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之槍與審判 - 第三章不安者必無眠

　　我沒有父母。

　　更準確地說，會做這一行的，多半都沒有父母。

　　不是死在悽慘的凶殺案裡面，就是將嬰孩虐待後棄養。

　　我屬於後者，父親很害怕我，每天每天都對著尚不懂事的我破口大罵，如果不是母親一直乞求他，多半我會被丟在不知道哪個巷子裡，成為野狗的食物吧。

　　兩歲後，我學會了走路，還會說一點話，父親依然很不喜歡我，我也習慣了而不去靠近他。

　　爸爸一直稱呼我為「受詛咒的孩子」，鄰居則叫我「惡魔」。

　　整個鎮子都知道我的故事，也因此我們家並不受歡迎。

　　似乎是因為我出生時並沒有哭，而是不斷發出惡魔般的笑聲，當天還不斷下著雷雨，閃電不斷落在家旁邊。

　　某一天下午，我感覺我在走路，但我並不能控制我的雙腿，我直挺挺的走向我的父親，即使我幾乎感受不到我的身體。

　　我像個住在自己體內的旁觀者，只能看著另一個存在為所欲為的擺布我的身體。

　　這不是第一次這樣子了，我的身體不時會像被某個別人控制，什麼時候會發生根本無法預測，但基本上會是在凌晨，除了這次。

　　父親的眼神從厭惡轉變為懼怕，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他試圖逃離，但是空間似乎被誰給控制了，他與我的距離並沒有拉長，不，這樣說並不恰當，不是空間被限制了，而是離開的路上有一堵空氣牆。

　　他發出害怕得尖叫，我不知道為何他會如此懼怕，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有什麼好可怕的呢？

　　他不停發出刺耳的尖叫，往我身上毆打，卻造成不了一點傷害，最後縮在角落發抖。

　　我不知道我是在作夢還是在經歷一個朦朧的真實，我無法控制我自己。

　　我看著「我」擁住他，並將嘴唇探向蜷縮在地的父親耳畔，這是我們第一次這麼親密，同時也是最後一次，像個真正的父女。

　　「去死吧，如果你愛我的話。」

　　那不是我的聲音，它甚至不像從我的嘴裡發出的，就像直接在我的腦袋裡迴響，我可憐的父親雙眼從恐慌轉為失神，緩步走出這個有著他的一切的家。

　　我聽見「我」的笑聲，毛骨悚然又充滿妖異的魅惑，笑著目送父親的背影。

　　我的父親沒有再回來。

　　幾天後，他的屍體被發現在偏僻的樹林裡，他僅剩的手還緊緊握著砍刀。

　　左手、右腳、左腳，都有著醜陋狼狽的切面，像是邊掙扎邊被砍下，斷肢狼狽的與身體分離。

　　噴濺的髒血污染了整個樹叢，他的眼睛尚未閉起，驚恐的眼神在死後依然悚然。

　　無論如何搜索，都找不到有其他人的痕跡，無論是指紋、毛髮還是皮屑。

　　就像……他是自己把身體鋸掉的一樣。

　　當我的母親回來一邊哭泣著一邊抱著我的時候，我正在玩娃娃，她哭泣著訴說她悲慘的愛情和婚姻，即使她很努力的愛我，周遭的壓力依然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一直哭，我也陪她一起哭，但那天晚上她卻不願意跟我一起睡了。

　　隔天，我被抱上我們家的中古二手車，黑色的小車搖搖晃晃地駛著，母親抱了我最後一次，把我送入那個色彩斑斕的大門。

　　上頭寫著「彩月孤兒院」。

　　我被拋棄了，我很快意識到這點，但即使哭鬧也沒辦法阻止母親的決心。

　　我後來聽說，我的母親也死了，在家上吊。

　　她回去了她口中所謂失敗婚姻的懷抱，也許他們的愛情裡，本來就不該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被禁止參加父母的葬禮。

