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古鍍銀向日葵飾針,釦在緞帶領結上,於主燈源直照下反射出過曝的白光,攝影師先熟練地調整光圈,再以大特寫移往紅唇方便對焦,準備妥當,才拉遠畫面至中全景鏡頭——
龔亮熒背向綠幕牆,面向攝像機,坐在方角弧形的新聞主播臺前,兩手交疊平放桌面,悠然自若地等候廠景直播。長尖領型襯衫、側腰帶扣西裝外套、菱形吊墜耳環、羅馬數字皮革腕錶,全副黑色武裝彷彿要證明自己非常硬朗,「差不多了吧?」首次登台的她低聲提問以確認狀況,並瞧見現場指導擺出待命手勢,攝影師則聽憑由副控室傳來耳機的指示,照常把手指逐根逐根收起。
倒計五秒,四、三、二、一。
攝影棚正門上沿的「On Air」燈箱亮起,節目正在播出。
就網上直播及電視機前的觀眾看來,除了久違見到女主播之外,背景也從舊時的藍白地圖點陣,改為紫黑色漸層,霓虹網格連接成自轉着的地球投影,名副其實是新人事新作風,塑造不畏義死的英雌形象以博收視。
「各位廣大市民,我是初來報到的新聞主播、龔亮熒,亦是受害於獵牙人的首位死者家屬、龔若曦的姊姊。這天,我想趁着播報向大家講幾句話。」雖然她對死去的妹妹毫不惋惜,但只要憶起失胎之痛,淚腺分泌即如溢出河堤的洪流,浸透了高聳兩顴,「自從獵牙人頻繁針對女記者展開大屠殺,許多同業為保性命而相繼辭職,那很正常,試問誰不害怕?我卻傻到自願擔任主播,因為我拒絕受恐懼所支配。」
更將遭到丈夫背叛的憤恨加以利用,怒目圓瞪道。
「所以如果你在看的話,獵牙人,或你傾向其他更中二病的稱號,都給我聽好。」龔亮熒上身前傾逼近,伸手指着鏡頭,隔空宣戰:「集郵式的殺戮無法令我們全都屈服,儘管把受害人的牙齒拔光,我來替她們發聲,在你被緝拿歸案之前,我發誓絕對不會閉嘴。」
乘搭着無線電波穿房過屋,好讓外界聽見自己的聲音,這個理想算是達成了,豈料上來就當着全城人的面下戰帖,疑是某種墓誌銘情結,在自殺念頭驅使下圖個生前身後名,還想着掌控別人如何表達追悼。
縱使新聞報導不同於明星綜藝,甚少會特意準時收看,但那麼戲劇化的場面只要有人轉載,也能在瞬間引發網民熱議,觀眾數隨即狂漲,留言版眾說紛紜,「難得社會上有為正義而戰的人!」、「這麼醜的妞,建議整容」、「女中豪傑,人美心善(臂彎圖案)」、「我還以為姊姊會比妹妹大(竊笑圖案)」、「好人有好報,加油」、「相信打嘴砲救地球的都是智障!」
播報內容不久便回到正軌,龔亮熒抬手擦淚,握着紙質文件往桌面輕敲兩下對齊,當即信守其專業態度,紅着眼眶撑起恭謙有禮的微笑,報告今天的重點要聞。
「⋯⋯財委會討論撥款引入腦機接口技術,把瀕危病患的意識上傳到雲端,建設互動式電子墓園,以伺服器機房全面取代靈灰安置所,紓緩骨灰龕位的供應壓力。同志平權運動者、廖煦晨,在採訪中公開批評撥款法案,認為是巧立名目實施思想監控⋯⋯」
待在副控室看直播的盧興邦,皺着眉頭交叉抱臂,暗自反省是否下了錯誤判斷,旁邊是傻里傻氣的阿魏,正在為熒姐的霸氣發言感到振奮,不禁流露傾慕之色,笑着轉向總監大拍馬屁。
「邦哥英明!」阿魏連忙壓低音量,免得打擾導播工作,「邦哥英明。」
盧興邦先被這個傻子震撼耳膜,再鄙夷地睨向他:「蛤,我做了甚麼好事嗎?」
「英明在於讓熒姐復職呀,哪個能比她更有資格聲討獵牙人?那個紫色背景是你的主意吧,既貴氣又憂鬱,簡直是為熒姐度身訂造。」
「她直接越過我,擅自向台長要求換背景。」盧興邦憋屈道。
阿魏自覺話多錯多,搔着頭打圓場:「真的是壞事嗎?近年來很難有收視率了。」
「這正是我憂慮的事情,她的做法比起記者更像是政客。」
難怪人們常說薑是老的辣,盧總監準確預告了其職業前景,卻沒料到那是生無可戀的自殺行動,仍想要靜觀其變,忘記關懷愛徒的近況,譬如,你還好嗎?這簡單的問候本可為往後鬧劇劃上句號,他沒有說,乃至接下來數月,坐擁流量的龔亮熒贏得了台長袒護,無異於騎劫整檔節目,當作是自己時事評論的主舞台。
「⋯⋯雨夜屠夫、屯門色魔,這些昔日惡人被捕至今,度過四五十年了⋯⋯」
「⋯⋯我們早該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五十年不變⋯⋯」
