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王卿蓮沒有任何親屬,無人認領的遺體便會運送到公墓去安葬。劉子熹有嘗試過以朋友的身份申請,想代為處理遺體,但政府方拒絕了他的申請。
之後好一段時間,劉子熹都足不出戶,好像失去了生活的定位般。他不想和爺爺說話,也不接任何來自盧明生很電話,只會窩在床上,從晚上睡到早上,再由天光睡到天黑。
直到有一天,爺爺終於看不順眼,便把劉子熹的整張被子揪走,說:「你呀!大好青年一個,怎能如此墮落!」
「說了你也不明白,你就讓我靜靜地過吧⋯⋯」劉子熹捲曲身體回答,況且要說爺爺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不為過,因此他最不想見到的正是爺爺。
「你又失戀了嗎?」爺爺問,然後坐在床尾。
他生悶氣說:「不是!並非所有人都和你一樣的,滿腦子只有情情愛愛。」
「古語有云,食色,性也。所有人的煩惱都離不開這些。」
「對對對,甚麼都被你看透了……」劉子熹放棄解釋,然後把頭埋在枕頭上,盡力隔絕外界的一切。他很討厭自己沒能消化這些情緒,更加討厭因為沒辦法把永金押和王卿蓮的事情說清楚而像小孩般生氣的自己。爺爺並沒有離開,反而收起他那張多話的嘴、默默地坐在床尾,半小時過去後也是如此。
當劉子熹抬頭後發現爺爺還在時,便心生一絲愧疚:「你不用理我,出去吧。」
爺爺:「沒辦法,我擔心你呀,你又不跟我說發生甚麼事。我不會逼迫你的,所以如果不會麻煩到你,就讓我留在這裡吧。」
爺爺是個大情大性、不會說謊的人,通常他說擔心就真的是擔心,並非客套說話。當然,一個人假如能如此坦率地表達對某人的愛,同樣也能毫不保留地表現出厭惡。當年如若也是用這般態度對待王卿蓮,不就如同捧她上天堂後再打下地獄嗎?如果他知道王卿蓮為了他而放棄大好的青春年華,甚至孤獨地死去,他會感到後悔嗎?
「……你還記得已分手的女孩子嗎?」劉子熹問,「你會否好奇過她們現在的生活如何?」
爺爺的臉色亮了一點,說:「我就說人的煩惱離不開食和色!怎麼了,想念阿雯嗎?」
永金押封了劉子熹的嘴,他實在有苦說不清,便敷衍說:「你當是吧。」
爺爺陷入沉思後回答:「老實說,我沒有好奇過,也許她們的生活安好,和我一樣在享福吧。」
「不,一點都不好!」劉子熹衝口而出的這句話嚇到爺爺,可他沒打算道歉,便避開對方錯愕的視線。
「也是啦,我怎會知道她們是否安好呢?那都是我自己希望的。」爺爺繼續說,「我年輕時不懂事,只順心而行,到年紀大了回想才發現自己做了這麼多不得了的事。我當然知道她們的委屈和痛苦,但若能回到從前,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畢竟我從不屈就自己。」
劉子熹氣得從床上坐起來,說:「爺爺,你這樣實在自私得很。」
「我知道。」爺爺解釋說,「我當時認為,對我和前女朋友們來說,雙方都只不過各佔漫長人生的一小部分,我提分手這事不應該對她們有多大影響。」
「那是因為你對她……她們沒有足夠的愛!」劉子熹責罵說,「你眼中的小部分,也許足以影響她們一輩子,因為你可能就是她們的整個世界。」
「就算如你所說,我也做不了甚麼。都是這麼多年前的事了,我沒辦法、也不知道要如何負責任。而且,我不會因為覺得辜負她們而更愛她們,你奶奶永遠是第一。」爺爺慢條斯理地說,「我的人生做過很多決定,不可能每次都是正確的,總會有辜負別人的時候。在這沒法兩全其美的情況下,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背負着她們走自己的人生路 —— 仆街時,讓他們盡情恥笑;風光時,讓他們盡情詛咒,我願意被這樣對待。」
王卿蓮如此深愛著你,絕對不會想詛咒你的,劉子熹心想。她在被分手後選擇割腕也不全都是出於恨,更多的是想爺爺永遠記得她;換另一個角度去想,其實就算不做到如此偏激,爺爺還是記得她,甚至在酒醉時也是如此。雖說結果不盡人意,但她的心願其實以另一個方式實現了。
劉子熹仍舊不忿爺爺的不知分寸害慘了王卿蓮,但既然她對爺爺又沒有恨,自己又何苦執著?「你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玩弄她們的感情,不是每個人都能堅強地重新站起來。」他說。
「對不起,年輕人就是不成熟、不懂事⋯⋯」爺爺的語氣帶點慨嘆和可惜。
在這個聊天的過程中,劉子熹很確定爺爺把他和以前的女朋友都當成是同一類人了。他多麼希望王卿蓮也能聽到在這些話語之間的懺悔和解釋,更重要的是這些說話是出自她畢生最愛的男人。
有些傷口是無論如何也沒法痊癒的,分別只在於能否扛着傷疤走完人生路。
此時,爺爺突然走出去房間,回來後手上多了一部相機,說:「我的菲林相機壞了,你幫我拿去修理吧!」
劉子熹見過爺爺眾多的菲林相機收藏,唯獨這一部看起來既陌生又似曾相識,難道……「這是我們之前在地攤買的相機嗎?」他問。
「沒錯!昨天心血來潮想玩一下,但它的過片桿卡卡的,好像壞了。」爺爺一臉懊惱地說,「就知如此就不光顧地攤,商品質素沒有保證。」
劉子熹看着手上的相機,本想封鎖起來的記憶奪門而出 —— 他想起和王卿蓮初次見面時,她那充滿朝氣的笑容、炯炯有神的一雙鳳眼、以及清脆的笑聲⋯⋯他很想再目睹她的風采。
「不要說晦氣說話了,又不是你出錢買的。你把它放在桌上,我去整理一下自己再出去。」劉子熹說,然後準備這星期以來第一次踏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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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耀眼了,原來午後的陽光是如此奪目的嗎?劉子熹心中暗罵道,但也享受著久違的陽光,以及那包裹著全身上下的溫暖。日光底下的人們都在過各自的生活,有在街邊忙著洗車的人、在公園閑聊天的街坊、帶著鸚鵡在樹蔭下乘涼的老人…… 世界仍舊正常運作,劉子熹相信只要把眼前的結都解開,自己也可以重回正常生活。
