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暮時段17:30,最後一節練習結束,所有幸運而足夠平均的學員都被允許返回宿舍。要説有何類人會在18:00之後仍被囚禁在宿舍大樓之外的廣闊天地,那其中仍是大概可以被如此簡單地分為兩種:特別好的,或者特別不好的。好如他們的新舍友科舒爾倪科夫——他們後來在轉播平台上就直觀領略到了這頭露斯希亞獵狼犬的優秀表現,不好如……今日的公示名單上包含的那幾個組別,他們打算之後也去找一下這些組別的宿舍都在何處,以悄悄在其旁邊的信箱放上些慰問品,就像曾經一些好心而低調的同學為他們所做的那樣。科舒爾倪科夫還未回來,但他為他們帶來的庇佑還在(他們猜想他大概一定不愛聽這種感謝説辭,因此從未將這個詞彙真正説出來),他們就這樣極為難得地、縱容自己可沉浸在傍暮時段那迷人的橘紅色夕陽中——多久多久,他們都沒試過在這個時段裏坐在寢室內,安安穩穩地目睹那日光的支配在時間推移下變幻色彩?太多次都是只來得及在奔出訓練場大門時,被微明時段的低色溫殘光輕輕撫摸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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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是喜歡這時段,起碼他的色調看起來和它相當符合、足以將他那藍紫色的髮色襯托成一個與環境完美相融的模樣,甚至有一次令披散着頭髮的他被人認錯、以為是越獄出來的露拉布哈教授……好吧,這才是重點。他無法放棄任何一點相關的意象,哪怕他從某一次的記錄裏得知教授最喜歡的時段是那火紅的夕陽——他總覺得那色彩更適合卡德里爾。這段難得的空閒裏,他將時間都用來搜集有關教授的相應資料,直到他也開始疑惑這一點為止:教授的個人生活,究竟和我有什麼關係?這也實在令我看起來太像個偷窺狂!我是他血管中的一滴血,流淌出來時就碰巧作了一顆發芽的種子,應當也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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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我給予你活下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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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今日聽見的一句話。不真切,但確實有這樣一陣聲音在他耳旁彌散,就一閃而過、不給什麼機會去細細品味它。理所應當地,他擁有兩個充分理由去推測它是一種幻聽——它的音色聽起來像露拉布哈教授、並且發生在一個當時沒有任何他者開口發言的場合。他不懷疑教授有越獄的能力,但他不覺得這個人會冒着被發現的風險來這個不值一提的地方、只為特意和自己説這樣一句甚至無需強調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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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的意義?聽起來有點太過於古早了,這主題是他們在初等部時就已經要求被用作匯報與展示的。生命的意義,他對這個話題的想法幾乎沒變化過,所需要的只是一條路,至於盡頭位於何處,甚至都已不太重要,他只是需要一直這麼前進下去,過了這一年的道標、還有下一年的路口。兒時他被關切得真是頻繁,一些他如今已不能很確信的內容被他翻弄出璀璨火花似的成果,隨之而來的是讚譽——他捉不住的、無法被永久鮮活留存的讚譽。任憑名號如何複雜得動聽,已經得到的仍會即刻成為歷史,隔天再轉為足下一塊墊起高度的磚壘,要求他去接着往更高的方向攀,繼續燃燒他的能力,令他有時不禁思考自己手中的火是否就預示自己了未來路向:只要有人向其中投入燃料,它就會一直亮下去?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幾乎無法拒絕那些遞給他的知識,只要是被要求去掌握的,他都將它們焚燒如乳香沒藥、再從其中鑄出黃金的重量。香德拉 · 露拉布哈,如此一名曾是在那些好用的工具榜上一直懸掛着的,這工具榜即被稱之為「受推薦者」,而他在其中是一種有待被演奏的樂器,一本有待被翻閱的詞典。就這樣他學下去——將一個個名詞公式定律條例運作原則吞下,靈魂探出的火舌舔舐在電子紙張上,那團火焰似乎就是他那榮譽的尾屬,他的地位在十四歲左右被訂立,被火焰拖長的影子中映照出一個可控的、忠誠的露拉布哈教授。他燃得更旺,將一項又一項成果鍛出來,燒出他們的讚揚再冷卻成獎牌獎杯,實體陳在不屬於他的研究所裏,磨不滅的數據一路跟隨他,同他説:這是你已經做到的,然後你就要做得比你以前更好,我們已是歷史,而你要繼續往前、讓我們被出現被書寫被記載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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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們,所有人。允許他進入的功能室,允許他訪問的系統局域權限,允許他閱讀的資料,允許他站在眼前匯報的長官,允許他作為一粒生命的種子而在此發芽的教授,允許他存在的晝城,他以為他會為這一切一直燃燒下去——這樣的劇本已經上演很多次,一個順利的實驗體順利地在所有被給予的期待上如軌道般順利地運行着,像天體的規律,這樣的例子已經太多,他想取得——他要取得——他必須如此獲得,這樣的成果,再下一個成果,再不斷往前鋪的成果,一直通到……離那位教授足夠近的地方。他需要變得特殊、但不能特殊到成為一個不受控的因素;他需要變得千篇一律,但不允許真的毫無個性。他要和其他繼承了親代才華的學員一起在太陽下扎根與綻放,但不能生長到一個太過自由的高度,不能突破這個溫室、按照自己那淺薄的意願而肆意延伸自己的枝葉。教授溫和的笑容凝固在曾經的通緝令與如今的反例教材上,變成一個要求所有科研者對之宣誓不得犯下相同錯誤的、標誌性的存在,而他那雙冰冷的眼一視同仁地凝望他的學生、他的上級、他的同僚與執法機構的一切人士。某種特殊的感覺令香德拉從小就沒有想法去「驕傲地宣揚自己」——有些孩子們會這麼做、且晝城也鼓勵如此行為,但他心中的感覺卻是在同他説:假若我如此輕易地以此為傲、自己卻無法做出相應的好成績,教授如果知道了,想必會失望於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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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凱德洛 · 露拉布哈,他的視野中放得下什麼?香德拉偶爾會這樣想——那其中,能不能包含一個,和他在才華上有那麼一些相似的……甚至外貌上已經越來越像他的,後代?仿製品?甚至,他能被稱作是他的同類嗎?他們同樣的姓氏詞源來自「枝型燭臺」,一個為了承載快速放熱過程而被製造出來的優美器具。他們形容教授為一個毫無顧忌而粗野地打翻了燭臺、任它之上的火焰毫無章法地蔓延燃燒的狂人,這火甚至燒到了他最喜愛的「寵物」身上,一個被他用作了配子的地下模特,某位黑市掌權者所誕下的一群子嗣中最不被在意的那個,名字叫夏洛特(Charlotte)——本是個極佳的名字,然而彵並撐不住它那縫有了「自由人」與「強壯而具備氣概」的上佳分量,似彵空有外貌的艷麗、卻無從愛情中自保的能力。教授被捕後,彵的下落不得而知,而香德拉對彵的所有印象也只有那麼幾張照片:一張彵作為模特的工作照,黑暗的場地中有一盞水晶燈似的亮光打在彵身上,照亮彵修長的身段與堪堪包裹着彵的暗紫色魚尾裙;一張彵在慈善晚會上出席的照片,一襲及地長裙拖着牽牛花似的色彩與邊緣形狀,作為第二性而言彵已經生得相對高挑,然而教授較彵更高上一頭,居然穿着帶有灼燒痕的一件白大褂在西裝外,似乎全然是不在意自己正走在如何場合中,只全將自己的顏面掛在那個寫有Professor Lulabre的銘牌上、而美感自然寄放在這位模特之上,不過像順手放上件大衣,衣架本身卻甚至像為此獲榮寵——彵也陶醉其中,看向他的那一雙金色眼睛裏盛滿的信任後來被解讀為「全然的隸性」;最後一張令他印象格外深刻的、也被許多夜城藝術家所描繪的,是彵在得知教授被捕後,倉惶要奔向屋外的反應。披頭散髮、面色蒼白,已無暇顧及彵此時的衣着打扮如何混亂……一半的上衣從右肩處滑落、幾乎袒露出彵半側乳房,然而向前伸去的手臂又恰好遮住那必要的部位,裙擺裹住彵想要奔襲的雙腿,只勾勒出一個意欲跑入風中、然而又不被放開的形狀——與彵彼時那受限的身份與處境何其相似,夏洛特!如此一個美人,大家皆是難免會好奇彵被哪一位居民所去繼承了……然而,彵後來似乎就只是失去音訊了。沒有人再聽過彵的消息,沒有人知道彵是否真就如一朵短暫綻放過的花那樣凋零,留下的只有一段癡戀佳話:為了協助教授研發那危險的高度易燃品,那有着燈火幽靈如此一陰冷悠燃之名的致命物,這熾熱的毒物竟令彵不惜為止作出了許多冒險之舉、甚至鼓起勇氣以柔弱的第二性身份而參與到黑市渠道的爭奪之中,並因此最終獲得了教授的些許青睞,在這般恩賜中得到了作為配子方的殊榮……就此在閒談逸話中獲了同他站在一起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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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其中一項令他慶幸的事是,他是作為第一性的女性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於是這般的優勢令他始終攜帶一個不可被剝奪的禮物在體內,那一個唯有女性所能遺傳的生命密碼。線粒體,只有作為女兒的他能夠傳承這一切……這多少令他在不曾告知他人的私心上,為之而克制地竊喜:既然教授已經將他帶來這個世界上,令他身上已有了一個不會被任何人奪走的生命根源,在如此層面上,他想必是獨一無二的。或許某一日,在他之後他會有別的孩子,但他永遠會作為那個「第一個女兒」而存在——從進階與自我成就的層面而言,這當然不怎麼具有突破性的創新優勢,畢竟它實在太基礎而屬於一種本能權利,任何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市民都能夠做到「生下一個繼承自己線粒體的女兒」……但在這樣一個被刻在法律基石中的角度上,他依然如此為自己編織一個堅定的理由。作為格外不被批准於與親代相見的一位遺罪子代,這或許是他所最能握在手中的、某一種可被他作為自己仍在被期待與重視的依據——他還有這樣的遺傳因子留在他身上,而只要他為之付出努力,就像總有一樣回報是在終點等着他的。他繼承,他傳遞,他從身體上帶着教授的基底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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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前為自己作着心理準備,那一天實際到來的體感卻不受他的認知控制。他會失誤嗎?會失控嗎?會將結果帶向一個錯誤的方向嗎?可一個極為廉價且毫無理由的劇本被發到他的手裏,自主地翻開來,字字句句將他禮貌而不留情面地拉入其中,連反轉都算不上,只是、就只是,他似乎被告知:他沒有那麼好了。他在研究所裏照常做往前的一切,卻沒有任何更多的事物被他燒煉出來;數據在屏幕上沉默,熱力在他展開又併攏的指間掙扎。有什麼隨着那些騰升的蒸汽一同飄走了,連帶着的是凝聚在他身上的目光——他不被注視着了,他自由了,絕大部分上。他研究所職員的身份沒有被撤銷,但他已不用定期去匯報進度,他忽然多出來許多時間供他自由支使,教他可以去購入任何他想要的物資、去他任何想去的地方散步,奢侈的也變成尋常的。還有誰去特別地盯着他嗎?「他」不太能確定這一點,然而對「香德拉 ·露拉布哈」的名字而言,這或許才是最可怕的。這個概念不再被需要,曾經那個列於受推薦者之榜上的優異者還能夠去哪?