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時代……）

指尖滑過一排書脊，視線順著標題逐一掃過。

段考前一週的星期二早晨，對歷史文物愛不釋手的沈煜霖，在第二節的下課第一時間來到圖書館。繞過擺放當代雜誌的書架後，他直接來到歷史與哲學類的展示區前。

為什麼……他又可以準時來到這裡？

——五分鐘前。

講台上的國文老師正翻著先前的小考試卷進行講解。因為期中考將至，這類的檢討課變得頻繁，對大部分學生來說，這些課程是他們用來釐清錯誤概念的機會。

不過……

『老師。』煜霖舉高了手。

『同學，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想去廁所。』

這間高中一向不會限制學生在上課時因生理需求進出教室。教師們認為，只要學生能夠自主判斷且不影響課堂秩序，偶爾離席並無妨，因此他們通常不會多加阻攔。

老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向來守規矩，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出去。

然而，他根本不是要去廁所，而是來到校內的圖書館。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圖書館內的分類架構，煜霖已經駕輕就熟，他知道自己要找的書大概會出現在哪一區，甚至是確切的位置。過去幾天，他才剛讀完一本名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世紀轉折》，現在則打算看看歐洲知識階層的發展，於是目光鎖定在中世紀學術傳承的書籍上。

（知識守護……啊，找到了。）

確認標題後，他從書列中輕輕抽出一本稍微厚重的書——《黑暗時代的知識守護者》。

（原來有被換過位置，難怪沒有馬上找到……）

煜霖不慌不忙地翻動書頁，大致確認整本書的內容摘要。上週他就已經擬定好這週的閱讀計畫，即便段考將至，他的日常規劃仍未受到影響。

這本厚重的文書主要探討的是中世紀歐洲在戰亂與動盪的時代，如何保存那些古典哲學、科學及文學典籍，並逐漸發展出系統化的學術傳承。書中以幾所歷史悠久的修道院為例，詳述它們如何在教會與世俗權力的夾縫中運作，承擔起教育與研究的角色，最終促成知識的延續與傳播。

他快速瀏覽章節標題，視線掠過一篇篇論述，直到停在幾個熟悉的關鍵詞上——基督教修道院的圖書館管理制度、手抄本的流通、知識階級的形成。這些議題與他最近的閱讀方向不謀而合，使他對這本書的興趣更加濃厚。

確認內容符合自己的預期後，他闔上書本，將它夾在臂彎，動作從容地轉身，朝大廳櫃檯走去。

管理員坐在櫃檯後，低頭清點著昨日歸還的書籍，不時翻動紙張，視線在登記表及書脊上的編號來回比對。她的手指輕敲著其中一本的封面，然後將書推到一旁。

煜霖走到櫃檯前，將書放下後，站在旁邊等待管理員空出時間來接洽他。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錶，見時間還算充裕，所以沒有急著催促，視線落在管理員熟練紀錄的動作，微微出神。

然後，櫃檯邊多了一抹新出現的陰影。

他餘光瞥見有一本書被輕輕放下，於是視線微微一偏，順著書的方向看過去，卻對上一張熟悉的側臉——

「不好意思，我要還書……」

聲音輕柔，卻帶著一貫的平淡語氣，那個人是立石芽瑠。

話語落下的同時，她稍微向前挪了一步，指尖輕輕將書往內推，確保它貼齊櫃檯的邊緣。隨後她便站直身體，靜靜等待管理員處理。

煜霖沒有立刻出聲，視線移動到她剛放下的書上——

《虛無的重量》。

他對這本書並不陌生，先前在瀏覽哲學類書籍時便注意過它，也曾在網路上看過相關的書評。雖然沒有細讀，但大概知道它的核心思想——探討個體如何在現實壓力與內心掙扎之間找到立足點，卻往往發現一切努力都難以動搖存在的空虛和無力。

書中論及生命的選擇與必然性，強調許多決定並非真正的「自由選擇」，而是環境、過去經歷，甚至他人期待的綜合結果。人們在自以為擁有控制權的時候，實際上早已被種種因素推向不可避免的道路，而這條道路最終可能只是通向更深的迷惘與孤獨。

（她會讀這種書……？）

煜霖瞇起雙眼，目光從書的封面轉向站在一旁的芽瑠。她的神情淡然地看著管理員，似乎完全沒發現他就在旁邊。

直到幾秒後，芽瑠才稍微側過頭，和煜霖對上了眼——

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

略微停頓後，她才用極輕的幅度向煜霖點了點頭，當作打個招呼。

「原來妳會看這類的書。」

「喔……嗯，有時候。」她語氣平緩，像是隨口應答。

煜霖的目光又落在《虛無的重量》上，接著將書本輕輕拿起，說道：「這本講的東西還蠻沉重的耶。」

「……嗯。」芽瑠淡淡地回應，她的目光下垂，頓了一下後才補充：「裡面有些想法……還可以。」

她語氣輕飄飄的，不帶情緒，彷彿只是隨口陳述事實。

煜霖微微挑眉，沒再多問。他本來就不覺得芽瑠會輕易展開話題，而她的語氣也讓他難以判斷她是真的覺得「還可以」，還是單純不想被追問太多。

短暫的交流後，他緩緩移回視線，將注意力放回櫃檯上的登記表。這時，管理員終於停下手邊的動作，抬起頭看了一眼櫃檯上的書。

「這本要借閱嗎？」

「對。」

煜霖順勢拿起桌上的筆，接過登記表後，他在對應的欄位簽上名字及借閱的書籍名稱。

筆尖在紙上劃過時，他的視線不自覺地往旁邊飄了一下。

芽瑠依舊站在原處，動作沒有變化，連表情都和剛剛一模一樣。

她的目光落在櫃檯上的某處，但眼神有些放空，沒有焦距，像是在發呆，並不是真的在專注於什麼。

（……她是剛剛才知道我在這？）

煜霖的筆尖懸在空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從門口進來，然後站到櫃檯前，這段距離其實並不長。照理來說，踏進門口前便能看到櫃檯前的景象，不可能完全沒注意到周圍的人。

