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想用鉗子把圓月拔下來,被隕石撞得百孔千瘡,還敢借光在夜裏丟人現眼,該如何讓月殼回到完整平滑的形態?無稽之談。正如鍾渡淵明白,從龔亮熒選擇逃走的瞬間,他已無法重拾剛才對話的那份信任,只能信子彈以除後患。
霧氣在稠密的枯禿樹幹間繚繞,懸浮顆粒將月色散射,如帷幕遮蔽前路,卻是照見近處的唯一光源,鍾渡淵搖曳着垂墜長袍在霧中緩行,細察遍地的殘枝落葉,跟隨着折彎或壓痕等足跡。很快,便在盤根錯節的樹下發現被丟棄的口枷,他抬眸掃視,逐於灌叢裏倒生鉤刺的枝椏上,瞧見疑似西裝外套磨損遺留的紗線,從而推知目標的逃跑方向,難道是單靠記憶沿途折返?
於是鍾渡淵摸了摸腹部口袋,驚覺吉普車鑰匙被扒走,這才記起自己挨打倒在主播臺時,龔亮熒看似無暇撿起高跟鞋,實際上是趁虛偷取車匙,何況手術袍的寬版口袋沒有鈕釦,有東西掉出或要伸手進去也不無可能。想到此處,惱羞成怒的他扯下口罩,指頭蘸血並在額頭、嘴唇、胸口劃了個小十字聖號,步履匆促的趕過去。
另邊廂,龔亮熒正急速穿行於山野,徒手撥開草叢及藤蔓,光腳踏過荊棘和蒺藜,足底如刮刮樂開獎般全是擦傷。藏在裏面的卻非幸運號碼,是血汗、是皮肉、是泥垢醃漬的燙熱與抽痛。
她斂住體力透支的喘息,免得聲跡彰露,奈何窣窸動靜已經落入有效射程。
「嘭!」龔亮熒側近的枯幹應聲迸裂,尖利木刺跟禮花筒彩屑似的噴出,嚇得低身抱頭,雖然避開了鋼彈和碎片,但還是被樹汁濺到眼睛,反射性地閉起雙目,未能看清零散在地的木材和鐵皮,左腳不慎踏上生銹長釘,「呀!」
大半截銹釘子就這樣插入腳心,龔亮熒吃痛摔倒,直教車匙從手中滑出。
然而樹汁的酸鹼度可引致角膜受損,再怎麼使勁睜眼,也像是隔着磨砂玻璃,視野模糊,壓根不知車匙掉到哪去了,即使它僅僅是在伸手可及之處。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焦躁得跪着捶地,可惜鬧孩子脾氣是她不具備的特權,只得藉由色差和明暗識別路況,匍匐身子,狼狽地爬向最昏黑的區域。可想而知,那是廢棄了的寮屋群,好歹能匿身在頹垣敗瓦中,不至於當活靶子。
鍾渡淵循聲趕至枯樹旁,蹲下撿起車匙,恰巧餘光瞄見血滴掛在草尖,逐點逐點,通往前面不遠的寮屋群遺址。經事長智的他,改為把車匙塞進乳膠手套裏,使其緊貼手背,既可用觸覺時刻確定有沒有弄丟,也不會妨礙到手部動作。
深悉自己的血會反過來出賣自己,短暫失明的龔亮熒,摸着牆壁探路,在好幾間房子外邊繞圈,儘量延長獵牙人追蹤血跡的時間,過一秒算一秒,已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偏在這時,近處傳來嘎吱嘎吱的腳步聲,她不由自主地僵住,竭力屏住呼吸,藏着掖着亦難蓋過心搏,你看,自己的血會反過來出賣自己。
「怦怦⋯⋯」龔亮熒躲在堆疊成丘的大型傢具後,捂住嘴巴,等待足聲遠去。
「怦怦⋯⋯」鍾渡淵手持霰槍,盯着地面,如偵兵巡邏與之擦身而過。
他的直覺好比雷達警報,在腦海裏鳴叫不止,甚至肯定自己能嗅到女性費洛蒙,麝香、椰漿、酵母、嚼碎的葡萄籽,還聽到若有若無的心房撲動,立即停在原地,環顧四周。但他只是個人,對低於閾值的感官訊息有所覺察,純是島葉皮質發育異常,並非透視能力,駐足幾秒沒有看見目標蹤影,便繼續順着血跡走。
途經由竹樁與帆布搭起的穿屋巷,越過老舊的滾筒洗衣機和鐵葉電風扇,繞了個大圈回到起點時,鍾渡淵才意識到又再受騙了,原來另有血路在枯葉遮掩下通向那堆大型傢具。他悄悄地舉起霰槍,如伏擊型掠食者般壓低身姿,逐步逼近,猛地轉入傢具堆的拐角。
「嘭!」他不假思索地扣動扳機,打得泥塵四濺,方知獵物早已藏身別處。
密集彈孔竄起白煙,大灘血泊滲透到土壤裏,只剩那根生銹長釘,被子彈的衝擊壓強震得盲目空轉,周遭皆是無定向的血痕。獵牙人大抵能猜出這是甚麼把戲,不過就是忍住劇痛,強行拔出貫入足底筋膜的銹釘子,指頭蘸血,朝着四方八面彈指潑灑,使其失去定位作用,換着是他都會那樣子做。
可是冒着失血致死的風險,只為了打拖延戰術,豈不正好說明有多無計可施嗎?
