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七十一章　棋落塵間

　　這座書庫一向少人問津，位置偏僻，燈光陰暗，氣味總帶著舊紙與潮濕木料混合出的陳年氣息，像是封存在時光縫隙裡的沉默之地。

　　身為文輔，楚懷信偶爾會來這裡查閱特殊資料。只是多半獨來獨往，從沒預料過有一天，會被一個停職中的副理約來此地。

　　雲顥辰近來常出入這裡。

　　她知道，也有人議論他是藉此逃避風頭、閉關思過，還是真的在查什麼，或者單純是習慣性孤僻。

　　但她更傾向相信後者。

　　昨日書庫傳出襲擊事件，還未調查清楚。今天，他便傳訊請她來此一會，沒說原因，也不給解釋。

　　一如既往的令人不快。

　　楚懷信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

　　門軸因年久失修而發出低啞聲響，門內仍暗著燈，一片灰影無聲寂然，看來她是先到一步。

　　她眉心略蹙，抬手按下牆邊開關。

　　「啪——」

　　燈光一格格亮起，像是一條光帶自遠而近，沿著天花板拉開，逐步照亮書架、地磚與每一道塵封的縫隙。

　　然而燈亮的剎那，她的腳步頓住了。

　　一道挺拔的身影靜靜立書架旁，白色西裝輪廓乾淨，黑髮垂落，神情半隱於光與影交錯處，像是一尊早已等在那裡的剪影雕像。

　　雲顥辰。

　　他側對著門口，雙手插在口袋中，站姿如舊，帶著那種近乎冷淡的沉靜氣質。

　　像是聽見她的聲音，又像根本早已知曉她會赴約。

　　楚懷信眨了眨眼，眼底閃過一抹不悅，語氣冷淡道：

　　「……你到底在幹嘛？」

　　她走了幾步，腳步不快。

　　她最受不了的，就是雲顥辰那副什麼都不說、卻什麼都算在前頭的模樣。叫人來，話不說明，還一臉理所當然站在光影裡，搞什麼懸疑戲碼。

　　「北聯年度大會將至。」楚懷信語氣冷硬，腳步沒停，肩膀微微一偏，像是不願與他過多周旋：

　　「雲顥辰，我沒有時間陪你在這裡玩。」

　　說話間，她手指不耐地敲了敲自己懷中夾著的資料夾。

　　雲顥辰沒有立刻回應。

　　他側臉隱在一束自高處斜落的燈光外緣，白西裝的輪廓在微塵飛舞的空氣中染上幾分模糊，彷彿與這沉靜書庫一體化的影子。

　　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樣，眼神半垂，嘴角無波無瀾。

　　直到片刻之後，他才開口，聲音輕而平，語調像是在隨意敘述某個假設：

　　「如果今天有人要在書庫殺人——妳覺得他會怎麼做？」

　　楚懷信腳步微頓。

　　她眼神一沉，臉上的不耐逐漸轉為警戒與狐疑，像是突然察覺他話語下的深意。

　　「你現在是在模擬命案現場？」她緩步逼近兩步，視線在他和周遭環境之間來回切換，戒心逐漸升起。

　　「回答我。」雲顥辰語氣平靜地補了一句，卻有一種討人厭的篤定。

　　楚懷信皺了皺眉，深吸一口氣。

　　「……站在靠近門的地方。」她終於開口，語速冷靜而迅捷：「或者——」

　　她眸光略微一掃，視線落在幾個視線良好的高處與書架轉角，語調一如分析會議時般乾淨俐落：

　　「站在能看見門的地方埋伏。」

　　雲顥辰微微頷首，像是默默記下她的答案，眼神卻未多停留。

　　他轉身走向書庫更深處，腳步緩慢卻有著明確的方向感。

　　穿過兩排書架，最終停在一處隱蔽的角落，那是書架與牆面交會的邊緣區域，光線昏暗，地面尚留著些微昨日翻倒書架後未清乾淨的紙屑與碎木渣。

　　那裡，正是昨日書架傾倒的位置。

　　雲顥辰站定，側身望向那處牆角，白色的西裝在這片黯淡中格外醒目。

　　他回頭，看了楚懷信一眼，語氣平靜地問：「你覺得這邊適合嗎？」

　　楚懷信皺了皺眉，略一頓，還是走過去。

　　高跟鞋踩在老舊木地板上發出清脆聲響，聲音在寂靜的空間中清晰回盪。

　　她走到雲顥辰身邊，視線掃過眼前的環境——

　　這一區的書架近乎高至頂天，距離牆面又近。兩旁還堆著幾只無標記的紙箱，有些歪斜，有些半掀蓋。

