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跳起拔出匕首。厚實濃密的樹籬間不知何時「長」出了一顆頭。同樣濃密的白色長毛覆蓋住整顆有他胸膛寬的腦袋,流蘇般的毛髮間閃爍著鮮艷的紅光。
女神啊——
肖恩倒抽一口氣,呼吸急促起來。城牆內不該有魔獸,但當時阿伊瑟斯的人也是這麼想的吧!
他強迫自己冷靜,舉起匕首,誦唸道:「慈愛的人類之母——」
「饒斯賓!不可以隨便撿東西吃!坐下!」
一把清朗的男聲從小徑半途的出口傳來。白色巨獸「咻」地用舌頭捲走麵包碗,然後朝聲音的來源吠了一聲。
比一般犬類低沉,但的確是普通的吠叫。
肖恩鬆了口氣,想起這隻蒼白巨獸的來頭——以及巨獸的主人。他把匕首插回後腰,對著踏進小徑、驀然停下腳步的人影恭敬行禮。白色大狗撞出樹叢,跳到主人身邊端正地坐下,像是名忠誠的守衛。
「好久不見,羅薩諾閣下。」
他盡可能不去盯著對方瞧,邊祈禱羅薩諾可以保持冷靜,別轉頭逃跑。
葛拉修家次子羅薩諾.葛拉修。容貌比起伯爵更像母親。有著一頭微捲的紅棕色短髮,一雙清澈的藍眼。相比身形瘦長的肖恩,有著寬闊的肩膀和線條堅毅的下顎。年紀大了兩歲,也高了半顆頭。
健壯的男子看到肖恩卻躲到了饒斯賓身後,從大狗的垂耳間瞪著異母弟弟一語不發,彷彿他是什麼不該出現的怪物。
肖恩深呼吸,把聲音壓得更低、更柔和,露出微笑。
「願星河的輝光常在,巡行不落。」
深淵之主的禱詞他很久沒說了,唸起來舌頭有些僵硬。這感覺像背叛了女神,但為了讓對深淵之主幾乎如同他對女神般……狂熱的羅薩諾冷靜,這是不得已的。
他可不敢想像拉帝娜夫人聽見兒子的尖叫,會對他這個私生子產生什麼「嶄新」的解讀。
「羅薩諾閣下,您今天好嗎?」女神啊!請原諒我。
長著紅棕捲髮的腦袋默默從饒斯賓頭上冒出,然後是膽怯警戒的眼睛。肖恩保持不動,靜靜等待。
「臼杵之間無所虛言。」羅薩諾回應了他,但聲音有點悶悶的,似乎是把嘴埋在狗毛裡說話。「你……今天也會出席?」
「是的,閣下。」誠摯受邀。「饒斯賓長得很快呢!記得我離開的時候還是小狗。您一直很擅長照顧動物。」
「對吧!」
他顯然命中靶心。羅薩諾猛然挺直身軀,一甩憂鬱眉開眼笑。
「胡剌葛也說我很有天份!他從來沒看過有人能這麼快馴服龍獒!對了,叫龍獒是因為都是白色的!」
「饒斯賓是旅行者在奧斯蘭德通往龍怒峰的山路上抓到的,我求母親大人求了好久,說我願意把《埃塞太利法》抄寫十遍,她才讓我把饒斯賓留下。」
成人的體格、低沉的嗓音,卻用著孩童般的語氣手舞足蹈。
夫人應該不會放羅薩諾一個人到處跑。肖恩笑著附和,一邊觀察是否有隨從躲在暗處。
「能養到這麼大您一定費了一番苦心。牠看起很聽您的話。」
「那是當然。」羅薩諾驕傲地抬起頭,用大腿親暱地推了下大狗的鼻吻。「饒斯賓每天三餐都是我親自準備,也是我帶牠去散步。可惜父親說會嚇到人,不然我好想帶牠去王城看看。」
