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浮世錄(避邪子篇) - 3

少女似乎已經想通不再沉溺於悲傷，敲鍵的節奏輕快，指尖在鍵盤上舞動出一種近乎雀躍的旋律。我探出頭，熟練地搜尋那段逐漸成形的文本氣味，語言的濃度在空氣中繚繞，像是快煮熟的白飯，那種溫飽前的期待。

這次的文本仍是對話形式，角色果然是她喜愛的那組漫才團體，不同於以往以激烈吐槽與裝傻的節奏所搭配出的戲劇張力，這次段子的氣氛異常溫柔。

：你知道什麼是『無意識的偏心』嗎？

：你說的是你每次買便當都挑我喜歡的口味那種？

：你有發現？

：廢話，還有你總是幫我在飲料貼上標籤，怕我拿錯的那種細節。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一句的走向。

我微微偏頭。這種溫度的對話不常見，曖昧的語氣已經接近告白，只差那最後的臨門一腳。她並不是沒寫過角色之間交流情愫的橋段，只是這次的情感來得太快，像是潛水時不小心脫手的氣瓶，在本該憋氣的深處突然炸出一口氣泡，毫不猶豫地浮出水面。

：我本來以為你只是做事細心。

：我很少對別人這樣過。

：⋯⋯那你為什麼對我這樣？

：你這陣子生病，總得有個人照顧你吧。

：所以你是出於責任感？

：不是責任，只是習慣。

：我忽然覺得生病也是種好事。

：你給我快點好起來！笨蛋。

畫面切入了一段奇妙的情節——吐槽役在排練後，主動遞上毛巾與保溫杯，語氣輕描淡寫地說：「喝這個吧，對嗓子好。」我感覺這句話有些突兀。以她一貫略帶跳躍的創作習慣來看，這樣流暢的橋段便顯得不太自然。它精確得近乎預先編好的程式碼，跑出相應模組的一幕，而非自發流出的情節。

牆者的氣息隱隱浮動。

我忽然明白那不是少女自己寫的對白。

她繼續寫下另一段：

：你幹嘛每次都這樣？

：怎樣？

：不講清楚，卻又做一堆讓人誤會的事⋯⋯

：我只是作了身為搭檔會做的事情。

：所以我們只是搭檔嗎？

：不然你以為我們還是什麼？

：(稍微哽咽)原來我們只是這層關係。

：(翻白眼)這時候就不需要加內心戲了。

你總是這樣，讓人搞不清楚你是不是在裝傻。

：你也總是這樣，把每句話都聽得太認真。

：那是因為⋯⋯我希望你是認真的。

她頓住，身體往椅背一靠，臉頰發紅，視線閃躲。

我看著她，胸口升起一股不安。這些語句本身，在語感之外所蘊含的意圖——那是我熟悉的味道，和之前牆者模仿少女創作節奏時所發出的共鳴如出一轍。

牆者正在潛移默化「改寫」她的幻想。

它沒有改變她的角色設定，也沒有打亂段子的格式，而是巧妙地替她做了選擇。在本人尚未決定角色是否應該表露心意前，已經悄悄加入答案在她的潛意識中。

我舔了舔眼睛，視野仍舊模糊。這種模糊不是來自生理結構，而是某種敘述權的干擾。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故事，卻也無法介入並說明。於是我縮回裂縫深處，輕輕貼住冰冷牆面，彷彿能替她擋掉一點什麼。

牆者還沒出聲，卻已經開始書寫，以「她的語言系統」為筆，擠入創作者與角色之間僅存的縫隙。我知道它會讓她相信那段溫柔、真摯，帶著些微傷感的曖昧對話，是她自己寫出來的。

這正是最危險的地方。

她的指尖又回到鍵盤上，從短暫的羞赧狀態恢復過來，開始試寫新一輪的虛構故事。這次，是她特別偏愛的一種設定：兩位在練習室排段子直到深夜，裝傻役抱著稿紙困擾地皺眉，吐槽役則坐在地板上打呵欠，兩人因為對一個橋段意見不合而陷入拉鋸。

