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
月光下,懷錶的黃銅指針又往前了一步,指向再六分之一就清晨三刻的位置。
若是在邁爾斯特,這時山谷的方向會亮起巡山人的燈火。若在奧斯敦,神殿的長廊會響起灰衣僕役輕巧的腳步聲,還有清水在盆中愉快的呢喃。
但她現在在王都,清晨三刻不論天色還是街道都一片黯寂。偶爾會有馬匹或驢子在低聲嘶鳴,或衛兵身上的鍊甲彼此碰撞。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Znjji9RTJ
但所有人事物都把音量壓到最低,彷彿這座城是那位脾氣暴躁的埃夫奧王,會因為僕人在他午睡時不小心落了一塊抹布,就用燭台砸穿門、刺死那位倒楣的年輕人。
安娜的鼾聲從虛掩的房門外傳來,溫柔的像隻熟睡的小貓。自從在阿伊瑟斯同進同睡的那兩個星期,焦慮的侍女終於放下戒心,不再堅持睡在床邊的地上,或每晚進來看她三次,就為了確認她睡得安好、沒作惡夢。
感謝諸神。沒什麼比保持不動整個晚上,時不時翻個身假裝熟睡還要難受。
滿月的亮度很充足,她若想看個書、寫個信完全沒問題。只是梅蕾迪斯不想沉浸在故事中的時候,還得分神去注意門外的動靜。所以她最後只是趴在床上,看著懷錶的指針一格一格前進。
時間的流逝常被形容為河流的奔騰,不過通常不會那麼氣勢萬千。梅蕾迪斯不知道她的一生在後世看來是否算得上曲折壯闊,但她可以肯定時間對她像對其他人一樣平等,不會因為她年歲尚輕就慢下流速。
她的時間不會停下,安娜遲早得接受現實。
梅蕾迪斯舉起懷錶,對著月光翻轉。
說起來「懷錶」是種定位十分怪異的魔導具。它把一天分成十三格,把一格又分成六份,但一般人的生活有聖堂的鐘聲就足夠,根本不需要知道這麼精準的時間。
若是像亨謝作實驗需要計時,這分隔又太粗略,他會選擇能放在窗台上的小型日晷或滴漏,而不是昂貴的懷錶。
有人說,懷錶是某位虔誠貴族的發明。他為了不要錯過任何一次祈禱,把從宅邸的任何一處走到聖壇的時間紀錄下來,又把準備薰香、鮮花、翻開祈禱書的時間也寫下,求出的平均時間就是一刻的六分之一。
很符合她對水之女神狂信徒的印象。梅蕾迪斯想到肖恩,想到南境諸城,想到離開阿伊瑟斯時漫天飛舞的花瓣、沿街而立的藍白裝飾,與信徒對背教者的唾罵。
勞倫大人在信中沒有提及墮落貴族處刑的後續,可能也是希望她不要繼續深究。想到這,梅蕾迪斯突然對派魔驛鳥送信給這位虔誠騎士,感到滿懷愧疚。
她和亨謝都該慶幸,勞倫.莫頓即使痛恨魔獸也沒向神殿檢舉他們倆,或一劍砍了魔驛鳥。在城內「窩藏」人類仇敵是誰都無法包庇的重大醜聞。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THhHTNFHX
不過……聽說新上任的騎士團首領酷愛魔獸,說不定會假借職務之便活捉幾隻養在地下室……
好想看看。梅蕾迪斯嘆氣,小心避開指針,摸著懷錶的珠母錶面。
懷錶跟著她去了趟南境,堅硬如黃銅也被刮得遍體鱗傷。傑拉爾德若看到一定會念她為何沒好好珍惜、愧對母親大人的心意。
為了讓懷錶在她的魔力下也能運作,伊薇特夫人找遍了北境與西境的工匠,即使在病中也堅持親自確認設計,病況卻在她成年禮那天惡化,無法親自交給她。
母親的侍女立刻泣不成聲,法拉大人和管家也垂下頭嘆氣。主持儀式的教士輕嘆「這就是母愛」,梅蕾迪斯卻只能想起母親抓破自己的臉,把溫熱的血肉抹到她疤痕上時的顛狂眼神。
疤痕早就癒合了,她還是偶爾有肉正在長、結痂在發癢的錯覺。
懷錶的上半部有一個黃銅框圈起的湖水綠圓形薄片,會隨著月亮的陰晴圓缺變化。就是這個設計讓梅蕾迪斯更懷疑母親早就瘋了,懷錶根本是傑拉爾德或其他人準備的。
每個人都有魔力,魔力的量會隨身體與精神狀況變化,但還是有個固定的週期。梅蕾迪斯的高峰剛好與月亮的週期重疊,所以她其實只要抬頭看窗外就能確定。懷錶像是在預防她可能剛好處在看不到天空的地方,例如陰天或地下。
把她關在塔裡五年的伊薇特夫人不可能想到這種設計。
舉起的手指開始顫抖,梅蕾迪斯屏住氣移開,闔上錶蓋翻到背面,按下圓弧突起的綠松石。