「明智的決定。饒斯賓這種體型的護衛犬,國王的衛兵會很困擾的。」
羅薩諾皺起眉頭,語帶厭煩。「父親也這麼說。但饒斯賓只是大隻了點,不會隨便攻擊人!而且國王不就是王國裡最強大的人嗎?怎麼還會怕饒斯賓?」
大狗發出撒嬌的哼叫。羅薩諾揉了揉牠的耳朵,繼續說著。「像深淵之主是萬物之初、一切的終點,祂就不需要守衛。『饒斯賓』也只是把守入口,象徵著『前方此處,再無辯解』。」
說完他寵暱地拍了拍擠到他兩腿間趴下的饒斯賓。「不是在叫你啦!」
「傻子羅諾」。
肖恩思索著措辭,腦中浮現周圍人對異母兄長私底下的稱呼。
他剛被接回葛拉修時,羅薩諾還只是有點害羞。待人、說話都與年齡相稱,而且個性溫和認真,即使表現不如夫人預期被責罵,也沒有自暴自棄。每天努力背誦法條、鍛鍊劍術,就是希望能符合葛拉修之名。。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羅薩諾越來越不愛說話,後來甚至不願離開寢室。
當肖恩受不了宅邸氣氛、決定前往南境時,羅薩諾已經退化到如同幼童,不管夫人如何責罵、處罰,羅薩諾都只會縮起他寬闊的身軀,躲在窗簾下無止境地哭號。
直到旅行商人帶來了饒斯賓,羅薩諾在馬夫的指點下學會訓犬,狀況才穩定下來。
「再強大的人也有弱點。當然深淵之主不一樣。」肖恩瞄了眼羅薩諾的臉色,立刻補了一句。「但國王也是人類,和我們一樣很容易受傷、失去性命。為了防備心懷不軌的小人,才需要衛兵的存在。」
就像女神再強大,若沒有人類在現世擔任她的僕從,也只能任由魔獸侵蝕祂的領域、祂的力量。
「所以肖恩也是為了保護國王才成為衛兵的嗎?」羅薩諾目露崇拜,綻開一個純真到刺眼的笑容。心有他意的肖恩感覺中了一箭。「真是了不起啊!」
「這只是臣民應盡的義務。」他僵硬地說。羅薩諾頭點得像隻貪吃的水鳥,然後像要應證這個猜想般肚子發出巨響。羅薩諾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我要去吃早餐了。瑪拉有在餐廳準備培根三明治和熱奶茶。」
他突然轉頭看向石椅,「你怎麼躲在這吃麵包?他們沒叫你嗎?」
肖恩心裡刺痛一下,拉起嘴角。「我婉拒了。您也知道,我不太熟餐桌禮儀,一起用餐會惹夫人生氣的。」
相信「傻子羅諾」不會懷疑。他殘酷地想著。
「就是說!我從來搞不懂為什麼肉不能比麵包先拿!」羅薩諾大力點頭。「饒斯賓又不喜歡吃麵包!」
肖恩看了眼剛才像喝口水般,吞掉整碗裝了熱騰騰亞莫濃湯的大狗,懷疑那對瞇起的紅眼正在警告他不准多嘴。
不合常理的智慧……
他是不是見過另一隻同樣讓人懷疑智慧來源的動物?
一陣風帶著片落葉拂過他後頸,肖恩下意識打了個冷顫,回憶起接觸到瘴氣時,那股深入骨髓的寒冷。
奧斯蘭德就在龍怒峰山腳,與女神之湖所在的派恩一樣,是個傳說遍地的神秘地域。
饒斯賓真的是狗嗎?