　　可能我真的是受詛咒的小孩吧。

　　在孤兒院裡，我遇到了各種不同性格和背景的小孩們。

　　我的情感也豐富了許多，從懵懵懂懂的幼兒變成了活潑好動的小孩。

　　這裡的大人們說不上多和善，但不要特別去惹他們也不會被怎麼樣，三餐有保障，如果表現出乖巧可愛的一面的話，還可能被領養，感受到身為孩童應有的關愛。

　　但是來參觀的大人們看到我都會露出嫌惡的眼神，久而久之，我便自動的在大人參觀的時候躲在角落。

　　反正本來就不會有人愛我。

　　我的朋友們也因為那些閒言閒語的大人而疏遠我，被排擠的我只能一直躲到沒有人的地方哭泣。

　　我不知道我為何要被這樣對待，但根本思考不出個結論，明明我什麼都沒做，不知道為何會受詛咒，我一次又一次的在哭泣中入眠。

　　反正本來就不會有人愛我。

　　這種日子過了很久，直到我１０歲那年，有一天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做著甜美的夢的地方並不是什麼床鋪，而是孩童們的屍塊與血泊。

　　我滿身是血的走出孩童宿舍，發現大人們也一樣，成了不會說話的肉塊。

　　湧上我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大概也證明我真的受詛咒了吧。

　　血的顏色，和我的眼睛好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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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屍體鋪成的道路盡頭，有某個飄浮著的物體。

　　我不確定那是什麼，但直覺告訴我它就是一切的源頭，生存本能讓我的身體不斷發抖，眼淚也止不住的一直滴落。

　　面對可能的死亡，人類就是如此微不足道。

　　「嗚……嗚啊啊……」

　　但我的身體不聽使喚，就像被什麼東西控制著一樣，往那個物體走過去。

　　我只能做簡單的掙扎，盡力的控制身體不去踩到腳下的肉塊和脂肪，又或者是哪個人的腦漿，即使他們不在乎我，我也不想去踐踏死亡後的他們。

　　我看起來肯定很滑稽吧，哭著的幼兒用著奇怪的步伐像跳舞般前進著。

　　我不知道終點是相同的死亡，還是幸運地離開，不，不可能是幸運吧。

　　即使離開了，也只是背負更多的罵聲，被說著是惡魔的孩子，然後一邊咒罵我邊扯我的頭髮。

　　我是不可能獲得幸福的，即使我從未想過加害他人。

　　詭異的舞步結束了，我也到達了那個物體面前。

　　它……是一個企鵝形狀的布偶，整體看起來非常可愛，但白色的毛皮上沾上了些許別人的血液和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

　　「啊，我可憐的孩子，過來吧。」

　　它用著慈祥的聲音向我說著，就像一個久久沒見到孫子的祖母，聲音是那麼的輕、那麼的柔，彷彿它才是應該愛我的家人。

　　我還是抗拒著，我還不想死，即使活著沒有任何希望，即使我是只會帶給周遭厄運的詛咒之女，我也只想活下去。

　　人類就是如此害怕終結。

　　「別害怕，讓我抱抱你。」

　　我搖著頭拒絕，但是身體不聽使喚，企鵝布偶的短手輕輕的貼上我的身子，我害怕的死亡沒有到來，但我體內的力量像被抽乾了一樣，連站都站不穩。

　　「走吧，孩子，以後你就跟我生活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它會這樣和我說。

　　但我無法反抗，腳下濕黏的觸感讓我無法說出拒絕的話語。

　　我試圖整理情緒，跟著它一起搖搖晃晃的離開。

　　離開了這個將我養大的孤兒院，踩著他們所有人為我鋪的「紅毯」。

＊

　　我來到了一間宅邸，整體氛圍感覺十分陰森，就像恐怖繪本和小說裡會出現的吸血鬼宅邸，但在目睹更可怕的東西之後，我覺得以前所有的鬼故事和恐怖傳說一點都不可怕。

　　企鵝小姐……聽起來是小姐說她要去準備一下，給了我一套換洗衣物和新鞋子，讓我坐在精緻的小木桌椅上吃著小點心，旁邊還有不知道是什麼茶類但是很好喝的茶。

　　才剛剛離開而已，但我還是時不時會想起我曾經的朋友的慘狀，也許是企鵝小姐對我做了什麼事吧，我現在心情異常的平靜，剛剛的強烈抗拒和反胃感全部都煙消雲散，即使還是會難過，也已經降到最低幅度。