背蓋「喀」一聲彈開,露出一個裝著粉末的小圓筒。月光下粉末泛著金光,像是黃金磨成的粉。
「妖精的鱗粉」,金色鈴蘭的花粉。讓父親成名、失勢、又再起,最後建立了邁爾斯特家。這一小罐足夠讓整個宅邸的人心臟衰竭而死,但少量使用就是緩和魔力暴走的絕佳良藥。
只有愚蠢虛榮的貴族,會因為它閃耀的外表和微薄的甜味,就拿來灑在食物上。
傑拉爾德曾用一種事不關己的語氣告訴她,為邁爾斯特埋下毒蛇名號起因的毒殺事件,其實根本沒人死亡。因為事件主角的帕特爾伯爵沒有勇敢到,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家族奪取勒舒爾茲沃土的機會。
父親是代罪羔羊,而溫德茲.勒舒爾茲是個懦弱膽小卻貪婪無比的黃鼻貂。為了生存可以把虛弱的同伴趕出巢窟,然後當同伴歸來,又恬不知恥地要求奉獻。
傑拉爾德的用詞難得這麼重,但那張與父親極為相似的臉卻又毫無怒意或輕蔑。她到現在還是不確定,大哥當時到底是單純在陳述事實,還是和父親一樣滿懷憤怒。
幸好明晚——今晚的宴會應該沒有勒舒爾茲家的人受邀,否則不管對方是殷情招呼還是冷漠鄙夷她都不知道要怎麼招架,還因為實際上的血緣關係無法避開。
她只要擔心團舞的時候不要踏錯步,還有別不小心踩斷某人的腳掌或葛拉修家的地板。
或者她可以直接「迷惑」對方,讓他們相信她是一睹牆。
梅蕾迪斯把懷錶拋到床上,揉了揉手腕,摸到脈搏越來越快,翻身從床邊桌抓來放耳環的小木盒,打開戴上。感覺到耳環逐漸溫熱,她才鬆了口氣把臉埋進枕頭裡。
魔力高峰期的影響已經開始了。亢奮、衝動、情緒失控,還有更趨近本能行動、道德感降低。「妖精的鱗粉」可以緩和這些症狀,但同時也會讓她思考變慢、五感變遲鈍。
但她如果不想意外在宴會上催眠哪位重臣貴族,就勢必得忍耐,至少得撐過今晚。
精製過的花粉不耐光照,雖然月光不像陽光那般強烈。梅蕾迪斯把懷錶闔上,盯著綠松石上的水波紋,無聲地說著:「不如直接搞得天翻地覆?」
她發誓絕對還沒想好要做什麼好事,耳環就亮了起來。黝綠的光照亮床頭的雕花,一瞬間連月光都相形失色。諸神在上!梅蕾迪斯忍住用尖叫把所有人吵醒的衝動,按住耳環滾到床與窗台間的地上,屏住呼吸從床底瞪著房門。
侍女房安安靜靜,不知是陷入熟睡還是正躲在門外埋伏。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血流從耳畔呼嘯而過,彷彿有整群鳥在她身旁亂竄。梅蕾迪斯伸手從床上撈起懷錶,一躍而起。
她受夠了。
窗戶猛然打開,冰冷的夜風灌進寢室,把書桌上的紙和攤開的書頁吹得劈啪作響。地上映出一個姿態誇張、彷彿要起舞的人形。梅蕾迪斯後退,手指摸到結露的窗架,全身開始顫抖,然後無聲地笑了起來。
「四刻前被抓到我就乖乖祈禱,」
她對著空氣低語,一屁股坐上窗台,仰頭瞪著月亮。
「五刻前換一套新裝,六刻前早餐多吃一塊甜派,至於六刻以後——」梅蕾迪斯鬆手,身軀後彎下墜。「代表女神應允。」
飄盪的窗簾被無形的手塞回室內,窗戶闔上。
寬大的睡袍是極佳的緩衝,她在半空翻了個圈,安穩地落到庭院邊緣的步道上。一樓這一側是書房,窗簾長時間都是拉上的。梅蕾迪斯對著玻璃上的自己露出滿意的微笑,拿起懷錶。
「在屋頂上跳遠對妳來說完全不夠,是吧?」
男人的長嘆極為無奈。梅蕾迪斯迅速轉身,看到懷亞特全副武裝,身後站著兩名守衛。不等她回答懷亞特就點亮了手裡的提燈,橘紅的火光照亮庭院,也把她的退路澈底阻擋。
「……完全不夠,你又不肯陪我去城外。」
她咬牙,發現懷亞特和守衛完全擋住了通往庭院的路。後門的方向又走來另一名守衛,懷亞特朝他揮揮手,示意他來處理。
「護衛隊很忙。」他簡短地說道,把梅蕾迪斯上下打量了一遍,再度長嘆一聲。「穿著睡袍就想出門?在安娜發現前回去床上,立刻!」
「褓姆」嚴厲地瞪著她,梅蕾迪斯不甘願地走了一步,可憐兮兮地回過頭。
「你不會和雷歐說吧?」
一瞬間,懷亞特臉上流露不忍,但隨即變回冷酷的面貌。
「你跳下來前就該先想到後果。這裡可不是荒野。」
他厲聲說道,稍微調暗了提燈亮度,催促著梅蕾迪斯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