　　她環視幾秒後，眼神收回，看向雲顥辰。

　　「不適合。」她語氣平穩地說：「視線與行動皆會受限。」

　　語畢，她目光迅速掃過角落，再斜睨一眼雲顥辰，眼神裡浮上一絲警惕，像是在衡量他到底有何意圖。

　　此時，她感到身前一股力道逼近。

　　雲顥辰忽然出手，一掌推向她的肩側，動作乾脆俐落，幾乎毫無預警。

　　楚懷信不及反應，被逼退半步，背脊撞上身後的牆角，牆面冰冷而堅硬，書架與紙箱瞬間將她半困其中。

　　「雲——！」

　　她語氣一沉，反射性抬手抵住他的手腕，語尾還未出口，便被雲顥辰語聲截斷。

　　「如果你是兇手，第一刀暗殺失敗，被發現了，你會怎麼做？」

　　他語氣平靜，甚至近乎冷淡。

　　楚懷信眼神直視他，像是在壓抑怒火。

　　「逃。」她短促地說，語調冷硬：「或者再殺一次。」

　　「怎麼殺？」雲顥辰又問，聲線不急不緩，一字一句都帶著討人厭的冷靜與預設。

　　楚懷信沉了一瞬，像是不願再配合這場模擬，卻還是抬起手，從自己胸前往外一斜，手肘沉穩、手腕發力，乾淨利落地劃出一道直線。

　　「這個方向。」

　　她的聲音短促，語氣略帶不耐，彷彿一秒鐘都不想再耗在這場推理遊戲上。

　　雲顥辰忽然伸手，手指穿過書庫沉靜的氣流，一把穩穩扣住她的手腕。

　　「沒錯，是這個方向。」

　　他低聲說，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扣住力道不重，卻像是某種無聲的壓制，令人不快。

　　楚懷信皺眉，手腕一動，試圖抽回手。

　　「雲顥辰。」她語氣低了幾分，帶著一絲警告意味。

　　雲顥辰卻像沒聽見她語調的變化，只在她稍稍用力時順勢鬆了手。

　　他抬起下巴，抬手指向書櫃側邊上方的某處。

　　「但刀痕，不會出現在這裡。」

　　楚懷信一愣，視線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書櫃側邊上方的木料上，赫然留有一道纖長筆直的切痕。

　　那痕跡極淺卻鋒利，角度明顯朝上，像是某人從下往上揮斬所留。

　　她回頭看了眼自己方才比劃的方向。

　　那裡完好無損，木紋平整，沒有半點受損痕跡。

　　楚懷信的眉心輕蹙，眸光微沉。

　　這代表——那道刀痕，並非來自襲擊者的進攻角度，而是「被襲者」的反擊所致。

　　她並不輕易動搖，但此刻，表情卻明顯變了幾分。

　　雲顥辰站在她身側，似乎早已預料到她的反應，語調仍舊不疾不徐：「昨天我來書庫，燈沒開，卻有人在裡面。」

　　他低頭望了一眼那一地殘留的紙屑，繼續道：「我一開燈，那聲驚叫就響了起來。

　　「對方大概沒料到，我會在那個時間進來——所以只好急中生智，乾脆自導自演一場襲擊。」

　　他抬眼看向楚懷信，語速依舊不疾不徐：

　　「讓自己變成受害者。這樣一來，所有人就不會再去追究他來書庫的目的。」

　　他微微頓了一下，像是在給她時間理解，又像是語氣裡多了些許嘲諷意味：

　　「換作是別人，也許真能成功。可惜，遇上了我。

　　「他以為自己設局，結果漏洞百出。」

　　楚懷信沒有立刻回話，她眼神變得銳利，像是從雲顥辰的每一句話中拉出線索，試圖重新拼湊整個事件的輪廓。

　　雲顥辰朝不遠處的書架傾身，指了指「陣法研究」那個分類區。

　　那排書架之間，赫然有一道乾淨整齊的空格。

　　「《靈域陣式研究錄》，失竊了。」他語氣不高，卻像一把緩緩落下的刀，將這場錯綜複雜的疑案切開，露出內裡真正的缺口。

　　「不確定是昨天才失竊，還是早就不見，只是一直沒人注意。也許他原本打算再拿一本——

　　「畢竟這座地下書庫，北聯內知道的人不多，來過的更少。少了幾本書，也沒人會發現。」

　　楚懷信眼底閃過一道銳光。

　　她的呼吸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視線盯著那空缺格位，像是正在重新調整整場棋局的走向。