沒有被規定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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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階研習員,香德拉 · 露拉布哈,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這裏的諸多事宜已令您達到階段性的成果,而您需要朝着另外的方面——橫向的能力領域,作更多的開拓。我們於您身上寄託了承繼露拉布哈教授的期望,然而,亦希望您可以彌補他一處頗大的不足:人際關係的認知。這是他其中一項最大的弱點,是他為何最終落入監獄之中的一支主因——這方面的缺陷,教他只知如何編排身邊人於地圖和填空中的位置,卻不知什麼是真正有益的交往。香德拉同學,我們委託您去學習這範圍的知識,用您那繼承自『教授』這惡名之中的聰慧才智,我們相信,您一定可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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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是「相信」,然而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去履行他們期望的退路可言,因此他如約來到了這裏。日晷學院,儘管不是個排不上名次的差校,然而與那榮列於神火核心帶的學院相比……難免顯得只像是個在邊陲地帶才略有名聲的院校了。在這裏他依然受到相似期待,一個從神火中退下來的學生放在此處依然是耀眼的——然而,那永遠懸在他後台檔案中的遺罪子代標籤標示他、點明他:他依然需要被考核。在他的預想中,這似乎沒什麼關係,大概……畢竟他從前就是如此一路被考核過來的,理應不再對其有什麼質疑了。只是,那一項不那麼受他所意料的體感是什麼?靠近神火時,他是能感受到自己正處於一種系統性的「強勢」之中,這般的強勢給予他種無需爭取的信心,好像他在這光芒中就擁有一切需要與被需要的才華——他不需要疲倦,沒有對休息的必要,所有空隙都在和暖光芒中逐漸消弭,整個城市都圍繞這彩虹似的美妙意象而存在,成為不斷以種種角度將白光重新折射回中心的棱鏡,半永恆的自洽與循環教他們每個人都在似乎不限量供應的精力中徜徉,不在意那些不再存在的事物。傷痛病睏倦,逼迫人降落的一切,可被治愈與克服的一切。然而在這裏他要重新打理自己,這着實令他困惑……他開始需要「睡眠」,也就是躺在一個可以令身體感到舒適的平台上、將眼睛毫無意義地閉到意識暫時消散,並在足足數小時後再凝聚回來。那中途的時間都跌落去哪了?二十四小時中突現的凹陷,而且他必定需要如此做——否則他的意識就會開始反過來用因低下的效率而躁動的愚鈍去刺他,一下又一下,教他的身體一頓又一頓、甚至忘了自己方才飲過的水與刻過的知識字句。太陽的光輝在離他遠去,褪去這層迷人的白後才露出一片暴曬過後的萎靡,他每日分撥這一些固定小費似的時間來應付身體,可就連身體本身或許也疑惑着這前所未有的調整,於是配合得時好時壞。他開始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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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是了!他如此勤懇誠懇地用閉上的眼去證明自己適合進入這必要休息場所,表明是個需要被它所拯救的、急切的合法公民,好像完成曾經任何一個研習步驟那般嚴謹。他在保證着軀體放鬆的情況中躺下,通訊裝置已開啟相應的休眠頻率,輕柔的被褥為他的體質而被挑選,他閉上眼、要令開始漂浮的精神摸索回那一片它應有的虛空中——然而它飛得不高。它飛不再起來。意識,疲憊的意識,它在朝那域柔軟的虛空伸手、雙足卻還磁鐵般被吸附在清醒的地面上,一時間它動彈不得、在困境中尖嘯出許多回憶,將他記憶檔案庫中那些被歸納好的內容都盡呼喚出來,似乎要哀求它們幫忙——幫什麼?消磨多餘的精力、還是在某段恰好的過往中得到片刻安寧,而它就趁着這些被製造出的縫隙而好逃亡那個被隔開的虛空……睡眠?但他的那麼一點往日時光已被翻閱太多次,以至於不再有新意了。他能有怎樣好回憶的事物?從小一本書、一個數據終端、一個接收與顯示平台、一把火、一個實驗室,一個世界。他的過去、現在、未來,萬變不離其宗,教授一日還在紅塔監獄,他就一日要令靈魂的火舌向那去探——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擅長的,然而連這一點最高的、托他去看更高風景的事物,竟也忽然失卻力量而教他跌落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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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呀,親愛的香德拉 · 露拉布哈,你還有什麼好憂愁了?難道在感傷於教授沒有為你讀上什麼睡前讀物、沒有給你一個晚安的吻?香德拉,無用的、可悲的香德拉……別將這事告訴任何人。不要指望別人能騰出時間來憐憫你。沒有人真的如此用直白言語勸誡過他,然而他是個極有自覺的人,趕在真的如此聽到這殘忍事實前就先給自己套上韁繩,令自己從那錯誤而無必要的道路上被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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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是在搜索引擎中所查閱不到的。失眠如何解決,夜城進口的那些藝術品不就是來作如此之用的?他開始讀那些文學作品,尤其是有關「愛情」題材的——介紹上如此分析:重複且具抽象特征的作品最能使人放鬆神經、引導入睡,於是他又進一步細分,看些有關第二性的戀愛故事吧。離開那充實的課業後,如此一個極帶有功利主義的想法冒着芽,令他在一個隱蔽而不動聲色的範圍中想着這麼一點——即使他日後再如何不幸地失敗,不幸地背棄了他人期待,在這不斷下降的地位之中,他仍是保有一個最後底線:他是第一性,無可爭議的、社會公認的、天生註定的,他在這一方面仍會是一位自帶有立足之地的主體公民。當然,這身份本身是遠遠不到令他認為可以用之作最高榮譽的頭銜,但若有一日他再無退路……他的身份依然足以令他自洽。他不需要用對另一個性別的「愛情」來提升自己、證明自己——這在他讀着那些以第二性之愛作出發點的作品時,心中生出那麼一些不可告人的自得之意。他是第一性,他擁有不可剝奪的線粒體遺傳優勢。哪怕他的社會功能有朝一日真的崩潰,他仍能透過這個基因身份獲得存在的合法性。這是一項最好的保底,令任何一位哪怕在烈日競賽中最處於底層的女性,也被制度保證着可去凌駕於一個在羣體中地位最高的第二性之上,而彵們還會為此感到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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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性,尤其是期望成為配子方的第二性,彵們似乎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容易陷入「愛情」之中。他還是得承認,這是個十足夜城的詞彙,而它在晝城對應的標準説法之一應當是「隸性」……但至少,前者的讀音涵義令他產生過那麼些許懷疑,而那些精彩絕倫的夜城戀愛題材作品,亦是令他對這小小的、一份屬於人類本能行列中的私心去留手了。就在這裏暫且稱這感情是為「愛情」吧。同他們之間那般常顯得勢均力敵的愛情所不同地,彵們的愛總帶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劇色彩——從先天的生理結構方面,恐怕這一切就已經註定了。有時他想,這些數不清的「彵」們是否都是一樣?渴望被愛、追逐着這般細緻而琢磨不定的幻夢,換來的卻總是有意無意的沉重代價與懲罰……以及潛藏在這一切之後的、一項賜給他們的殊榮。成為一條小小的激活碼,見證生命的甦醒與綻放,在如此光輝的延伸下,彵們的命運會就此走向一個分水嶺——是可以留在母體身邊作一個光榮的幫手,還是在經納入過後就剩下如汁水已乾涸的椰殼、不再需要被在意?在強調本能與習性的夜城裏,種種作品中,涉及以第二性為主角的故事似乎通常都與這兩個主題有關:是能夠留下,還是遭到驅逐?一切感情糾葛都誕生於這兩處根基上,相遇相知後的彼此競爭也好、與同為第二性的同類進行爭風吃醋的較量也罷……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於命運上的限制,他才更喜愛看些有關「彵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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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一性,我擁有不可剝奪的線粒體遺傳優勢。哪怕我的社會功能崩潰,我仍能透過這個基因身份獲得存在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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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這一方面,他不需要競爭。就像自然界絕大部分的雌性那樣,他與無數的他們都是角斗場觀眾席的座上賓,僅憑那天生的身份就已位居彵們終其一生也只能勉強被允許觸及其邊緣的領域——主體性別,生命的締造者,天生即攜帶了存在的合理性。哪怕是在晝城這樣主張着「消除性別」的好地方,在隱藏了居民們的外在第一性征後,所謂對性別的平等也仍是要求第二性去模仿女性……從最淺顯的新陳代謝開始,彵們要學會坐下,站着的姿勢被視為當然的粗野與未開化;着裝方面,喉結要裹上一層布,不能太薄、免得反作了不經意的凸顯,但亦不能太厚、以防顯得保守到欲蓋彌彰;身體若太小巧,就需得穿高跟靴來跟上女性同伴的高度,身形高大者,即可被賦予「真有如女性似的氣質」之榮譽……這是個機會平等的社會,當然了,只要彵們夠像女性!而香德拉,他逐漸地、實在地,樂見於此的心情如新發現玩物的幼獸。短暫的十七年生命,他有十一年在模仿一把如本生燈般隨點隨燃的火,而第二性的好同胞們所作的模仿居然比他的更長久、更刻骨,一世都追逐他們,他們的起點原來是彵們的終點。如此,他實在能安心閱讀彵們的愛情故事——因為他原來永遠不會成為彵們。他們是坐在角斗場觀眾席上的評判者,而不是台下被檢閱、被選擇的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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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方面,他會是永遠的、註定的贏家,勝利到何種地步?僅需要在禮貌中讚揚與肯定彵們的付出,輕飄拋出的一句言語就能令彵們之中最高傲自信的那一位如收到捧花般羞赧:是呀,您們已經足夠像我們了,真是我們的榮譽姊妹!更進一步而言,整個社會都在幫助他們由細節開始建立自信——畢竟,由夜城廣播中流出的廣告裏,還不時能聽到這般悅耳的內容:「若您曾因形象與舉止不合規而感到困惑,請勇敢諮詢我們的『第二性形象調適中心』。我們將以專業角度提供從語言到肢體的全方位輔導,幫助您早日成為一名自信、優雅、受社會認可的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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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不,我可以克服!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克服的,更何況只是一點睡眠問題……我算過時間,下一次假期從學院出去時,我就能開到處方藥了,這能解決我的問題!」,於是,他那時對科舒爾倪科夫如此説。