離開屋苑後,他沒有打算拿相機去專門店修理,而是帶着它在附近閒逛,直到晚上便回到永金押巷子裏去。就算沒有王卿蓮開店,永金押依然燈火通明,招牌仍舊討人厭地刺眼。
他踏進去後,本以為空無一人的大廳,居然站着一位少女,看樣子似是大學生。當她看到劉子熹後,便慌張地自我介紹:「不好意思,我姓陳,在大學修讀歷史,偶然看到這間押店便想來參觀一下。」
劉子熹:「只有有需要的人才會遇到永金押⋯⋯你找找看你的隨身物品,有沒有東西在發光?」
陳同學不明所以地翻找背包,發現她錢包內的Instax相紙在發光,劉子熹上前查看,發現是她和朋友穿著校服的合照。照片裏,她們的校裙都寫滿七彩顏色的字句和圖案,想必是中學結業那天拍的。陳同學大感吃驚,不停前後檢查照片,也找不到光線的來源。
「你很掛念中學的日子嗎?」劉子熹問。
陳同學原本猶豫著要不要坦白,但眼前這陌生人不知道她是誰的話,說出來也無妨,便回答:「現在的大學生活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很內向,很難交到朋友,做小組功課時的同學性格都和我截然不同,而且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根本沒有投緣的人能交心。」
劉子熹:「所以你想回到那個時候?」
陳同學點頭說:「沒錯,因為在中學時的同學都有共同目標,又有可以談天說地、沒有機心的朋友,整個課室的氣氛都非常融洽!如果可以,我想再和他們的讀書……」
劉子熹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店主,便把所知的都告訴陳同學:「你聽好,永金押會透過抵押這張照片,讓你重新回顧拍照的當天,但之後如果想贖回相片,便要在這裏打工去償還時債。如果要兼顧學業而沒法打工,唯有斷當,就是相片永遠歸永金押所有,不得取回。」
「當然不可以!」陳同學立即收起相片說,「我只有這一張照片有同學們的簽名,絕對不可以交出去!」
他語重心長地說:「那麼,請你好好珍惜這張照片和當中的回憶,一切在心中就好,開初會有因為太掛念而內心隱隱作痛的時候,但相信我,會好起來的。純粹過來人分享,我大學時也很孤僻的,不會主動結交朋友。直至有一天,有一位少根筋的同學找我搭話,甚至健談得使我心煩。而他現在,變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比中學時認識的朋友更要好。」
陳同學臉上充滿羡慕的神色,問:「但我甚麼時候才能遇見這樣的人呢?」
劉子熹聳肩回答:「不知道,未來的事情沒有人能知道,所以要耐心等待。如果你只向後看,便會錯過前方的風景。」
「明白了,多謝你。」陳同學臉上的表情釋懷了不少,然後往店門口走去,臨離開前問:「不好意思,請問你是店主嗎?」
「……我也不知道,現在就來決定。」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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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熹把相機放進回憶裝置內,然後走到櫃檯下的純白房間,開始回憶和王卿蓮初次見面的情景。
「你是第一次來的嗎?」
「是盧明生介紹你來的?」
「也是我的熟客呢!我早就知道他這個大喇叭終有一天會把本店的事情說出去。」
「禮尚往來!」
「哪會呢?你就是我今晚的第一個顧客呀!」
劉子熹甚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看着王卿蓮重覆第一次見面時的說話,想要牢牢的記住她的表情、樣貌、語調、笑容。回憶結束後,他回到樓上去回收相機,並且接過收據: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SgGMJsaZy
典當物品:相機
對象:王卿蓮,前永金押店主
歸類:無法歸類
回憶時數:十五分鐘
回憶次數:一次
支付費用:無限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CHEKfPXUW
果然非常不擇手段呢!劉子熹心中暗嘲,然後拿起收據,走到王卿蓮接待客人時坐的位置,把相機和收據都放在上面,然後緩緩離開,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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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是公平的,並不會為了任何事情而停止時間的流逝,就算是頑強如重力也不能,只有相對的快與慢。地球依然以每小時6000公里的速度自轉、每小時107200公里的速度繞著太陽公轉、太陽系仍以每秒220公里的速度繞著銀河系中心公轉、而我們的銀河系又以每秒600公里的速度在宇宙間穿梭。每一分、每一秒的前進都是人類沒法抵抗的,如果身在現在、心卻仍在過去,便沒法和世界同步前進,目光也沒能真心讚歎今刻的風光…… 既然宇宙沒有可憐過渺小人類、仍舊飛快地前進,我們的執著又是在和誰作對呢?
親愛的,請好好地睡一覺,晚上的冰冷總會過去的,而日間的暖陽終會再來。周而復始,便是宇宙的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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