鍾渡淵樂得咧嘴笑,豎起拇指托着臼齒,把掉下來的假牙往回推,「喀。」
與此同時,在斜對面不遠處的寮屋,鐵皮外牆遭噴迫遷紅漆,內裏更是蛛網塵封,稀薄的月光從破洞房簷照射進來,卻未能為龔亮熒的臉色提亮。她虛弱得面青唇白,雙眼紅腫發癢,瑟縮角落,西裝外套不再穿在身上,而是用來包裹左腳,以免留下新的血跡曝出行蹤。
她彷彿變回昔日那位小女孩,待在老家,偏又活得寄人籬下,連偶爾的情緒來襲也得啟用靜音模式,雙手捂瞼,無聲啜泣,必須吞下所有冤屈。千萬別讓外面的人聽見,否則又要挨打,最大區別只是挨巴掌抑或挨子彈。
雖則是自尋死路才落得如斯田地,但將死之人發自內心的祈求,該要有點份量才對,淚涕滿手的她不由得在額前合掌,無神論者首次試行默禱。先別管是耶穌、阿拉、佛祖、玉帝、梵天、宙斯、奧丁,或其他罕為人知的名號,她的要求很少,不用把摔碎的嬰孩修復完整,失婚憾事大可照舊,疱疹病毒也不勞煩祢的神蹟醫治,犯過的錯亦能獨自承擔,唯盼一絲生機,儘管是最隱晦微妙的小提點。
霎時,濺到眼睛的樹汁隨着淚珠流走,視線由朦朧漸變清晰,竟見牆角放着八公斤裝的石油氣罐,灰底紅字,印有易燃易爆的化學標籤,就這樣呈到面前,到底算是神明顯靈或純屬巧合?無從稽考,只知正反命題也同樣具備充足依據。
重點是比起無神論和懷疑論,她是個實用主義者。
龔亮熒拖着瘸腿奪門而出,捧在胸前的石油氣罐沉重欲墜,得不停調整兩臂抱穩,痕癢難當的雙眸瞇成細縫,鼓起膽量走向獵牙人,於距離不到三公尺的位置喊話。
「嘿,沒牙仔!你槍法不準,別亂來。」堪比身捆炸彈的聖戰軍,試圖反控局面。
鍾渡淵聞言轉過身來,瞪得溜圓得目珠閃着錯愕,心知要是射偏了,意外引爆石油氣定會波及自己。他垂下槍口,耷拉着腦袋,不敢置信到頭來居然栽在這個女人手上,鬱悶得猛抖着腿,低聲嘟囔的罵着,卻無法把碎念組成通順的語句。
「車鑰匙,扔過來。」龔亮熒右手側抱氣罐,騰出左手討取:「快點!」
誰知獵牙人就是不肯罷休,毅然抬頭,探手腰包掏出鋼彈,往拐杖裏填裝,語氣沒有半點猶豫:「沒關係,反正我會上天堂。」
龔亮熒見勢色不對,趕忙撂開手中的石油氣罐,雙膝跪地,舉手投降。
「等等!難得有人聽你講話,我連遺言也沒機會說嗎?有來有往,才算是溝通吧!」
「給你兩分鐘。」鍾渡淵故作大方,手指卻搭在了扳機上,以準星鎖定眉心。
「我⋯⋯」龔亮熒登時語塞,怎麼想也想不出值得向誰託付心思。
怕是在恐慌反應下難以正常思考,還真的想着該如何交代後事,過了片刻,才記起那只是緩兵之計,能否活下去取決於接下來從嘴裏吐出的話,慎選每個字眼,將花言巧語用作解除武裝的制敵招式。她汗濕的髮絲黏在額前,緊抿雙唇,鼻息愈發急促,眉頭幾乎皺出道瘀青來,聲音顫抖着說。
「這個、個城市的死亡⋯⋯」就算是專業女主播,面對獵牙人也難免怯場卡頓。
龔亮熒長呼了口氣,徹底抽離情緒,不徐不疾讀出臨時想到的新聞稿。