他當然可以克服,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克服的。彵們已能夠克服自己的性別、為他們提供如此賞心悅目的娛樂,所以吸納了如此精神養料的他也當然能做得更好。睡眠,這個不依不饒的舊時代征稅者,不知要收這人的時間來作些什麼好事,就這麼一路跟隨他、要他割他的時間出來作生活必備的代價?他的火焰曾經被引得那樣高,幾乎要直直抵到那艷陽上去,終日燃燒、不眠不休,所有人都讚揚他焰心中灼着的那一片未來景象,可被馴服的露拉布哈、可悔改的露拉布哈——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為了再次令自己追隨那艷陽一次,他索性將自己放在光下、在床位的隔窗內為自己開着小巧而柔和的日光燈……然而這治愈一切的白芒卻仍是不再想對他顯現出那慷慨的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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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太陽遺棄了?還是他做得太不如何出奇、因此就要在這地位如此微妙的學院裏度過他本應用於嶄露頭角的人生時間?教授還能等待他嗎?不,他依然優秀,今日的表現總結也發至他的郵箱中了,沒有下降,表現平穩,仍是名列前茅。他太容易慌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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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卡德里爾。多洛茲領主家的活潑小子,母系家族至今仍擁兵一方、和晝城作着些狂妄的談判,然而那般不屬於他們層次的糾葛似乎也影響不到他什麼——哪怕連作為外人的自己,也已經在那往來信件中看出了領主想要拉攏這繼承了他天賦的後裔,但於卡德里爾而言,最大的樂趣恐怕還仍是作一只快樂的鼴鼠。這每日都在盡情揮灑自身才能的幸運者,或許無法去那能與他共鳴、令他聽到自然歌唱的礦洞,才是對他最大的折磨。他可見過不少除了才華以外眼中別無他物之人,然而能如此像孩童在公園沙池中揮舞鏟子般、與自己的天賦一同嬉戲的選手……他得説,在被分配到與他一組時,這位並不危險的多洛茲算是給了他頗大的慰藉。在這姓氏與才華之下誕生的非但不是一頭可怕的野心家、反而是個醉心於能力界限中的好動少年——不能不承認,這其中的欣慰與平衡之感如何像為他點了一盞礦燈。也有人能如此放縱地享受於發展才能的過程嗎?是這份才能不足以沉重到將他壓垮、還是所謂的追求對他無用,他實在想搞清楚這一點。所謂人際交往的選項,他是個不錯的對象:有才華,又似乎不會對他造成什麼擠壓。這般微妙的觀察欲與比較心牽着他火焰的方向,甚至教他難免愧對卡德里爾了——他可忘不了對方在最初得知自己與他同組時那般毫無掩飾的欣喜:「露拉布哈同學,您真是要與我一組?可您還有更好的同學選擇呢!」,多天真的一句、多……他將剩下的這詞勉強收回去,只換上一份禮貌而虔誠的微笑,放給他親愛的同學一個不理會其真實性究竟如何的答復,他相信這位好同學一定不會懷疑(而且後來也確實如此):「因為您是位可靠的人,多洛茲同學。我需要一些穩定的同伴,不再醉心於去較量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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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哈克索。那位因天生神力而反倒不自量力的叛軍中校,在有意而為之的微醺中采擷一枚花蕾後所誕下的傑作,他此時的腼腆害羞更像基因提供者中的哪一方,想必不言而喻了——然而那無法忽視的怪力、以及骨架結構上的預兆,已經得到肯定的一點是,大概用不了多久、甚至等不到他們畢業,哈克索的牀位應當會有一場浩劫。那是在他們被分入同一組的不久後即得到的消息,一份足夠異常的體檢報告:總括而言,托蘭切中校遺傳給他的禮物中,已包括了這突如其來的肉體生長速度;而按照學院檢驗部的職員分析,這生長基本只會出現於人體進入深度休眠之時。也就是説,某一日的一覺醒來,這目前仍顯得瘦高的雙斧同學,其身高會於一夜之間從當前的一米七幾、暴漲到兩米多一些——何等甜美的煩惱!卡德里爾已經在預約一場格鬥較量,而哈克索對此保持迴避態度,且時不時就會同他問:「香德拉,你在神火核心帶那裏,可曾見過一些可以讓人長矮的藥或技術?」……當初如何選擇他為同組的組員,甚至還多虧了卡德里爾,是他推薦了這麼一位也因性格而略顯邊緣的同學——仍是令他省心的類型,足以平衡他那微妙的心理。神火曾經恩賜他一個幾乎無需社交的環境,在那裏只需要用作品和成果來傳達一切就已足夠,但這他不得不墜入其中的、有許多未知因子在其中紛擾的雲層可真是大不一樣,一切都還要他從頭學起——他能做到,當然了。只要先將這麼一段時間度過去……儘管他不知其具體長度、也不知究竟何為「完成對於人際交往的課題研習」(標準在哪?),但或許這一項特殊功課的完成流程也會與他先前所面對過的那些難題差不太多,他着手去做、與之搏鬥、然後在一個足以令他忘卻其中絕大部分艱辛的進度積累爆發之時,忽然從一團團亂如枯死爬墻虎的神經廢料中捧出一項成果來,作他人生的又一項小路標。屆時他依然會是那個站在神火之旁的研習員,而他所交到的那些朋友……當然,他們當然會一同沐浴在這般才華的光芒之下。這預設甚至已經令他不時會好奇:這些已然足夠優秀的人們,如果同樣被那高濃度劑量的神火所洗練一遍,此處又將再多出幾多位才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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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友人已經足夠信任他,儘管他認知中這友人一詞似乎應打上雙引號,不過無所謂,只要他們沒有察覺自己的什麼真正目標——哦,親愛的朋友們,不要糾結這無聊的問題,只專注於我們的日常課業即已足夠了。聊些有的沒的、去些無關緊要之處,這都沒關係,反正他也已逐漸有了打發時間的概念,原來做些無聊之事反倒會令身體放鬆。他在校內不是個會失禮人的個體,人設已經成了「願意幫助同學的好學生」,也常收到其他資優學生發起的、友好性質的學識競賽,只是最近他狀態欠佳、才略疏忽了這般向外的打點……而就在這時,他們的小組竟莫名迎來一波又一波更加嚴格的審查,檢不完的細節、不確定在何處的出錯源、莫名的漏洞,被拎到訓練場上作墊底組別展示——他不能表現出抗議與太強烈的羞恥,這是當然的,然而如何令他真的不去介意這一切?一遍又一遍,他確保所有宿舍物件、以及所有的資料,都已經在現實櫃體以及電子文件夾中排列得毫無遺漏,盡管已經沒有錯處了……他確定且再確定,然後就被無情的提示音撕毀這一切,輕飄飄地以和緩聲調指出一個荒謬的、他必定能注意到的地方,存在一個他根本不知是何時出現的瑕疵。有那麼一些強烈的瞬間,他思索着:是否我那險惡的用心被察覺了、因此系統要來懲罰我?且,折磨我尚不足夠、還仍要折磨其他兩位無辜者,恐怕是就看我幾時將這一切如實向他們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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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想到——科舒爾倪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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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縈繞着許多沉默謎團的同學,他最後需要去了解的、且最好能與之成為盟友的舍友。相識約一星期,七天中他們都在各自繁忙,他與同班學科的同學當然要將那些「高深的知識架構」(他對這類詞頗有想要作笑之感,顯得那麼神秘做什麼呢?)全部記在腦內,對着這些在外部圖書館中需得相當權限才能取得的課件,將一些真正的知識都記錄下來,不光鮮的內容也成為可被誇耀的指標;而科舒爾倪科夫,他的去向指往那個蘊藏戰術的高塔。當然,香德拉承認他從未去過那個不屬於自己與書籍資料的、被槍械金屬與彈藥聲所充斥的暴力舞台,所以實在無從得知其中全貌如何塑造他的這位舍友……然而他見過他的槍,從上面窺到過一點影子。將「殺死生命」的概念雕成一把冰冷的金屬製品,還要為它起名叫《狩獵波爾卡》,如此一個優美的管弦樂曲——着實十分契合,反正這曲本身也是以音樂描述一場場歡快的殺生——就這樣在他背上垂着,和那些忠誠而沉默在他身邊的懸浮火一般。有一次他們的四目相對,是在他剛剛攜槍進門、而他正驅使火焰作某一項提純工序時,就那一下的目光交集、簡單的問候,他從中感受到什麼?可被形容為一種微妙的、尚未熄滅的狂熱,是被壓在他們身上的課程內容所逼迫出來的一種樂趣:與幸運的卡德里爾不一樣,如果他們有其他更可以做的嗜好之事,他們大概不會去進行現在手頭上那些被給予的才華任務;然而又與哈克索也不太一致地,他們不羞恥於自己的能力,因此,恐怕有那麼一句話是會被他們所共同感歎的——「我就適合這樣活着」。科舒爾倪科夫,他今日開了怎樣不全然遂他目標之意的槍?他會有興趣去了解他那並不為自己而燃燒的火嗎?就那麼數秒,有這樣一種不請自來的篤信攀上指尖:或許,如果接着聊下去的話,他們會就此一下揭發出許多話題出來……然而陰差陽錯地,只有那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問候取代了這一切。揭曉仍未開始,槍與火。他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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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科舒爾倪科夫,會否真的有那麼些可在日常裏也聊得暢的?這位常像趕着要去什麼地方、再要去下一個什麼地方的同學,今天的二十四個小時已經所剩無幾,他不知道剩下的這幾個小時清醒時間裏是否還能與他相見。其實,他是想與他多聊些的——這樣説吧,他們甚至連髮色都同為難能一見的紫色系……並且,相對而言都不怎麼真正熱衷於社交,兩個離羣的怪傢伙,總該有些什麼可聊的——是了,他並不是全然抗拒社交、以至於覺得其毫無樂趣可言的那一類選手,否則他也無法和另外兩位舍友成為能一同行動的友人。對於「有可能是同類」的人,他是想如一探新書籍內容似的、去多作了解的……他平日裏可有在忙些其他什麼?他曾經去過神火那裏嗎?他的感情似乎可被稱為匱乏,但結合到他那特殊的背景,失效政區露斯希亞的來者,那片長久以來都以「寒冷殘酷的遙遠北境」而存在着的遼闊土地,或許是當地自然人類的社會屬性也隨着臍帶而輸送到他身上也未可知。作為人際交往的對象,如此一位人選顯然更是有挑戰性……假若他成功了,他絕對會拎着這一份特殊的友誼類別證明、去為自己這段時間的修學旅行而添上一抹別樣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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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我給予你活下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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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時説——與他的兩位舍友們,一個已清理過自己多時、正在細心養護自己雙斧鋒刃,另一個才出浴不久,在令自己的長髮以一種自動的頻率被烘乾裝置恢復成蓬鬆模樣——對這兩者描述出自己今日的見聞。