　　「希望衣服和點心合你口味。」

　　企鵝小姐回來了，她身上的毛皮變回了純白，像個剛製作完的可愛小布偶，坐到我面前的另一張小椅子上，雖然說是坐，但其實是用飄的。

　　「我想你可能很需要一個解釋吧。」

　　我點了點頭。

　　所有人一夜之中死亡，只有我活了下來，沒有一個解釋也太不合理了。

　　「你的體內有著詛咒和權能，雖然是怎麼附到你身上的沒有很明白，但大概是你的父母曾經做過不完整的祈子儀式，然後將我遊蕩在外的半身給吸引過去了。」

　　我聽不太懂她在說什麼，不過母親確實有哭著說過這孩子是我們好不容易求來的這種話。

　　「我可沒向神求過這種東西！」

　　稍微想起了不開心的事情。

　　酗酒的父親和滿身傷的母親，還有只會無助哭鬧的我。

　　「詛咒沒有主觀意識，因此只要你存在，它就會不斷向外發散，因為你是它的主人，所以你只要越厭惡那個人，詛咒的效果也越強烈。」

　　所以周遭的人才會越來越不幸，因為他們討厭我所以欺負我，讓我討厭他們，然後他們就會面臨更大的不幸。

　　真的沒有人會想要求出這種東西吧。

　　會還嘴還手也算好，會詛咒父母的孩子沒有人想要。

　　「不過不用擔心，我已經將詛咒收回了。」

　　「咦？」

　　「那個詛咒和權能的混合體本來就是我分離出去的，沒有主觀意識的半身，雖然費了一番功夫在尋找，但找到之後要收回還是很簡單的。」

　　那個折磨了我十年的詛咒……不見了？

　　有點太雲淡風輕了，完全沒有實感。

　　「但是企鵝小姐……」

　　「叫我緹亞吧。」

　　「緹亞小姐……為什麼要殺了大家呢？」

　　緹亞小姐聽起來和看起來都很溫柔，但是卻無情地奪走了許多人的性命，還是以最悽慘的死狀。

我不可能忘記那一刻，一輩子都不可能。

　　「因為他們都已經被詛咒深深的侵蝕了心靈，不管是做什麼都會充滿衝動和破壞慾望，即使將你帶離他們身邊也無法阻止詛咒加劇，他們將會變成只有破壞衝動的暴民們，因此我判斷只能抹除他們，你有印象他們最近越來越常吵架和打架嗎？」

　　「沒有……因為我都縮在角落裡，所以不知道。」

　　即使對著我破口大罵，或者動手動腳，我也習以為常，所以根本不知道差別。

　　「通常這種詛咒會最先侵蝕的是被附身的人，不過你的體內有著『隔絕』的權能，因此你剛好沒有被影響。」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如果我瘋了的話，一切可能都不會這麼痛苦。

　　「不過因為我的半身和你的靈魂交融，要取回詛咒就像把你的靈魂扯半一樣，為了填補空額，我放了『支配』進去，原本還擔心人類之軀裝兩個權能會不會太過勉強，不過你的身子看起來完全沒有問題。」

