天真無邪的嗓音叫道:「還有誰要跟我們一組~」
滑出喉嚨的九個字是如此清甜,即使他正為自己開脫的是該當萬死之罪,都肯定能被判作無辜。教室內只安靜了零點幾秒,全員男性餓狼似地爭先恐後舉手,分組問題以荒謬的形式輕而易舉解決了。
「夏樹,你覺得班上同學怎麼樣?」
並肩提著書包走在黃昏降臨的教學區街上,趁兩人難得獨處,月桂拋出這個聽似隨口一問的句子。
「嗯?很好呀!大家對我都很友善,雖然有些人有點冷淡,不過那一定只是有點內向哪,拿出真心的話一定能好好相處的!」
「你是騙人的吧?」他咬著夏樹熱心遞過來的飯糰,來路不明的小販手藝還不錯。「前天我說跟你一組的時候你很感動。你沒有表面上那麼無知,對不對?」
「唔?因為月桂是朋友哪!朋友才會主動釋出善意,其他人就算不理我也很正常,畢竟要被別人喜歡本來就需要經過努力哪。我也看得出來有同學不是很喜歡我,可是他們還是對我很好,幫我帶午餐、陪我玩遊戲⋯⋯」
他忍不住插嘴:「你真的覺得那是遊戲?」把鞋子扔進遠在商業環的某家煙囪裡,這也算尋物遊戲嗎?
「這是遊戲呀?」夏樹透澈的眼睛轉了過來,不帶半點懷疑的神色:「沒有用刀子穿透我的身體,也沒有讓我被鎖進垃圾室裡七個禮拜,更沒有把我吊在城中央的教堂塔上砍掉手指哪。」
噗咳!肉鬆混著飯粒噴濺在人行道上,月桂完全沒料到那麼歡快的語氣會是在說讓美食瞬間變得難以下嚥的話。你說⋯⋯
「而且大家沒有無視我,我做什麼都會給我反應欸。要是像雪臨那樣被當成透明人,我才覺得好可怕哪。」
夏樹輕巧地小步跳著,價值觀的海盜船倏然從地獄又擺回人間,一來二去的工夫,他的小腦袋早已亂成一團。
「小傢伙,很愜意嘛?」
「感覺一副很好騙的樣子⋯⋯」
「我說呀,夏樹學弟,你介意請我們吃頓下午茶嗎?不會介意的吧?」
所謂的雪上加霜火上添油,沒有最糟只有更糟,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三個高大的學長無預警現身將他們堵在轉角,國中畢業日的既視感拉滿,月桂的掌心違反主人意願冒出冷汗,吃到一半的飯糰滑落,淪為真實意義上的在地美食。主要道路人來人往,離這裡只有幾步之遙,此刻卻難以企及。出言要脅的那人手上散發著魔法光輝,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是個好惹的對象。
「抱歉,但是不覺得登場太隨便了嗎?小心你們看起來就像是送頭的砲灰。」
不像那人作風、異常冷冽的措辭從後方傳來,無人注意到的第六雙腳從容踏入包圍圈,一手攬住月桂肩膀將他往後拉。下一刻地面閃現紅光,箍住包含夏樹在內的四人,小圓圈裡瞬間爬滿了不詳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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