為了不讓自己真的成為一個「因為近日睡眠不足而開始產生更多自我懷疑」、並因此而被送入醫務室去作相關檢查的不幸學生,對於這兩位他最可信得過的同伴,他如此去複述:「説出這句話的人——我發誓我從未現場聽過他的聲音、但是一種令我認為『這説不定就是露拉布哈教授在我耳邊輕語時會有的聲音』的感覺,是迅速在我內心擴散開了的。我不覺得這會是幻聽,起碼我無法如此想象這樣一些細緻到了真實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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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他可有過什麼朋友嗎?是那種共同謀劃什麼的惡友、抑或是更接近於利用對象?夏洛特又算是他的朋友還是戰利品?如此多的問題,他還真希望那聲音就是教授本人對他發出來的——假若真是,那麼他確實沒有説錯。他留下的謎團是他活下去的意義,被他自己也被晝城加在身上。朋友,如果這事物真那麼有利……他會願意繼續進行這同他們一起的人際旅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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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你作了我們的組長,親愛的香德拉!是時候坦白了,我本以為那是地脈的回聲擴散到了宿舍,還為此高興了頗一會——你知道的,那一瞬間我在想,地脈啊,您為何如此懂我,知道您確實就是我活下去的意義?既然如此,下次我到您那邊去時,能否給我些更有趣的結果?而現在看來,這對於地下的猜想就恐怕既不成立、也不只屬於我。所以,我們是用一個謎團換掉了另一個謎團?好吧,不管那是地脈的聲音、還是説那聲音屬於別者,我認為都不是我能解釋的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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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脈,卡德里爾是帶他去見識過這奇妙到有些玄幻的事物的——「這是離我們日常最近的一位神了」,連負責的導師也如此解説。呼吸的土地,節奏落到記錄紙上就是一陣屬於非人之物的心電圖,而卡德里爾就在一旁對着空氣的方向滔滔不絕,據旁人所説,他那時還比平時要更為激動些……儘管實在不明白在這幽暗陰冷的地下有何時間可用於愉快地消耗在此,可有那麼一段話語上的記憶,他是一直對此有着訝異與感動的:「和您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好朋友香德拉!他的能力相當厲害,是智慧的火焰——或者火焰的智慧,不太一樣的。啊,但在這裏似乎不太好展示給您看,會引發危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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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脈會察覺他的想法嗎?他多害怕祂懲罰他、且還令連帶着卡德里爾一同受罰,但大地什麼都沒對他做。他至今也不知那會否是因為……祂將他認作了一團懸浮着的、空心的火幽靈?不屬於這裏,沒有正常的人際功能,只是來做客的。會是祂察覺到他的貧瘠,因而甚至不想花什麼時間在他身上嗎?不論如何,他好像被邀請去了一次友人的家中,他知道這拜訪並不純粹、恐怕也不怎樣真誠,但撐着這足夠禮貌的外殼,一切都還算順利。卡德里爾,我真對不起你——太陽啊,我怎麼真算得是你的好朋友呢?在這片溫暖的黑暗中甚至還有情感關係的計算器運作在我心裏,一下一下摁着算數公式,想着這一次拜訪能增進與你的多少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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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會説出來。不要去特殊在意這一點,誰都沒有錯。他背着指令而來,卡德里爾也收穫了一個起碼願意聽他分享同他嬉鬧的同伴,他傷害了誰嗎?誰都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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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嗯,我以為,有個我不知道具體是誰的、然而確實認識且了解我的何人,在那時特意來給我添些挑戰,要給我作膽量上的考驗。我當時以為着,『那實在太不好了,我從未接受過這方面的訓練,第二日早上起來我想必就要告別你們、單獨去一個秘密的地方接受額外補習』——那,我得説,從語氣角度而言,我認為那像夜城藝術品裏才會出現的、有着舞台劇一般處理效果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像晝城居民會有的情感表達方式……你們有沒有感覺到?他説話時真在某種舞台上,語中帶點歌調似的氣質,又讓每個字都清楚,像被故意練習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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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着藝術作品的哈克索……或許是偏見所致,但他可不覺得、也想象不到那位托蘭切中校以優雅(而非看熱鬧)的姿態去欣賞這些創作內容的模樣。聊到這些話題時,他話語中那些感情與比喻像花開在桌面上,就突破木塊而長出來一株——他知道哈克索對這語言習慣有着自卑,於是更作出聆聽着這些話語的神態。實際上他並不真算位對此的愛好者,那些有關舞台之物令他有些力不從心、不時時吸引他,然而它們卻是個能連接他與哈克索的好途徑。只要花些時間去了解,再將其中那麼一部分拋出來,他這位羞澀的友人就會亮着眼睛來抱住他、和他興高采烈再説上好一陣,並在之後的時間裏都想要貼着他……好吧,就增進感情的方面而言,這反應着實給了他很大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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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是種利用嗎?他將這當成一種不知何時能將之用上的積累,想着「這一段愉快的經歷,説不定能使他日後對我回饋些什麼」,然而有那麼些更在當下吸引他的事是實時產生着的——見到這被期盼充斥的反應,他感到……愉快?那種助人過後的愉快,在收到感謝後會產生的正向情緒,課程中將它作為「凝聚市民力量的正面因素」而解説、同時又教導他們如何提防它,防止錯誤的聯盟在這種好心之中錯誤地誕生。他現在也仍能背誦出這有關「錯誤的聯盟」之定義,平日裏也自認為恪守它——對自己也對他人,那一次謝絕科舒爾倪科夫的幫助,就是他日常守規中的那麼微小一環。他用這些證明自己正在做到。這是一種利用吧,他和同學們的關係正在積累……就暫且如此去想,直到那個真正的關卡到來再另做打算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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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這樣吧,剛好今天派的卡片還有剩,我們就將自己所知道的內容都寫在上面——也好為外界留個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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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上的事,這兩位同學可能未必做得多麼頂尖;然而一涉及到與那些主要學科無關的事項,天賦即在他們之間格外地湧現了。難得的空閒時間被他們嚼咬出格外滋味,如此針對於那怪異音聲的討論還在迴響,很久之前的人們似乎就有點着蠟燭、在暗色空間裏講鬼故事與都市傳説的喜好,多洛茲領主曾經在通信閒談中同卡德里爾説過這一點,這麼一點細微的想法儘管並沒有被他在信中直接回應,此時卻忽然在他想法中如疾行土下的鼴鼠般一閃而過——他將明亮的主燈光抓去換了盞小夜燈(因此從香德拉那裏收穫一個名叫「格調」的詞,儘管他對此還不是那麼理解),在夕陽之下暫時作個點綴,等微明時段到來後再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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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鋪鋪卡片展在桌面上,墨水留痕跡到認知上,深藍的想法逐個展現。而距離宿舍數公里開外的鷺之宮辰司於數小時後的微明時段二十一點鐘左右在被認知的筆尖點在顱骨上,不輕不重,只是像有什麼東西在他敏感的頭處劃着線似的前行,因此不得不中斷了他們的談話、而去用把方才候着被道出口的念頭捻成條細線,先去忙着穿過那一陣在他想法中作響的怪異感末端置着的細孔。剛才説到什麼樣的話題了?他們的近況,他們當前的職位,這一切帶給了他們什麼,最近在讀什麼書,有沒有繼續寫日記,本來盡可是些有趣的事項……但仍有一個情況在他腦內揮之不去。起因是阿克韋洛,帶着頗為驕傲的表情、同他面前的鷺之宮辰司説了件事,説他目前的人生目標:他要去為了和遠在夜城的尤莎琳相見而努力訓練。不,抱歉,這不是他的原話。他説,尤莎琳目前仍正在晝城另一處接受着訓練,已經進入到了怎樣的階段——他在如何等待自己——並且這一切的配套資料與訊息如何確鑿在他收到的官方郵件中。當然,在聽到這一切的瞬間,夜鷺學長是無法不去緊急同自己的認知作了一次諧和調整:現在是幾點?他的名字是什麼?現在自己在哪?為了保證自己並非在夢中,他掐了自己的手背、握了對方的手,一切無誤,才接着去想下一項。他與他之中,起碼有一方的認知是有誤的吧?除非那一台還在研發階段的「命運演算機」此時是已被偷偷製造出來且投入了使用的——阿克韋洛同學,這實在有異常,我們二人之中起碼有一人是被騙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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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何其希望這一切以另一種形式發生。類似的場景,為何不能是換任意一種元素再來呈現的——他們大可以是同在夜城、而他要遞給阿克韋洛一個流淌着幼親聲音的激勵來源,用它向他傳達「訓練加油」;他們大可以是同在晝城,尤莎琳真是在太陽下的另一處訓練、這廣播是其被允許的一項業餘愛好,而他就是來將這額外的驚喜告知於他的。這樣不好嗎?他們前不久還聊着些有趣的話題,那一短時的阿克韋洛表現得何其快樂!他的這後輩長大了、變得更英俊瀟灑了,持着霰彈槍作瞄準的姿勢實在很適合他,像一頭於夜中追逐哨聲與足音的混血狼,明明他們還可以聊得更多,明明他還可以將更多有趣的事告知他。他想和他説,他也被允許——培訓——持槍,但這槍的構造還不同於常規的物理武器;他想同他多聊些關於學階士官長職位的事,Cadet Sergeant Major,響亮的名號與尷尬的處境,一個由系統與校方授予的象征性職銜,用來表揚紀律優秀、精神穩定者,又需要定期向上級(如軍政委員會、校內安控部)報告學員狀態,被允許參與特定層級的任務派遣安排,但僅限旁聽或執行方,不得決策……和他現在的外派員狀態真有着交叉話題:他們都可以執行某些任務,但又同樣從不知自己為什麼被選中,對嗎?他還想繼續聊,然而話題進度已不知不覺間偏移到一個無法再靠他自己而拉扯回的地步,晝城!你既有如此強大的、以梳理居民流向為樂的系統核心,為何又蓄意地剝奪這哪怕一點的對話樂趣?他需要趕在正式演練開始前告訴他嗎?