但她剛才卻像是直到對上視線後，才意識到他的存在。她的反應不像是刻意忽略，而是真的慢了一拍。

（……恍神？）

這種遲鈍並不尋常，他開始思索起可能的原因——段考？

最近的課業壓力不小，老師們皆加快了進度，幾乎每天都有小考，課間時間也常常用來檢討考卷。以芽瑠平時近乎滿分的成績來看，她應該花了不少時間在準備測驗，會不會是累過頭了？

煜霖腦中迅速整理這個推測的可能性，然後——

「同學，先把手移開一下。」

他低下頭，才發現自己的手壓在登記表的邊緣，於是他收回手讓開空間，管理員則將登記表遞給在旁等候的芽瑠。

頃刻，他將筆擱回原位，接著拿起借閱的書轉身離開。他沒有再回頭，但腦海裡仍浮現著剛才那一瞬間的遲疑——

她剛剛……究竟在想些什麼？

當天下午，第七節的下課鐘聲響起。

剛剛是英文課，台上的年輕女老師一樣在檢討小考，然而對於文科得心應手的煜霖來說，這種課程並不需要特別專注。他老早就將上午借來的歷史文書攤開在桌面上，光明正大地閱讀，偶爾才抬起頭看向講台。

而現在已經來到下課時間，教室內的講課聲逐漸轉為零碎的閒談，以及桌椅挪動的聲響。煜霖依舊在閱讀著，不過他從抽屜中拿出中午去福利社買的巧克力棒，拆開包裝後，他抽出一根咬斷半截。

巧克力的微甜在口中化開，他一邊翻動書頁，一邊慢條斯理地咀嚼——

「我要吃一個。」

突然從他身後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煜霖轉頭一看，影哉的手毫不客氣地伸了過來。

「嗯……可以，算你一塊錢。」

「幹，這樣還要算錢喔。」

影哉賞了他一個白眼，不過煜霖還是從包裝袋中抽出一根巧克力棒，轉過頭並遞到他的手中。

頭還沒轉回前方，他又瞥了影哉座位右邊的芽瑠。

她的座位旁圍著幾位同學，這次不只是女生，一個男生也湊了上去。他們手裡拿著剛檢討過的考卷，顯然是在向芽瑠請教問題，而她則耐心地解釋著。

但這並不是重點，煜霖又看了看正在說話的芽瑠——

她的臉色，似乎比早上又沉了些。

雖然她依舊淡定地回答問題，但整個人的氣息卻透出一絲細微的疲憊感。她的動作沒有遲滯，但看起來像是在刻意維持正常。

「她越來越受歡迎耶。」影哉順著煜霖的視線，朝旁邊看了過去。

「嗯，是啊。不過——」

「……怎樣？」

「不，沒什麼。」

煜霖原本打算提起自己察覺到的異樣，但思索片刻後，最終還是作罷。正當他要收回視線時，他的餘光捕捉到後門站著的一個紅髮少年——傅子博。

他手上拿著英文課本，在後門附近不斷徘徊，視線不時瞥向芽瑠的位置。

（……？）

煜霖微微皺眉，視線在子博和芽瑠之間游移。

（他是要……問問題？）

雖然這樣推測並不奇怪，但當他注意到子博臉上的羞澀時，心中不禁泛起一絲違和感。

若要請教問題，難道還需要這樣猶豫不決嗎？還是因為人太多而不好意思？

此時，子博突然往前移了一小步，卻又止住。煜霖還沒完全理解他的猶豫，但一旁的影哉忽然低笑一聲。

「喔——」

聲音帶著一點戲謔，還故意拖長了語調。

煜霖側眼看向影哉，只見他嘴裡咬著巧克力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原來是這樣啊。」

「……？」

下一秒，子博開始露出懊惱的神情，接著若無其事地轉過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

煜霖靜靜看著他的舉止，仍然不清楚他究竟有何意圖。然而，就在他剛坐下沒多久，前方忽然傳來一道微弱的聲音——

「……抱歉。」

煜霖回過神，視線落回芽瑠身上。

她將手中的筆放下，語氣平緩，但從那略顯蒼白的臉色來看，她顯然沒辦法再繼續談論下去。

周遭的同學面面相覷，雖然有些不解，但最終還是沒有多問，陸續從她的座位散開。

芽瑠輕輕吸了一口氣，然後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她的眼睛微微瞇起，指腹輕輕揉了幾下，像是在試圖緩解什麼。

接著，她慢慢放下手，順勢趴在桌面上，額頭輕輕抵著手臂。這時，影哉也注意到她的異常。

「……她累了？」影哉咬著巧克力棒，漫不經心地問道。

煜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芽瑠。她的呼吸平穩，看起來是已經睡著了。

「不會是壓力太大吧？」影哉稍微往煜霖湊近身子，稍微壓低音量。

煜霖聽完後輕輕搖了搖頭，他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卻隱隱覺得事情並非單純如此——

她，真的只是累了嗎？

煜霖沒再多想，收回目光後，他又將書往旁邊翻了一頁，但遲遲沒有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