：你就不能把守宮那段拿掉嗎？

：牠都泡第二次茶了，你現在才說牠多餘？

：我們這段不是在寫「誤會中萌生情愫」嗎？一隻守宮突然爬上茶杯，誰會把這當伏筆？

：牠就是伏筆啊！牠代表說不出口但一直都在的陪伴感。

：不對，你只是想讓那隻守宮一直出場。你對牠有偏心。

：也許吧，牠只會安靜地陪著我喝茶，不像你意見這麼多！

：這就是你上山泡茶都不找我的原因？

：我以為你會覺得很無聊？

：你從沒找我去過又知道我會無聊？

：等一下⋯⋯我們先回到段子討論好嗎？

：你這哪是寫段子，根本是在寫言情。還借動物告白？

：我哪有告白？我只是讓牠泡第二杯茶。

：第二杯就是告白了啦！

：我跟誰告白啊！

吐槽役語氣拔高了一點，但眼神沒閃，坐在地板上反而更像在等一種答案。裝傻役低頭不語，視線落在稿紙的空白角落，手指微微搓著頁邊，好像在那裡藏著一句他不敢讀出的台詞。

「我啊。」

她的食指在J鍵上反覆輕點，為筆下角色的回覆猶疑著。我看到她的臉在螢光下染上一層靜紅，呼吸輕淺。那不像因為遲疑劇情的走向，而是語言深層正浮起一道細微的擾動——不明顯，但足以讓她未寫出的字開始變形。守宮的設定也在那裡緩緩被推動。牆者不需干預，只要讓她的指尖稍稍傾斜一點，那些早已預設的字眼便會順勢流出，像水找到了傾斜的路徑。