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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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莎琳。廣播。白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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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莎琳,白孔雀,在白孔雀城,廣播。夜晚的百目孔雀。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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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咔噠。尤莎琳·阿遼諾維奇·科舒爾伊肅克。尤扎克。Kudari。不對。白孔雀的城,地下鐵。白色的廣播員。在月亮——在太陽——在燈光,下。Южарин。Южак。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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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軟木塞似的阻礙。阻在他心中,擋住其後那些明明已在倒轉的瓶身中全然落到出口附近的念頭……而他看見、讀見,阿克韋洛正在愈發疑惑於他的磕磕絆絆。一陣薄而熱的細汗從他後背處沁出,他嘗試用手——指尖傳來一陣細如針刺的微痛,用裝置——念頭還在堵車,教他甚至卡在構思語法的步驟,好像他此時唯一的選項就只剩下結束這一場不上不下的對話。為什麼這些內容不能説出口?為什麼他要思考這些事?這一個無法説出來、那去往下一個豈不就好——但他又感覺到甚至無法如此輕易決定自己的路向,就像有個捕魚網在將他這閒適的水鳥網住、教他不得去某一些方向……親愛的晝城,我出生的地方,你就如此迎接我、又不肯永遠放我走嗎?他實在想如此喊出來,然後話語在他們的深紅與玫紅的眼中走了一個來回,再沒有下文。他嘗試辨認自己在説些什麼,然而那微妙似低聲廣播的聲音如大風中輪轉不停的風車,一遍遍在他腦內迴蕩。他關掉了廣播吧?不,他沒有。他摸到衣兜裏那一枚金屬的精巧物件,表面正微微傳來些許振動,一陣陣無法被辨別的音聲此時像遠處傳來的、被關押在門間空隙的,現在正可愛地嘶啦嘶啦作響。它居然沒有被就此屏蔽,是正播報中的——但這如何可能?他知道自己還並沒有執行任何一個指引中的步驟,理論而言,它不可能還如此正常地播放着這被禁止的頻率。但阿克韋洛沒有對它有什麼反應,這不可能,他的聽力應當比自己還敏銳許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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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韋洛在等他的下一句,然而也不過多久就大概察覺到他為何忽然在語句上卡頓不前:「您想到了些不該説的內容嗎?沒關係,請直接跳過它吧,您遠離這裏始終有些久了,可能有些更新的條例暫時還在限制您。」——匆忙於不讓這位好後輩擔心,他勉強將這消息嚥下,發出的語義蠕動到另一個話題上,可在脫離那個令他始終掛念的話題後,他甚至沒能意識到自己又與人説了些什麼:我要表達給他的、這麼一個淺顯的信息,如果居然是個需要保密的事項,那接下來我還能同他説些什麼?再繼續下去,這一切都將變作一場隱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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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色:偏向冷淡的中音
語氣:類似勸導與安慰
內容:「因為是我給予你活下去的意義。」
印象:像露拉布哈教授倚靠在門口處和我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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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色:模糊,帶迴響效果,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語氣:沒什麼可以辨識的感情吧
內容:「因為是我給了你活下去的意義啊。」
印象:是地脈在和我説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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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色:稚嫩可愛,輕柔
語氣:有些膽怯,以至於不適合這句話語本身的內容了
內容:「因為……是我,我給予你活下去的意義。」
印象:我沒有證據,但這讓我感覺是那名花店少年在給我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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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那個裝置從口袋中拿出來,這是可以做到的嗎?如果連這都無法——他在確實的受阻擋中勉強只拉開那麼一點口袋的縫隙,眼神目光嘗試將人拉扯過來,無力得恐怕像已經斷了線的釣竿。請你來聽這音聲,阿克韋洛!只要你聽到了,或許就能明白我在被禁止着説出的內容是什麼……有誰在隱瞞你、或者隱瞞我,如果你至今為止的一天仍是很愉快的,那麼我需要向你道歉,因為我恐怕會成為影響你心情的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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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司學長,您胸口……有什麼物件,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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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聲音,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去猜測——它的來源是某一個固定的音聲,然而由於某種原因,它在每個人的聽覺觀感與認知中呈現的狀態都並不一致?如果是這樣,那我需要坦白的是,我確實頗為在意我的母方基因提供者。因此我聽見教授的聲音,這個令我會認為『如果有一個人會對我説這麼一番話,那麼就一定會是他』的人,當我聽見這一句特殊的話,『給了你活下去的意義』……對於我這樣一個,不論是目標或是個人的能力、都是由這遺傳而帶來的……這樣一個人,他的確就是我活下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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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身過來,輕而易舉地發現那一枚裝置。版本型號的更替使它和他所持有的模樣不太一樣,但熟悉的發聲口設計還在運作,其中傳出的、隱約的人聲教他心跳有些許本能的漏拍,這就更奇怪了——是有個令他想繼續聽下去的聲音影子在其內模糊,就這麼運作着、好像將辰司當作是將它帶來地面上的載體一般,此時暴露就只為令他接收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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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在這個猜測上?那我會很相信,這幻聽證明了我對地脈的心意——下一次我就要將這好消息告知於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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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這好消息告知於他了。這道作響着的頻率,背後律動着的音波是他的幼親,他的妹妹,舊時代而言,他的妹妹,сестра,金蓮花的Жарок,以此而生的小名Южак,當他還小時——當他們都還小時——他沒有想到他有一日會只變成幻覺和竊竊私語、一種白噪音、一種精神感應,沒有想到再見面時就是憑藉這途徑來與他作念頭上的握手。在往後的日子裏,當他回憶起這一天時、當他們回憶起這一天時,他們會知道這是個從藍天上失速而下的開始,然而彼時還尚是「科舒爾倪科夫」的阿克韋洛,還仍是在苦惱與徘徊於「這是幻覺還是指令?我為什麼被允許聽到它?」這般的問題之中。他在允許的目光下取出那流轉熟悉啼鳴的裝置,緊緊貼着它、試圖從其中得到更多音聲內容的信號,近在咫尺的距離終於令他聽出其中語義的軌道,震響在為之亮起通行信號燈的耳畔,美妙的、居然同他夢中一般清越的聲線躍過聲道直達心脈,巧妙地擺出問好姿勢,朝他笑、同他聊,靈活地拉起他作為聽眾的沉默念頭而要與之跳同步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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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令我害羞……讓我感覺,好像彵在原諒我。中校對彵做過那樣的事,然而,我卻在幻想彵可以原諒這一切、並且還可以和我促膝長談嗎?上一輩的舉動應該被埋沒了才是,但我卻總想把它翻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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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這話題真是教我害羞。如果要我來談論『愛』,那麼這將會是如何的光景——親愛的聽眾朋友們,我也終於是個會被如此好奇採訪的公眾人物了嗎?當然,這是我的榮幸,因為這話題,我一旦講出來、就是有了被我心愛的人所聽到的機會,可能性不為零,不是嗎?不過,説到這裏,我想我需要先引用那麼一段露斯希亞的文學典故……它不會太漫長的,我保證,只引用那麼一小段;並且,還會有一句詢問需要提給大家,作個可以在路上嚼咬的小想法吧。前者,它來自《戰爭與和平》中有關娜塔莎 · 羅斯托華的一段劇情。該角色出身於露斯希亞上流社會,生活與平民世界相距甚遠,然而一次機緣巧合下,當其與兄長一同去一位退休軍官家作客、而那軍官在此時唱起一首民間歌曲時,從未接觸過露斯希亞民間文化的娜塔莎,竟情不自禁地跳起了自己從未學過的民間舞蹈——必要的介紹到此為止,接下來登場的是那一小塊問句,『是誰給予你活下去的意義』?哦,讓我們回歸正題吧!如果我要談論愛,那對我就像這樣一段由民謠而啟發的舞蹈一般。發自內心、埋在遙遠記憶的熱烈迴響之中,Аквилон,Аксъя——你的存在,只要有你的存在,即會教我聽到、想到,浪漫的舞步就如此找上我,令我想要像雄孔雀一般,為你展開我的尾屏,抖擻我的自身。至於為什麼,我會想要在你,我的長親,在這樣一個親近的血緣者面前再用別種方式捧起一顆心、如在樂曲中下意識踮起腳尖,我要如何去説呢?我要如何去説,這麼一顆心、與往日中我愛你的那顆心,有何不一樣呢?那較當下理智與意識所更高的事物在主導我,這神奇的事物不受理性所限制、甚至會輕而易舉地將自己翻弄到更高位,在其上遙遙嘲笑這些試圖量化它的概念呢。