　　大概是因為本來就是以容器誕下的原因吧，即使年幼的我沒有完全聽懂緹亞小姐的話，也整理出了一個大概。

　　她溫柔地陪我聊了很久，直到我睏了，她把我帶到寢室去，在一旁看著我入眠。

　　我第一次被這麼溫柔的對待，即使對象是一隻超現實的，會漂浮的企鵝娃娃。

　　我依然覺得幸福的有些失真。

　　也許這是我十年的噩運換來的吧，我睡了很香甜的一覺。

＊

　　自那天之後，緹亞小姐就親自鍛鍊我，除了最基本的體能訓練以外，還有教我如何控制體內的兩股權能。

　　結束訓練以後，她有時候會消失，讓我在宅邸內四處亂逛，有時候會陪著我一整天，就像母親一樣。

　　我曾經問過她為何對我這麼好，她說是為了彌補曾經的遺憾，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而她不在的時候我通常會去圖書館，閱讀知識可以讓我滿足一部份的好奇心與求知慾，小說裡的世界也讓我欲罷不能。

　　我曾問過緹亞小姐能不能去外面的世界，她說以後會可以的，只是現在時間還沒到。

　　於是我繼續鍛鍊著，各種咒文和許多魔法我都能隨心所欲地運用，權能更是如同我的肉體一般受我操控，緹亞小姐也肯讓我出去外面的世界了。

　　她說只要照著組織的命令行動，想去哪裡都會有足夠的金錢和權限，對於一個已經失去身分，在名義上已經是死人的人而言，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條件是殺人……這讓我猶豫了許久。

　　我不喜歡人死掉的樣子，他們的哀號和遺憾，充斥著我的整個童年。

　　「不喜歡也沒關係，即使不跟著組織，也可以過上普通的人生。」

　　緹亞小姐說，她有辦法讓我成為普通人，但那樣代表要把我送回一般人的社會裡，並且永遠和緹亞小姐分開。

　　「你這個惡魔！」

　　「她的眼睛顏色……我們還是不要靠近她吧。」

　　我不想那樣，能理解我並給我愛的只有緹亞小姐而已。

　　回去我只會再一次被排擠吧，而且這裡也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如果我離開的話……肯定沒有人會再來救我一次。

　　「如果只殺惡人的話……我可以接受。」

　　如果用功利主義來看的話，惡人會讓社會難以進步並拖緩進步的腳步，剷除他們對社會只有益處。

　　即使我這樣說服自己，下手的時候也仍會感到於心不忍。

　　「小櫻？你還好嗎？」

　　在某一次任務結束後，緹亞小姐這樣問著。

　　我的力量很強，強到不可思議，正因如此殺生對我而言就像殘忍的虐殺動物一樣，實在是無法讓人感到愉悅。

　　因此我接的任務很少，如果被指名的話那幾個月甚至半年都不會接其他任務。

　　但最近組織內部頻頻有動作，緹亞小姐似乎也很頭痛，貌似是內部起了一點衝突。

　　指名我的任務越來越多，無法攔住的生命在我手中像流沙逝去，親手摘落生命這短暫又苦澀的花，看著他們驚恐的眼神和咒罵。

　　我總會想起那充斥著我一輩子的稱號。

　　「惡魔。」

　　是啊，我害死了我的家人，害死了我的朋友。

　　即使說著自己什麼也沒做，現在卻毫無主見的聽從別人的命令摧毀著他人的家庭、未來與生命。

　　自己絕對做不了好人吧，絕對沒有人能和自己建立起羈絆吧。

　　陌櫻思考著、自責著，在寬廣豪華卻荒寂冷清的大廳踏起了舞步，無人彈奏的鋼琴配合著發出了樂曲聲，沒有舞伴，荒蕪之世，唯她一人。

　　旋轉吧、旋轉吧。

　　沾滿血的雙手對生命感到痛苦。

　　天真的善良被玷汙，生靈哭喊著凋零。

　　美麗的惡魔跳著優雅的舞步，落下的鮮紅花瓣是她眼角噙著的悲傷。

　　舞蹈吧、舞蹈吧。

　　世界不會回應祈禱。

　　女孩躺在花園裡，黑色的花瓣是她已失去的純粹。

　　黑與紅交雜叢生，美麗的花朵庇蔭了一切哭喊。

　　無門的荊棘花園裡，唯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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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安者必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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