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紮於楚丘西北的晉軍大營，隨著暮色籠罩，那原本透著冷冽寒光的鐵甲與戰車，此刻看上去竟似覆上了一層灰暗與朦朧，也或許，是戰事失利的緣故。
趙鞅坐於中軍帳內，已聽完郵無恤的戰情彙報，他不發一語、雙目微闔，手中摩挲著一物，似在調整消化著內心的情緒。
他不說話，整個軍帳內更無人說話。郵無恤神情凝重，一旁的趙伯魯羞愧尷尬，低垂著頭，額角滲著細汗。趙脩則目光微微掃過眾人，最後停在趙鞅手中的物事上。
終究還是郵無恤按耐不住了，打破沉默，「志父，世子也是仁厚，這本是好事！怪只怪那陳瓘狡詐陰險，才著了他的道。此次怪我，沒輔佐好世子，請元帥責罰！」
趙鞅橫了郵無恤一眼，聽他親暱的喊自己在六卿戰後另起的名字，過往種種經歷浮上心頭，內心不由得一軟，知道他是為了趙伯魯而攬罪在身。
但是，世子的決斷攸關趙氏興衰，若在這重要的點子上自己輕放了，以後難免會捅出更大的簍子來！
於是他板起臉孔，不理會郵無恤，語氣不怒自威，對著趙伯魯道：「你可知錯！？」
趙伯魯額上青筋一跳，連忙抬頭道：「伯……末將知錯！」
「錯在何處？」趙鞅語帶壓迫地追問。
「錯……錯在輕信齊軍言語，被陳瓘所誘……」趙伯魯垂下目光，拳頭握得更緊，言語中滿是懊悔。
趙鞅嘆了口氣，輕哼一聲：「那陳瓘是何許人也！」他沉厚的嗓音繼續道：「他是齊國陳恆的兄長！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樣弒君盜國的家族，你以為他會跟你講仁義道德之禮嗎！？」
趙伯魯心頭一顫，恍然驚覺，自己竟未曾細想過陳瓘的過往背景，就貿然與之交手！
趙脩聞言也暗暗點頭，目光輕輕自趙鞅手中物事移開，卻猝然對上父親的視線，趙鞅不知何時目光竟看向了自己！？
郵無恤一拍大腿，罵道：「卑鄙！小人！」雖然郵無恤自己並不反感所謂的——兵不厭詐、勝者為王，這些現實導向的思想，但這不妨礙他順著趙鞅的話罵罵咧咧，緩和一下父子將帥間的緊繃氣氛。
郵無恤補充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世子磨練磨練，便也能洞察戰局了。」說著，又看向主公的另一個兒子趙脩，道：「幸得遊騎統領預先設伏的妙，終沒讓那陳瓘討了好去。」
趙脩微微拱手點了點頭，神情謙遜，他知道此時自己話愈少愈好。再說了，若今天是自己在趙伯魯那個位子上，是否能做出不一樣的決斷，帶領晉軍取得勝利，心中也無絕對把握。
但趙鞅今日評論陳瓘的一番話，卻是讓他深思識人之道，從而感悟許多。
趙鞅看向郵無恤，心中暗罵：「你個老匹夫，我在教訓兒子，你插話個什麼勁兒？」但卻沒真的生氣，順著郵無恤給的台階下，說道：「罷了，爾等好好反省，記取教訓。」說著，攤開手中事物，原來卻是個占卜用的龜甲。
趙鞅望著那有著清晰裂紋的龜甲，道：「出征前，我曾以甲骨占卜過，伐衛，乃是吉兆。」語音頓了頓，帶著一絲悵然道：「但我沒有對齊國進行過占卜……罷了！姑且退兵，暫時駐軍於邯鄲，密切注視齊、衛動向，伺機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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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邯鄲城外駐軍的日子，說慢不慢，日復一日的操練讓人無暇多想；說快又不快，七月流火，日裡炎熱，汗流浹背的讓人難受，幸而入夜後暑氣漸消，才不至於讓人煩躁難耐。
趙脩信步巡視著遊騎軍營，夜晚營區內燃起了篝火，將士們三三兩兩圍坐在帳前喝酒閒扯淡。
不經意聽見他們聊天的內容，無非是談論著誰家出征前老婆懷了孩子，還是哪個小伙子打完仗後升個小官取老婆。
趙脩嘴角一笑，微微搖了搖頭，卻冷不防地想起與趙凝在北地的日子。
愈是克制不去想念，想起時便愈是強烈。
儋林部的火堆旁，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熾熱眼神，眼裡只有那翩然起舞的少女。然後，她離自己那樣近。
那樣的近……
趙脩怔怔出神，下意識地自懷中取出一個香囊——那是趙凝臨別前送給他的。
「喲，這是什麼？」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張熙一手搭住他肩膀，一手將香囊搶了過去，「平——安！」張熙把香囊上繡的字給唸了出來，還帶上了調侃的語調。
「還我！」趙脩身形一僵，下一秒伸手就要搶回來。
張熙不肯放過這難得的機會，身子一旋避了開，將香囊湊近鼻子嗅了嗅，道：「好香啊！是芍藥的香氣……啊……」
張熙吃痛大喊，手被趙脩擒住，「痛……手快斷了啦！」
趙脩將香囊奪了回來，放入懷中，這才放開張熙的手。
「還給你就是了嘛！」張熙撫了撫自己的手，眯起眼，目光在趙脩身上打轉，突然狡黠一笑，「這樣護著，還不讓人看！難不成真是你心上人送的？」
在張熙看來，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絕情寡欲的，未曾想竟也有喜歡的女子？不知是哪家的女兒，長得什麼樣子？
趙脩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也不回答，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張熙還想再調侃兩句，見趙脩不理他，便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欸！跟你說正事兒的。」
尾隨著趙脩進了營帳，張熙很自動的找了地方坐下，給自己倒了碗茶水，道：「半個月前在楚丘與齊軍對陣時，我混戰間好像瞧見過鮑衡。」怕趙脩沒印象，補充道：「就是我們一起去齊國遊歷時結識的，鮑息的兒子。」
張熙見趙脩也坐了下來，好像適才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仔細聽自己說話，便又道：「其中還有幾張熟面孔，我便派人打聽，你猜猜怎地？」
趙脩一揚眉，思索著答道：「很多士族子弟？」
張熙點點頭，「本來士族子弟參戰也很正常，但是！除了那個陳瓘，齊軍中便沒有其他陳氏子弟了。」
趙脩左手支頤，食指輕輕抵著嘴唇，腦海中浮現過往在齊國與鮑氏、晏氏等青年才俊交遊的片段，猛然眼眸一暗，隨後，嘴角又勾起一抹笑意。
張熙見他這樣，微微牽動嘴角，問：「怎麼？你莫不是想到了什麼陰損的事兒？」
趙脩又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邊起身邊說：「走，隨我去找父帥。」
張熙愣了愣，隨即跟了上去。
花花碎碎念時間：
哈啊～還滿喜歡寫趙脩與張熙這對好哥兒們的，寫著寫著總是會想起，曾經歲月中互相調侃的那些好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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