在這不被拘束的體驗中,我會拙劣、會不得要領、甚至可能顯得不知所謂,夜城告訴我,這是被『情愛』所獎賞的人們才特有的。我與我的血親相愛,我們的器官都甚在簇擁我們間的共鳴。不,我不會容許我們的結合變成那項既定的觀測內容,苞蕊雙生的奇跡不應該被局限在那個無菌的實驗室中。我仍是只會想去向你跳這樣一段舞,屬於我們共同的記憶起源地,請你在月下賞這舞、和我一同投入其中吧,Аксъ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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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還在持續,字字句句叩入他認知,每個音節都增加一點他的恐慌。他又一次犁開他,向他意識中植入它,長官,這是他植入他腦內的聲線嗎?那個藏在胸口的裝置再次傳來熟悉的溫度……像是內部的電流在某一個隱蔽的頻率點上被突然強制同步,先前它也是這樣發熱,太長一段時間裏,他都以為那只是物理上的散熱異常、或者某種在空閒時間裏再作報修也來得及的小故障——現在他心中有些另外的可能性了。它發熱的時候,或許就是他的聲音到來的時候。那不只是設備的問題,是他的問題,是他整個身體模組在共振。「——是的,我就是Южарин呀,我的Аксъя……是我在同你説話」,不久前的回音被成倍放大出來,有一整段廣播在證明這一點。他幾乎感受到他的長官在他體內喘息。冷靜下來,阿克韋洛、不,科舒爾倪科夫,你在聽什麼?請復盤一下。好的。這是一段廣播,音聲來源是尤莎琳,在對着潛在的聽眾廣播,他説「親愛的聽眾朋友們」、他説「採訪」,這不是專屬於他們之間的交流,不是一道點對點的雙人訊號波,它來自辰司學長的裝置,是一個廣播台。我暫時無法知道它究竟來自哪個頻段。先不要糾結這些,下一個,下一個細節,他口乾舌燥、下意識地更加貼近裝置,尤莎琳長官,您説了什麼?不,您已經將話語的方向切換走了嗎?他聽到了,音軌的尾聲出現了極短促的致謝片段——另一個陌生的地名被讀出,配着一聲輕快的笑:「啊,終於將這一切都説出來了,實在感謝這封來自Site-Q區聽眾的來信請求!那麼,在合理窺探過主持人的情感生活後,我們接下來將進入下個話題……」,將他淺薄的一點猜想也輕而易舉牽着走,這內容是……説給他的?他相信那是説給他的。他確定那是説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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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説,他愛他。啊啊,長官,您為什麼不補充説明那上級對下屬的愛、使用者對工具的愛,再不濟,親人間的愛?您説得如此直白,實在容易教人誤解。我會重新謹慎地虔誠地認真地回憶您的話語,我不能誤解它,不能將它往那個方向曲解。科舒爾倪科夫。我聽到了什麼?愛、浪漫、不受理性所限制,等等,尤莎琳長官。您知道您在説什麼嗎?對不起,副官不應該質疑指揮官的決定,我會再一次理解。長官。您説,露斯希亞的文學,一個因遙遠本能受了啟發而起舞的意象,而我使您產生類似的聯想。我是您的本能之一嗎?對不起,我只能確定您是我的本能之一。我會重新謹慎地虔誠地認真地回憶您的話語,我不能誤解它,不能將它往那個方向曲解。您説得如此直白,實在容易教人誤解。您,您為何稱自己拙劣、不得要領?您要做什麼樣的事,才會超出您的能力與認知範圍、不使您感到得心應手……是「愛」嗎?您所説的愛,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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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情愛,為什麼?為什麼您會用這樣墮落又溫柔的方向看待我,為什麼您會願意這樣做。您在肯定我錯亂的情慾嗎?即使我將那場嚴謹的、將會在我們身體成熟後到來的實驗,居然看作輕慢的歡愉?您比我要更加坦蕩,也更有資格去説出顛覆認知的決定。我憎恨自己此時無法直接與您對話,長官,我渴求您現在就可以告知我——我需要您的聲音。不對,您從前待我時從未用這般語氣説過這樣的話。您説您愛我,愛我這極為好用的工具,愛我這由生命伊始就與您綁定的所有物,您説我是您最好也最癡心的黑色忠犬、獨屬於您的直屬下級、第一個開始追隨您的人,離您最近的副官。這些難道不是愛嗎?如今您竟言稱以情慾愛我,這怎麼可能?您怎能將我從那份服從中就這樣忽然釋放出來?容我這樣形容,這像是試圖抹消露斯希亞語法中那個表示『藉由某物、以某物為工具』的第五個變格——工具格,Творительный падеж——那般,抹消我的被使用權。我需要您透過我而行事,您不能否認我的功能,尤莎琳長官,您不能這樣做!您拒絕使用我,就如同拒絕讓一個被使用的動詞擁有工具格那樣荒謬。如果哪天,您連工具格都不再願意賦予我,那麼我該歸屬於哪個語法之下?您會將《Я пишу ручкой》(我用筆寫字)改為《Я пишу ручка》(我筆寫字)嗎?如果您不會這樣表達,那就不應該如此改動我的功能。長官,您本應當糾正我內心那些倒錯的語句……但您只在詞句的咽入説出之間就將一個新的句法結構套到我們之上,為什麼?不,即使您放下了露斯希亞語,通用語也會令您使用我。我存在,因為我被通過(by)、被使用(with)、被憑藉(via),您無法棄用與轉變這些深入語言習慣的語法位置,您也無法就這樣改寫我的功能。您還是會使用我,我就在這裏,我是一個渠道一個位置一個有待被輸入的文本框,而您只要一日在對我發聲、我們腦內那動人的模組就一日仍在生效,您永遠是我的幼親,而長親就應該讓着幼親。我愛您,就像每一個被您説出的語句結構都出自您地而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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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城的種種令您誤會了什麼嗎?您在語音中的表達太過於動聽,似乎在説「你是我的最愛,我的浪漫,我的舞伴,我的長親」……但我知道您,您是那個擁有着指令權限的管理者,您曾經指揮我們所有人、用語言中的命令符將我們盡都安排到最妥當的位置上,連向他們陳述卡維納雅時的模樣都像是一場思想的行程引導,而他們跟隨您亦步亦趨,您是最適合擁有指令組的人。我記得我曾經為您在禁攝區影下照片,因為我感到——我感到我應該如此做,在那個瞬間,這就是我的職責。您是我的主人,您要如何對我施以夜城的情愛?您——這樣一位擁有對頻率控制權的存在,藉着頻率之口説出「我愛你」,這句話究竟是您的情感,還是又一道指令?您怎麼可能這樣説?這不符合規則。這不符合我對我們關係的認知。這可能是一個陷阱。如果您在考驗我,把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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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説——種種跡象都在替他説出這個位點:尤莎琳,他如今似乎是身在夜城,且廣泛地與當地居民達成收聽與被收聽的關聯,一名廣播員。為什麼您在夜城,為什麼您的行蹤與我被告知的不同?每月一次的官方報告明明向我確定您的所在位置,可以被查詢到的編碼,一個真實存在的地點,系統是不會撒謊的,除非它撒謊——何等像廢紙似的説話!但此刻暫時不再於這話題上能保持冷靜的他,只能想到這樣一句。他聽着這違禁的內容,可他為什麼還沒有被發現?這是「愛」,他的隸性,所以,尤莎琳長官在遙遙肯定他的隸性、而他還妄圖與之對抗與之作戰?他在抗令嗎?不,這是一場具備聽眾的公開廣播,是誰允許他聽到這一切的?他不相信如此全知全能的太陽城會放過這一點微小的陰影,尤莎琳長官説了什麼,「愛」「浪漫」「不受理性所限制」,如此明顯的詞彙,他們一定會發現的。除非這是一場刻意的安排,那種針對性的心理干預模組,他不知道,他沒有經歷過,一切都不在他的預料中。會是這樣嗎?一個專門設計給他的,或者説,設計給一群與他處境相似的人,這樣一場監聽實驗?那麼他可能已經被淘汰,他的慌張已經如此展現,他在渴求——他的整個身體姿態,緊緊貼着設備如聆聽主諭,他要如何解釋……但是,可是,若真是如此——為什麼他的上級,辰司學長,會擁有這個設備?為什麼學長會像是要告知自己一個秘密卻又被封了口,只能用眼神暗示自己將這物件從口袋中掏出來?真的有人在監視這一切嗎,釣魚式的考驗也不會持續如此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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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真實的嗎?如果您説您是,我……我害怕自己會即刻轉身向場外逃去。是誰在向我隱瞞,哪一方的消息是真實的?他能夠簡單地射穿那些移動靶的模擬心臟與大腦位置,卻甚至無法瞄中一個確切的念頭,他想:此時,我應該質疑嗎?我應該質疑什麼,我有對這個行為本身負責與執行的權利嗎?晝城允許我向這個看似是謬誤的情況提問嗎?如果它又是另一項設計,我的貿然會為我帶來什麼?或者説,此時,這一段廣播會否是被允許播出的,這事項都已經不再重要了、而最緊要的是,像先前所説那樣,我應當正向地放任自己去投入這場奢侈的命令與被命令中——當我足夠光明正大,就能向觀察我的人證明「哪怕我接收到了錯誤的信息來源,然而只要我做了正確的結果、我就不算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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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些念頭——從一開始,這個故事就已經在不斷強調「念頭」——出現的本身就代表了幾次的質疑。它居然無法被真正抹去,因此才不斷被詢問與提純:在無數科學家打發時間與精力的嘗試中,哪怕再精密的洗腦儀器也竟然會遺漏一個念頭的種子,這如何可能?然而它是人類的秘密,一項無法被剔除的雜質,而科舒爾倪科夫——阿克韋洛,他正在不斷失去純度,不過,他也無從得知自己從一開始就有着怎樣的相關數值。説不定,他實際上並不受這些數值所干擾、因為他與尤莎琳都是預備的自然人類實驗體,不論如何,尤莎琳最終都會被晝城再次捕捉回來;又或者,他的失敗反而促進他們的相聚,因為那隱藏在檔案中、要思考是否將他一同作為無用個體而流放的數值正在逐漸形成結果,誰會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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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活動室的門何其脆弱,隨時可以進來一位上級來揭露他們的一切。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直到他對抗着顫抖而起身、將那儀器原原本本歸還(他甚至不敢關掉它,生怕那又是一處陷阱),仍是無事發生。一切都寧靜,甚至距離下一場實彈訓練還有些許時間。辰司學長——於呼吸節奏方面而言,看起來實在同樣是驚魂未定,只是礙於不好即刻在這般不確定的場所中展露明顯面部表情,於是還徒然睜着那深紅色的眼睛,以至於反而太像在發呆。微縮的身子教他此時像枚棗核,停頓好一會後才想到要去做些什麼:「Аквилон同學,我想是我耽誤你的時間了。我會在另一處後台等你。訓練加油——抱歉,説這個會不會有些多餘?我的意思是,你一定會做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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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取代了那一點尾音餘韻的,是屬於晝城的、最為他所熟悉的廣播節奏。