：你就說清楚，那守宮到底是誰的比喻？

：就只是守宮啊，一隻爬過你筆記本、躲過你掌心，然後又不小心被你養熟的守宮。

：你這隱喻有點危險。

：沒有任何暗示，只有字面上的意思。

裝傻役翻了個白眼，但沒反駁，他拿起那張改過兩次的稿紙，看了一眼守宮的出場描述。

：⋯⋯這裡，「牠總是在喝茶時默默出現，然後躲進茶壺蓋裡」這什麼鬼？

：這叫舞台記憶點，好不好！觀眾會記得每次關鍵對話時茶壺都微微晃動，卻沒人說出口。

：你就是硬要用一隻爬蟲談戀愛。

：守宮很忠誠，一直窩在固定角落，還會記得氣味。為什麼牠們不能代表情感？

：所以你是在寫告白嗎？還是要讓觀眾被一隻守宮打動？

空氣短暫安靜了一下。

：我在寫那種「無聲勝有聲」的關係。

裝傻役垂下眼睛，嘴角抽了一下，像是要開口吐槽卻又停住。他低頭看著那段稿紙，手指在守宮的字眼上敲了兩下，沒說話。

吐槽役突然起身，繞到裝傻役身後，把茶杯遞過去。

：欸，我泡好了，這杯是放涼的。你不是不能喝燙的嗎？

他愣了一下，沒接，只是看著那杯茶。

：⋯⋯你現在是真的要我喝，還是在演段子？

吐槽役沒回答，只是把杯子放在他腳邊。這讓裝傻役陷入自我對話。

：他明明知道我不能喝太燙的，卻還是每次都先泡好放涼，才遞給我。

你確定那不是愛？

他說是習慣。

他微微蜷起手指，像是還沒準備好伸手觸碰什麼。

守宮的設定，又一次被默默驗證。他忽然覺得，那不是什麼象徵，而是一種明明存在卻從不揭露的證據。

：你什麼時候泡的？

：你在改稿子的時候啊。

：那你怎麼知道我會改到這一段？

：我不知道啊——但我知道你最後一定會想喝茶。

吐槽役語氣輕鬆，像是在說廢話，卻有一種不容拆解的準確。他又低頭看了眼稿紙，指尖滑過那段「牠鑽進茶壺蓋」的描寫，嘴角上揚一下。

：是不是該給我點時間，讓我也跟你一樣慢慢適應熱度？

：蛤？

：沒事。我只是有種現實段子分不清的錯覺。

裝傻役終於端起茶杯，盯著水面發了一會兒呆。

：你下次泡茶，可以不要放那麼多薑嗎？我其實有點怕那個味道。

：可是你每次都會喝完啊。

：⋯⋯因為你都看著我喝啊。

：你可以說不要。

：我怕你會難過。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吐槽役別過頭，努力壓下自己無法克制勾起的嘴角。裝傻役也低下頭，慢慢把茶喝完，一句也沒再說。

茶壺蓋在桌上微微晃動了一下。吐槽役輕聲說：

她的手指停止敲擊鍵盤，最末一行字閃爍著游標，像在自問。

我沒有馬上移動，而是把腹部更貼緊牆面。那裡有一種牆者正在模擬心跳的規律震動。不是它的，是角色的。它正在預演一顆虛構角色的情感反應，以讓少女在寫下故事時，自然而然走向它想要的結局。

我不是沒看過模仿，但這次它模仿得太成功，甚至連少女自己都未曾懷疑。

她的眼神浮現出一份迷茫，像是在等什麼人回應。她喃喃道：

「這樣⋯⋯會不會太過頭了？」

我知道她並非在反思情節邏輯，而是感受到自己筆下角色說出來的情話，像是現實中有人正透過角色在說給她聽。

我想開口，卻沒發聲。我的聲帶還來不及震動，語言已經被壓在胸腔底下。

本來以為自己是旁觀者，卻突然意識到：當語言本身被改寫同時，觀察也會變質。我的觀測遭受了干預，故事正在生成新的敘述主體，將「創作」變為「回應」。

她回過神來，敲下新的台詞。

「我知道他對我好，但我總覺得，那不是他想說的版本。」

這句話像一道細縫，裂開了牆者編排的格式。我懷疑那不是牠預設的台詞，更像是少女突然的即興發揮，是從她心底溢出的聲音，一個她想讓角色說出口卻始終壓抑的可能。我曾聽她輕聲說過：「他們如果真的有這種互動就好了⋯⋯」那不是設定，那是願望。牆者正是利用她的願望，讓她困於編排之中，讓她的情感只能被模仿而無法收到回應。

我本以為那句話只是無意識的反射，是她在寫作中不小心留下的一絲自辯，我沒有深究。反倒最後吐槽役的那段問句震住了我：

「那你只喝我為你泡的茶嗎？」

原屬於玩笑的語氣，此刻卻帶著真實的情感重量。他不該如此直接，這不屬於角色的個性，也違背牆者所設下的語調與節奏。這句話像是越軌而出，打斷了預定排程。牆者的控制不該允許它存在，那麼它從哪裡來？

是少女，我確信是她的聲音滲入其中，在某個微妙的破口，讓壓抑太久的語言自行逃逸了出去。

牠短暫地困惑了，牠沒有料到在第一階段的最後關頭，她竟會掙脫腳本的束縛。牠以為暗示已足夠精妙，以為她會如往常那樣順服地編織故事。但這一句，證明她的情感不再全然服從控制。可惜的是，她尚未理解自己寫下的疑慮。

我緩緩貼近牆面，牆內傳來微弱而斷續的震動——不像是模擬的情緒，更像是某種被壓抑太久的語意正在醞釀。我再次望向那句話，像是一扇尚未關上的門。我竟無法確定那句問話的對象——是角色對角色的試探？是她藉角色對誰的假借？還是⋯⋯她在透過角色，回應我？

我突然意識到，這不只是語言突破了安排。這是她在創作的縫隙中，看見了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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