　　她終於開口，聲音比平常壓得更低：

　　「你想說——」

　　「你應該知道要查什麼了吧？」

　　雲顥辰淡淡接話，聲音平穩，像是在一連串繁複推理後拋出的一句結語，冷靜得近乎漫不經心。

　　「在我停職的那場會議後，你徹查文策書，可有查出什麼？能讓你這位文輔都查不到的間諜，無非就是你所信之人——」

　　楚懷信看著他，嘴角抽了一下。

　　她想從他臉上讀出點什麼，哪怕是一絲得意、一分譏諷，哪怕只是他終於說出這句話的情緒起伏。

　　但雲顥辰只是低垂著眼，側頭——

　　像是在無聲表示：我話都說到這了，自己還不會推嗎？

　　「雲顥辰——」她終於忍不住咬牙：「你下次可不可以直接說人話？」

　　雲顥辰沒回，只是一挑眉。

　　楚懷信煩躁地舉手，推了他一下，直接走人。

　　沒想到他剛才為了比劃方向，整個人靠得太近，此刻又背對著書架邊緣，這一推——

　　「咚」地一聲，他整個人踉蹌一下，肩膀撞上書櫃側邊。

　　書櫃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幾本沒擺穩的書晃了晃，一本封面破損的老書被震落，啪地掉在地上。

　　雲顥辰悶哼了一聲，眉角微微皺起，像是剛才那下確實不輕。

　　他扶著書櫃站直身體，轉過頭來，語氣還是一貫冷淡，但多了幾分疲倦與無奈。

　　「……好歹說一句謝謝吧。」

　　楚懷信走到門口，手握在門把上，腳步卻停了下來。

　　書庫燈光落在她肩上，映出一道銳利清晰的影子。

　　她回過頭，眉眼微挑：

　　「雲副理，你不是說過——不信任我嗎？」

　　書架間，雲顥辰正俯身撿起剛才她推落的那本書。

　　書背破舊，邊角捲起，他低頭看了一眼封面，隨手將書拍了拍，輕輕放回原位。

　　「現在知道叛徒是誰了。」

　　他站直身體，轉身望向她，眼神如常，語調依舊寡淡，卻像在某處刻意停頓了一下：

　　「楚文輔，你打算怎麼處理？」

　　楚懷信眉頭輕皺。

　　她很討厭雲顥辰這種態度。那副胸有成竹、算盡一切的態度。

　　但她也很清楚，雲顥辰不會問沒有意義的問題。既然問了，就代表他已經有自己的推論，只是在等她確認。

　　她轉過身，雙手抱胸，靠著門邊低頭思索。

　　白光從天花板上灑下，在她額前落下一片靜謐的亮，讓她臉上那抹凝神的神色更顯凌厲。

　　「如果我們的計畫與行動，都會被敵方掌握……」

　　她低聲說，語調裡帶著若有所思的沉穩。

　　「那就表示，我們也能反過來——」

　　她頓住了，像是在腦中構圖推演。那眼神不再只是冷靜，而是一種逐漸燒起的銳光。

　　——反過來利用情報被洩的事實，釋出錯誤的情報，引導對方誤判、佈局、甚至自投羅網。

　　但只有這麼簡單嗎？

　　她抬起眼，看向雲顥辰。

　　他正站在光影交界處，雙手插在口袋裡，側身靠著書架，唇角似有若無地勾起。

　　那神情不像嘲諷，更像一種早就預知她會想到這裡的從容。

　　「就讓我們繼續互相懷疑吧，楚文輔？」

　　他語氣輕淡，尾音收得極輕，像是玩笑，又像是一句戰爭宣言。

　　楚懷信看著他，立刻沒回話。

　　只是深深地、冷靜地凝視他幾秒，最後冷哼一聲，浮現一抹淡漠微笑。

　　「那我想，也不需要我來提醒你——陳尉司的事，還沒處理喔？」

　　她轉過身，高跟鞋俐落地踏出幾步。

　　就在將要跨出書庫門檻的那一刻，語聲不急不緩地拋了回來：

　　「雲副理，別把心上那顆棋子也一起犧牲了。」

　　語畢，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腳步聲敲在長廊的樓梯上，一聲聲清晰，整齊，有力，沒有一絲猶豫。

　　書庫再度歸於沉寂。

　　雲顥辰站在原地，微微偏頭，看著她消失的方向。

　　他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手指輕輕將書架邊緣一張未夾緊的紙收回、理好。動作極輕，也極慢，像是壓下了什麼。

　　燈光從書庫頂端落下，斜斜照在他白色西裝的肩頭，衣角微動，光線映得他神情難辨。

　　不遠處的書頁仍在微微晃動，空氣裡殘留著那場推演留下的氣息。

　　一如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靜靜懸著，不落地。1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K9K1tPd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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