「各位學員,請從速完成裝備校準,前往A段射擊走廊集合」——無需額外花費精力控制身體,他已開始熟練檢查自己的槍械、露指手套與護目鏡狀況,所有步驟都依照肌肉記憶而自主銜接着完成,一套代理似的流程。然而是在這一切完成過後,他才猛然醒覺如從水中抽身抬頭:聲音的模樣,方才還在對他説着愛語的尤莎琳長官,現在仍在像先前那一點甜美的幻覺一般,用那般的嗓音對他下令。若有若無的狂喜端倪一閃而過,他在這片刻的眩暈中產生一陣——幸福。如此大量的未知湧上來、將他吞沒與填滿,而他為此感到幸福。他在未知中被操縱,漂往他不明方向的地方,而這一切都是他的長官一手造成的,他依然被如此控制,失重的惡心也變成一種甜蜜的折磨——從長官那裏而來的,他被允許這樣痛苦,因為他的長官而痛苦,他還沒有擺脫他,這真教人安心。尚未被命名的某些事物在他之中出生,攀附在母體的四肢百骸,他的時間似乎變作章節、被不知規律地分段,上一章中他還尚在慶幸與榮耀於「長官可能在看着他、知曉着他的想法,用着指令組向他下達命令,因而令他的聲音出現在他腦中了」,這一章中他就已收穫新的動搖。尤莎琳長官,您真是如此提防着旁人、不令任何敘事者輕易知道您的想法?他想起很多事,那些並不溫柔可愛的事,且忽然又因此而萌生了一種信心:尤莎琳,他大概不可能將自己當作真如夜城作品中一般的戀人了。像那廣播自白中所描述的、純然潔淨的愛,如何要存在於他們之間?啊,長官甚至還沒有在廣播中直接説出他真正愛他的方式,那些熟悉的控制都去了哪?只要缺少這些要素,那就不再是他們之間真正的相處了。他用平等的地位與語氣去宣揚一段雙生的愛,好像他想邀請他跳舞、向他和藹地道出浪漫……但不止這麼簡單,就算那些「聽眾朋友」或許都會逐漸覺得他們是對相親相愛的同輩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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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使我搖擺不定,像從前那樣,一段話就左右我的一天、一整個任務流程、無數個在您掌控之下的瞬間。您在認為這是情愛的基礎或前身嗎?我的職責中要包含您的下屬、您的長親,以及您的情人?如此冒犯的暴力,您在摧殘我、侵入我認知的邊界,您要讓這樣的命令也直接響應在我的腦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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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給予你活下去的意義』?活潑的咬字在他的音頻接收範圍中都變作血花四濺的一條小路上落滿的枯葉,一走上去即是喀啦喀啦的抖動與綻裂聲,每一步都染上它的碎音,絲毫無害、甚至是季節的寫意詩景,直到他欣喜地看到其下乾涸的血塊。奇怪的比喻,這些厚重血跡的主人來自哪?那些親身測試這話語效力的人、親自將自己獻給這問句答案的人、想要逃避這問題的人?一定有人為這縹緲又沉重的問題付出過生命的代價,寧願忍受痛苦也要活着流盡這生命的組成液、或者只是為見玫瑰盛開而將其置於胸腔中歌唱徹夜,就為了用它們作墨水、將答覆切實地填到問卷上。這樣夜城式的比喻為何存在於他的腦內?恐怕暫時不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他能否被肯定自己正走在這路上?他真想要搶答,想要失卻禮貌地、爭先恐後地,將那一把答案拋灑到小路的盡頭,尤莎琳長官,您一定知道這問題於我之中的答案!您提問,是因為您已知曉嗎?您這樣聰明,説不定已經料到我會一直想着您。是您將我的生活變成此般模樣,您是最有資格如此過問的人。您需要我,就像語法需要一個正確的句法結構來完成意義傳遞,且您無法不使用我,就像您的語言無法棄用其自身的語法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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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手,僅幾分鐘前還在緊緊扣着那台設備外殼的手,現就需讓它們重新去握一道能使之冷卻的秩序,不令它們的顫抖就此被察覺。這即將開始的例行步驟早已教他肌肉骨骼都自主適應,虛無縹緲的靈魂卻無法從這種過度同步的語音幻覺裏抽身,如此糟糕的情況。他接下來還要面對如何的考驗?他聽見他和辰司學長禮貌道別,預約不久後的下一次相談,時間飛快地走,他們該上場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在程序上而言不過短作一次換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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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內容,若是它確不合規、卻又給人知曉了,會發生什麼?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再一次找上他,令他如同身處那輛靜默的通勤列車。他不想給自己與旁人機會去知道這些。假裝秘密的存在,假裝秘密的不存在,若能將這一點也完全遮掩過去,他的技術恐怕還要更逼近於諜報課程的專業學員一些……也只那麼一些,他知道那已經是他能力的極限了,事到如今他居然還在提醒自己這些有的沒的,科舒爾倪科夫,你需要早些接受自己將要失敗的現實了,你在對這一切產生不必要的恐懼。被懲罰的預演在他腦內迴響,但他步伐仍然穩定、脊椎仍然挺直,從外部觀測角度而言,他理所當然地會與任何一名訓練中的晝城學員無異——他在唯望自己倘若真被捉住把柄,這端莊的姿態也還尚可能給他增添些印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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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莎琳長官的聲音早已在現實聆聽層面消散得無蹤。那段本就細微得要緊緊貼住出音口方能稍聽得真切的頻率,被結束得實在利落,既像是節目自然落幕、又像是被某個上位權限強行斷開。但這反而更教人恐慌——它消失得過於乾淨,居然沒有留下一絲技術層面的餘波。這是否意味着,它從一開始就不屬於晝城網絡常規信道、而是擁有自己的封閉結構,自己的入口,自己的出口,自己的……接收對象?那些所謂的聽眾,會是一種語言上刻意營造的假象嗎?他如何求證這一點,他無法。他相信尤莎琳長官大可以再偽造一些嘉賓,只要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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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訓練區的空間如過度曝光般明亮,小型的人工太陽吊掛於數十米高的拱頂,如此鋪設出一個平滑的白色場域。潔淨的冷光,承載功能亦承載美學,被容許藏匿的陰影也按照設計排列好形狀,有那麼一瞬間他居然想躲進去、請求這片黑暗帶他到一個不被察覺的地方——然而他只是聽見自己這麼回答,聲音出奇地穩定,與腦內那尚未散去的殘響形成鮮明對比:「Thermidor-9-KOS,準備就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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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填,上膛,待命。Hunting Polka和他一同呼吸,教官指令和場內廣播,他努力不再去拆解那些詞組,不去注意什麼句尾的發音會與那美妙的聲音有怎樣恰好的重疊。時鐘似乎在許久前就已停止走動,他作了多久的訓練後才抵達最後的展示時間?他無從知曉,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不要令自己的哪一個瞬間忽然在心神不定中鬆下弦來。他無法説「不」、無法將「我想休整一下」真正放在行程裏,他必須要表現得正常。好輕鬆——汗水如此輕巧地落下,呼吸毫無阻礙地洩露,他抓住顫抖的痕跡,只要握住就好,一切異常的都可以被他完成作好的;好喜悅——心跳漏下的拍都在下一次節奏裏再補回來,一下,停頓、兩下,每一次帶來的輕微缺氧與目眩都在和他復盤,這是否就是夜城藝術品中所説的「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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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在體內潮湧,向上遊走像沖刷淺灘,一陣恍惚覆蓋一片清醒,走時露出一片被掃蕩出的痕跡,不等乾燥完成就再造訪一次,口乾舌燥的輕鬆、頭昏腦漲的喜悅。到了最後,他已經不能再決定自己怎樣泅渡這條長河——這審核着涉水者雙腿如何於其中邁步的時間長河,只是在等待一聲斥責、一聲喝止,宣告他的失敗然後將他驅趕出去,讓所有人見到一個失格的士官長。可——相當無法被預料地,他竟在那個繁忙而放滿各式裝置的訓練場裏度過了大概是此月以來最好的一次成果展示,十九人的錄像被保存下來,重新在螢幕上公放,展示順序上他排了第三位,其中重點剪輯了數段內容,而簡介始終高懸其上,像要告知所有人,晝城的成果如何讓一個人類變成一頭可控的夜行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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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月機制(Thermidor System),晝城新研發項目中的特種生理感知增強系統。實驗編號:Thermidor-9-KOS,其視神經前端植入有一種專屬晶體,這使其能夠主動控制瞳孔晶狀體的導頻角度,該物質模擬夜間捕獵類動物眼中所擁有的溫覺視錐細胞——但其響應範圍更廣;其虹膜顏色會於感知與能力高峰期呈玫紅、深紅、亮紅等不同狀態,該變化不具有傷害性,主要用於夜間任務或追蹤反應,亦可令指揮官實時監測到其當前的能力啟用與情緒狀態。】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初被安排入實驗中、與這能力結合時的痛苦。那些不適應都已經變得遙遠,和現在的他不再有甚麼關係……現在他變得更好,更是一位適合被委任許多事務的副官。他看着這展示着資料的螢幕,期望從其中看出更多關於自己品級的消息來……儘管他已經心中有數。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那一位,那一頂桂冠屬於另一位他沒甚麼心思去記住的同學;也排在那銀色勳章的得主之後,另一位頗為強勁的同學,身上同樣有好些不知道如何來的絕技。有一些晝城的孩童會在優秀的成績中被分配一頭仿生犬伙伴作為獎勵,而他呢?他是一頭配得上主人的獵犬嗎?他在這一天裏經歷了太多次的自我懷疑,會有另一位更好的、意志更堅定的副官被分配到更好的尤莎琳長官麾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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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能模塊一:溫度感知解析。這一項展示中,Thermidor-9-KOS會使用它來精確捕捉熱源、追蹤能量異常,運用於面對隱身生物體或運轉設備的偵查與反追蹤中。】