「⋯⋯八月二日深夜時份,發生於西昇大酒家的婚宴屠殺案,凶徒持刀劈死新婚夫妻、六名女賓、五名職員,更把共計十三名死者腰斬分屍成兩截。上半身丟到大型垃圾車,下半身排列在西式長桌兩側,鑒於屍體佈置看起來與蜈蚣相似,故被坊間稱為百足蟲殺手⋯⋯」
「⋯⋯九月二十三日,倪姓女士從澳門乘搭飛機返港後,突然音訊全無,今天清晨被發現陳屍於新蒲崗停車場。警方督同法醫趕抵現場,初步驗屍結果顯示,凶徒先是割開受害人的頭皮,繼而鑿開顱骨,搗碎大腦,餘下的大腦組織混有胡椒及海鹽,估計是拿來當美食享用⋯⋯」
「⋯⋯大家無謂妄想過上安穩日子,因為獵牙人猖狂到在鏡頭前行凶,催化了現在的局面,所以原本只敢窩在家裏的變態才逐個冒頭,連環殺手成為風潮,連社會上的良性腫瘤也加速癌變⋯⋯」
「⋯⋯三權分立玩完了,畜生倒是有三隻,獵牙人、百足蟲、嗜腦狂⋯⋯」
「⋯⋯由國際大刀會到怪誕屍新娘,我早說過香港已死,還需要更多證據嗎⋯⋯」
既沒有咬文嚼字地賣弄才學,也沒有義正嚴詞的革命情懷,主打就是通俗易懂,且戒掉使用人工智能生文的習慣,重拾筆桿,親自撰稿,屢次投出觸犯紅線的擦邊球。犯不着把哲古華拉肖像穿在身上,來去幾款型格西裝即可,不宜打扮得太花哨,能算招牌的只有那枚向日葵飾針,寄意朝迎晨曦,使人誤信大姊依然記掛小妹,盡是無聲勝有聲的公關技倆。
如是者半年後,龔亮熒踩着高跟鞋步入攝影棚裏,天花燈軌與立地燈架無不照向綠幕牆,四周黑咕隆咚,沿途看向工作人員頷首,便算打過招呼,還得當心腳下慎防又被電線絆倒,從暗處往着亮處走。
坐到主播席上面對鏡頭,揹起紫色地球,貫徹始終,為您緊貼最新消息。
攝像機前方有塊高透明鍍膜玻璃,藉以反射提詞器的螢幕,讓主播在看稿同時,仍可正眼直視觀眾,「⋯⋯美方頒布貿易禁令,加強對五眼聯盟之外的國家出口通用人工智能(AGI)的限制。港府日前表示忠實於祖國的反制關稅措施,至於透過腦機接口建設電子墓園,或由擎天柱機器人取代本地勞工等多項磋商,將無了期擱置,並考慮把生育補助增至三萬⋯⋯」提詞器卻無故黑屏,龔亮熒僵住兩秒才反應過來,如實交待情況,連隨翻閱紙質文件以免節目延時。
「各位抱歉,我們發生技術故障,稍候片刻,讓我看看剛才讀到哪頁。」
倏見攝影大叔摘下耳機,豎掌叫停攝製:「FD,直播訊號中斷了!」
顯然連現場指導亦與副控室斷聯,「我的聽筒嗡嗡聲,你們收到導播那邊嗎?」
當工作人員手足無措,忙着弄清問題出在哪裏時,龔亮熒忽感悶熱,掏出手帕擦去額上的薄汗,非關緊張感,畢竟後台失誤輪不到自己背鍋。於是她抬頭瞇眼,試圖望向天花燈軌上面的空調風管,猜出端倪來,也不曉得何謂端口錯接或鏈路冗餘,只知無需想得太複雜。
「應該是停電,你們的器材使用外置電池,才會看漏眼。」
眾人就像玩起猜領袖跟着抬頭,卻難抵強光刺目,雖然連個屁都沒看見,但確實聽不到空調製冷的輕微噪音,室溫因發燙的燈具而驟升,堪比人肉烘焙箱,乾蒸得在場的每個都汗流浹背。
「嘭!」現場指導的表情應聲僵住,煙霧自頭頂冒起,片霎才向前摔倒,方知其腦勺破開密集孔洞,蓮蓬頭噴血。在他身後不遠處,正是穿着全套黑色皮衣的蒙面男、獵牙人,手持由金屬拐杖改造的霰槍,平靜地填裝鋼彈,如把硬幣投入錢箱般悠閑自在,舉起槍桿向前進,瞄準這班驚得東奔西竄的肉靶,「嘭!」
起初決意尋死的龔亮熒,可沒想過當免費買凶登門遞送時,自己竟會跪在主播臺下,瞪視不禁發顫的手,似笑非笑地喘促着,急忙緊捂住嘴,抑制那股要高呼求救的躁動。且聽槍響在寬曠的攝影棚內迴盪,倘若此刻虔心信主會否太遲?但不,自掘墳墓是為當家作主。
「嘭!嘭嘭,嘭嘭!」既然槍法失準,那就將勤補拙,「嘭!嘭嘭嘭,嘭!」
直至障礙物被剿清殺光,獵牙人踏着血鞋印,緩步向龔亮熒,大碼筒靴底下貼上小碼鞋墊,從而誤導警方錯判他的腳型尺寸。他跟獲頒勳章似的單膝跪地,將口罩拉到下巴處,強撐起無齒的駭人笑臉,以表善意,與品質良好的骨頭互相凝眸,掏出假牙塞進口裏。
「我的名字是鍾渡淵,今天是二〇三三年二月十四日,完美口腔打造計劃,這是我的第九次嘗試。」
全城最聞風喪膽的男殺手與最家喻戶曉的女主播,在此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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