「不要怕!」肖恩還沒反應過來,羅薩諾突然一把將他抱住。結實的手臂有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肖恩幾乎整個人都在羅薩諾的影子裡,但他不敢用力掙扎,怕不小心傷到對方。
「沒事了,」一反先前激動高亢的語調,羅薩諾的嗓音出奇沉穩,幾乎像是肖恩第一次見到他時的聲線。「這裡是城牆內,在神靈與國王的庇護下。這裡沒有魔獸,母親大人也不在這裡。肖恩很安全!」
最後一句又變回了孩子。肖恩冷靜下來,意識到單純的羅薩諾大概是誤會了。他正想安撫,羅薩諾卻開始誦唸深淵禱詞。從選擇的段落來看,似乎是把深淵之臼容納靈魂這件事,誤解為對靈魂的包容,說這個擁抱是來自深淵的祝福。
聽得肖恩毛骨悚然,夢境又清晰了起來。他慌張地從手臂下看出去,祈禱躲起來的隨從能來解救。但石椅附近像被了丟到了異世界,羅薩諾喊得這麼大聲卻一個人都沒出現。他最後放棄了,任由異母哥哥抱個夠。
不知過了多久,到肖恩覺得他快窒息了,羅薩諾才滿意地放開他,冒了點鬍渣的臉有著身為兄長的自豪與喜悅。
「對了,我剛才就想說!我們可是兄弟,叫什麼閣下?叫我羅薩諾就好!」
表情認真到不行。肖恩苦笑道。「這樣不會太親暱?夫人會不高興的。」
「才不會,瑪拉都叫我諾諾呢!」羅薩諾雙手叉腰,誇張地嘆氣,然後眨了眨眼。「我特准你可以這麼叫我。」
「不了,那樣也太失禮……」肖恩哭笑不得,幾乎開始同情起拉帝娜夫人。幾乎。「請讓我用原本的方式稱呼您、你吧!名字……私底下可以。」
見肖恩不打算屈服,羅薩諾憤怒地瞪著他。但肖恩不打算妥協。僵持良久羅薩諾垂下肩膀。
「好吧!這是最低底限,像凱壁城冬天的護城河。」雖然被稱為傻子,羅薩諾有時還是會冒出些難懂的詞彙或典故,彷彿過去那個成熟的靈魂還在。「不聊了。我跟人約好了要去看龍,先走啦!饒斯賓!」
大狗愉快地跑向主人,尾巴打中肖恩的後膝蓋,差點把他打到地上。但肖恩感覺不到痛,他往前一步,驚疑地問道。
「您說……龍?」
一隻烏鴉竄過天際,邊拍翅邊發出刺耳的鳴叫。陽光灑落枝葉,照在高大的主人與雪白巨獸的頭上,饒斯賓一身白毛彷彿亮起金光。
「沒錯!」羅薩諾轉身,笑容比剛才肖恩稱讚他的時候還要燦爛。「真的龍喔!有鱗片、會飛、會吐火,不是蜥蜴那種小傢伙!」
「但……」肖恩咬牙,感到空氣突然變冷,比太陽出來前還寒意懾人。「您知道的,龍是神話生物。現實沒有龍。」
「胡說!」
羅薩諾大吼,用力拍了他的手臂,力氣大得驚人。
「他身上就有好幾隻呢!他說侍龍者不許,所以只能帶小隻的出來。你不相信就算了!我收回諾諾的稱呼權!除非你道歉!」
但沒等肖恩反應,羅薩諾就怒氣沖沖地跑掉了。饒斯賓隨著主人消失在視線裡。
庭院靜了下來,微風吹起吊鐘花,帶來柔和清新的香氣,幾乎就像凜冬百合的清香,令人心緒平靜。
但肖恩只覺得前所未有地不安。
世上沒有龍。
教士、導師、學者,都是這麼說的。千年前,龍就從靄靄雪峰上離去,拋下了主神賜予的職責——
但羅薩諾很認真,也不可能說謊。
以為遠在天邊的烏雲陡然近在眼前。肖恩仰頭,透過樹籬的枝葉看見葛拉修宅邸的三重白色尖塔。尖塔錯落,猶如傳說中那座長年風雪籠罩、無人敢於踏足的禁地龍怒峰。
他步履沈重,用盡力氣才拔起雙腿,邁步向宅邸前進。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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