「這個城市每年的死亡人數,要比公眾殮房的總存放量還多,殯儀館和火葬場不足,大量遺體雪藏超過三個月以上。」她的胸腔起伏漸趨平緩,面容稍微舒展開來,「當中死於輻射病的佔6.5%,孤獨死佔8.2%,自殺率佔4.8%,把報復社會的無差別襲擊、倫常慘案、連環謀殺加起來共佔1.3%。」彷似慢熱球員得落後幾分才找回節奏,索性視土製槍為收音桿,自顧自地演講,「多虧人工智能,癌症和其他致命疾病有了根治方法,反而讓這些數字顯得非常誇張。香港人口約為828萬,三成是雙非、兩成是工賊、四成不是說自己中立,就是乾脆不說話,我保證被逼瘋的都是剩下的人。」
鍾渡淵被統計數字弄得暈頭轉向,費解為何遺言變成播報:「夠了,你想說甚麼?」
「我想表達的是,你說得對。」龔亮熒豁然嘆笑,原本聳起的雙肩隨之放鬆。
「你瘋了吧。」他顯然不習慣獲得認可,加倍戒備,槍枝愈握愈緊。
「活在那麼擠逼又冷漠的地方,誰能不瘋?從小到大聽到別人說我們是愛無能的世代,嚴重缺愛,卻得不到任何口頭驗證,直到每天過着機械化的生活,被當作滿足私慾的工具。反正心裏早就死了,為何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把社會上的人當作死物,當作洩慾工具?外面多的是偷闖太平間性侵女屍的變態,試問誰能像你這樣,仍有勇氣追求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哪怕只是口頭驗證。」
「你認為騙過我幾次,我還會繼續上當嗎!」
「我認為正義是個相對的概念,既然掌握權力的少數能篡改歷史、操控輿論、搬弄敘事框架,那同樣是少數的你們也該擁有自己的聲音。現在,假設你在取得同意的情況下改造口腔,等到志願者去世才認領遺體,對它做些甚麼、把它放在哪裏,全無限制,你想活在這樣的世界嗎?再不需要提心吊膽,在大街上自由行走,戀屍癖合法化的新世界。」
「不要再給我開空頭支票!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只是隨便亂說!」
「錯了,只要讓我端莊得體地在人前說話,就是事實。」
乘着鍾渡淵驚惶失措的怒濤,龔亮熒如落潮的暗礁般升出海面,爬起身來,謹小慎微往前挪移,就怕步調不對碰到他的敏感神經,逐吋靠近,直至彼此身距僅餘半肘,啪嗒!女人倏地撕破裇衫門襟,任憑鈕扣彈飛,袒露出淡紫色蕾絲聚攏文胸,進而牽起男人的手,輕放在兩瓣小巧雪乳上,接住她的生命流動。
「我完全願意被你奪走我的心跳,而作為交換,請容許我赦免你的罪。」
這個連環擄走虐殺八名記者,計上附帶損害合共屠戮廿九人的凶徒,竟怯懦得退避半步,對手中鮮活的肉體感到如此慌張,卻情不自禁地搓來揉去,動作很是生澀,轉眼把臉埋進懷裏,啪嗒!繼裇衫門襟後,連蕾絲文胸也被生拉硬拽的扯開,兩片乳墊,兩片假牙,最私密的仿生輔具接續掉落地面。
鍾渡淵宛若尚未萌牙的新生嬰兒,飢餓難耐,掬起兩團軟肉便是狂舔猛吮,害得龔亮熒的胸前痠麻脹痛,既似慾女仰頭低吟,又如母親擁着孩子輕柔搖晃。難為女人空等數個月才逐漸退奶,如今再度分泌乳汁,瓊漿玉液,從男人吸得滋溜滋溜的嘴角溢出。
真實、虛假、孕育、宰殺、天性、畸變,生死愛欲全都失了分寸。
瞧,那個扭曲作直的瘋婆子在廢墟中餵哺着,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