(螢幕上,畫面已分作兩部分——左側顯示他在佈置得有如迷宮的訓練場中如何端起那把「Hunting Polka」、順利命中所有並未顯示在旁人視野中的隱藏目標;而右側實時對接到他的第一視角,顯示一片如同熱成像般的效果,目標身影清晰顯現,毫無阻礙。那是一個被植入隱形模塊的模擬靶,尋找並命中它的體驗有點類似於……之前他偷偷開啟眼中熱月,來在宿舍的熄燈時間裏尋找一杯放在隱蔽角落裏的熱朱古力,沒有驚擾任何人,並且甚至比開着燈去尋找它還管用。儘管,他不會將這麼不酷炫的用法説出來,但這確實是那一輪熱月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最幫助他的其中一個點了。哦,他之後還打算用它來幫舍友們做點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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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能模塊二:低光視覺增強。這一項展示中,Thermidor-9-KOS可以模擬增強版的夜間捕獵類生物視覺,適合應用於夜間巡邏、厚霧情況下行動。】
(他進入一片幾乎屏蔽所有光源的場地,右側螢幕此時放大至全螢幕,替換了原本的左側顯示——他穿過所有障礙、取得目標物品,來到出口迎接正常光照時也並未出現需眯眼的不適。旁白説明着這對於光源強度的自適應設定,語氣有些類似於推薦一件商品,他略有對此感到開心。起碼這説明他還頗有使用價值……以及,有賴於這一功能,他終於不用擔心出門會被晃照到了,之前有那麼一段時間,晝城的陽光經常在正午時太過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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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能模塊三:熱洩露偵測。這一項展示中,Thermidor-9-KOS能夠做到檢測結構體熱流異常、能量損失區域,以此達成系統維護、軌道故障排查、隱匿接口追索等功能。】
(另一房間中,他面向兩方呈現着異常情況的機械結構,皆有一定程度的細微破損、但肉眼無法被清晰與確切觀測。雙眼中的赤月為他如螢光反應一般指出那些散發着異樣的細節,他如實標出、並以通訊裝置向場地負責人員報出故障類型與推測成因,並指出一處可能造成干擾的可疑藉口。這更是個實用的功能,令他能在鐵路維修相關的項目那裏做些散工,不但是個有意思的工作,他自己與崗位上的同學們也能從中獲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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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些功能已在不斷的穩定、以及適量改進之途中,旨在令人類個體可通過改造而擁有高度感知與反應、精神滲透與交互同步能力等。倘若技術穩定可控,日後或會考慮應用至晝城邊境線軍隊當中,尤其是在多維認知作戰與意識同頻擾敵領域。】
(他沒説甚麼,只是在想應該怎麼多去借到點關於軌域系統的書。那可比戰術更有意思些,這一點也教他感到驚訝:知識原來還能以如此有趣的形式存在……起碼是一種令他感到想要親近、不自覺地就想去了解的形式。還是説,這與領域有關?他不太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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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沉默中看着這一切,畫面上那靈活執行着能力演示的自己像另一重分身,被擰上責任與義務中後就順利運行着,每一節齒輪都依照節律而卡動,似乎輕而易舉就可在完成的結果中獲上許多讚許。不過,他得承認一件事:他是緊張的、並不輕鬆的。因素有很多,心理壓力是一方面,被眾多觀眾遠遠圍繞着而注視也是一方面,今日的許多事都莫名困擾他、令他感覺像憑空加了許多鐐銬,在他做着肢體動作的同時還要佔用他的思考內容、在他運用着熱月機制的關鍵點上還要分走他的注意力。好在,他大概是沒令他們失望的……提心吊膽地完成了所有他可完成之事後,他披着那身一如既往的鎮靜皮毛行出場地,回到後台那裏同其他完成了展示的隊員一起説些有的沒的,只待結果來宣判他。場內情況仍激烈,説是同他們一起討論,但更多的是他站在一旁聽他們的説法來打發時間,偶爾被問上些相關話題——他也不太答得上來,好在他們也都知道科舒爾倪科夫是什麼樣的習性,於是也不指望他説出什麼見解。直到最後,場地的最後一下響聲也迎來消散、只剩下播報的人聲,才有統計環節將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來。候着又候,終於在第三名裏,他見到自己的位置——像對前兩位優異者所做的一樣,更詳細的介紹再一次伴着語音而報出,向所有人展示這一位紅眼睛的上好獵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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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編號:Thermidor-9-KOS
受驗體姓名:阿克韋洛 · 阿遼諾維奇 · 科舒爾倪科夫【Akvilon·Alyonovich·Koshurnikov】
國籍:前露斯希亞聯邦(失效政區)【Former Ruskhian Federation(Defunct Polity)】
情緒閾值響應:A-
個體忠誠傾向:高依附 - 低變數
項目狀態:進行中
功能模塊一:溫度感知解析 - 追蹤、目標定位、情緒異常者識別 (考核通過)
功能模塊二:低光視覺增強 - 夜間巡邏、厚霧情況下行動不受限制 (考核通過)
功能模塊三:熱洩露偵測 - 系統維護、軌道故障排查、隱匿接口追索 (考核通過)
功能模塊四(測試中):血流觀察 - 預期用於謊言檢測、受傷判斷、潛在病變感知
綁定指揮官:暫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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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段的項目之中,他的數值被報得像某種響亮的名號,直到那一個詞彙的出現。陌生地嵌在那裏,「暫空」,他自此幾乎沒再有精力去看到接下來其他任何針對於他的修飾頭銜,或許他們在讚譽自己?那雙紅眼睛裏的能力如何形成,他具備的可被使用的功能如何會發展到不同分支的技術之中,無所謂了,他在那個瞬間忘記自己加急輸送氧氣的呼吸道與急促舒張的肺葉,想不起血液暴烈的流動如何引致更嚴苛的頭暈目眩,疑惑現今為什麼有一個憤怒的內核在抓撓這鐵欄一般囚禁它的身體。誰在刺耳地歡慶什麼?「您這一次做得很好,科舒爾倪科夫同學。我們已經得出了階段性的結論……和上一次的結果一樣,熱月機制在您身上得到了極好的運用。請繼續保持下去,我們相信您可以順利完成更多測試性任務,證實人類在自我改良路徑的新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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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做得很好,他知道自己這一次做得很好,但請回歸重點吧——尤莎琳的名字為何會不在他的綁定指揮官欄內?他的檔案一直有這樣一個錨點在,三段式的姓名其後跟隨一對括號,形容一個狀態:待調回,這就是為甚麼他一直能如此堅持着。是資料錄入錯誤嗎?可系統幾乎從不在這方面出錯。教官在與他説話,而他需要應答,問句的發送選項在這裏變為不可點擊的灰色,於是他敬禮、用無起伏的語調擠出十數個屬於通用語的音節,表示自己「聽到了」——確認自己同其他人一樣,仍然作為一個可用的執行單位而安全存在着:「感謝您的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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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光燈照亮他與他人,在簡約的落幕式中他仍謹遵安排、不敢令呼吸幅度動得哪怕更大一些,事到如今還在用一套慎重的標準規劃自己,要讓自己作為那位受讚揚與期待的科舒爾倪科夫而完成剩下的一切碎片化行動。然而一種不誠實的衝動更切實在他胸中浮動着、向他或者比他更外的方向咆哮着,大聲説着那些毫不尊重的心臟之聲,強烈而近乎過載地鼓動着,令他對這陌生又熟悉的內在嘶吼避無可避:功能模塊,忠誠傾向,那些商品標籤似的東西正貼在你身上,將你標個榮譽的價格!你大可接受它們像接受一捧鹽湖旁的鹽,但是——指揮官,指揮官,那一欄怎會是空的?那裏應該要填名字上去的,被設計得極直觀的字體明明就在那裏列着,可為何唯獨缺了那一片……名字?尤莎琳呢?Yuzharin · Alyonovich · Koshurnikov,那個熟悉的名字在哪?那個像你跟在尤莎琳身後一樣跟在那三段名字後面的「(待調回)」在哪?你要接受哪一方的説辭,你願意因質疑他們的安排而接受相應懲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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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恐懼。當然了,他這一天以來做的最高頻的一件事,恐怕就是擔憂此些、與擔憂那些,這真教他開始有些鄙夷自己。自亂陣腳,脫離軌道,他令這一日的「自我」與往日的自我有了太大的不同,而儘管仍保有那些被教育的知識與品德,他仍是不知何故:他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走向、也無法主導自己的行為,他的愛與慾念似乎暴露在某種深切的觀察之下,變作他不可控制、然而可被觀察者所任意把玩的。如果有人單從這一點來認知他,他會變成怎樣的一個角色?走一步,回顧十個瞬間,大致總結自己今日那天翻地覆的表現,一切的起源其實竟還頗為簡單——他在日後時段 - 15:00前帶著一個曖昧的夢而醒來,因無法忍受這違背自身準則的黏膩而提前出門、坐上列車稍稍遊蕩了一會,於傍幕時段 - 19:00左右到達指定車站,抵達學校接受一切檢查與訓練安排、稍稍與學長敘舊一會,又聽到那一段美妙而令他困惑的廣播,再次集合是於21:00,六個小時在往日能改變什麼?同樣的時長,他前兩天甚至還只用於完成了當日的練習,絕無想到僅相隔幾十小時後的自己即會在這濃縮的百八十倍之中面臨什麼。一次徹底的、只有他與太陽知道的披露,誰會來審查他?除了他以外,還會有誰知道他今日的經歷,他又該同誰去説這些?他甚至不確切有把握於他的長官如何看他、觀察他,一切都在他的猜測中天昏地暗,心虛與罪惡感翻來覆去地同他的想法纏綿。他還保有自然人類的許多負面身體反應,好比現時,他的心臟與胃就正一同拒絕諒解他——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仍正安然被保護在一個通過了階段性考核的成功外殼下,假裝妥協的方式和他被教導過的戰術有那麼些相像,他此時為數不多的優勢……藉由那些嫻熟的戰術動作所換來的表現評分,他築起的掩體應還在發揮作用,而可怕的是,他不清楚自己走出這場館後會再面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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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啊,太陽啊。時間真的只過去了約莫六個小時嗎?科舒爾倪科夫,你在想什麼?你在做什麼?你從下午直到現在,聽到了什麼、説了什麼、做了什麼……為什麼一切都過於急促、唐突得像是列車的直接脫軌,沒有任何制動裝置去稍作緩衝?是他短時間所犯下的這些錯誤,才如此快地就令他的檔案被作修正了嗎?是因為那一段廣播,令他懷疑了那每月都遞交給他的、在郵件數據中好好活着的尤莎琳——這幸福的今生來世,被他不合時宜地發現其只是一個動人的假象?還是説,將方向集中在他自身的問題上……他的情慾被靈敏地探觸到,因此他被以這種形式和干擾源相隔開了?它們就如此承認了一切的不合規嗎,在對他作高規格的誇獎後,用將他從一個編排着語法的所有者手下帶走的方式……不,不對……尤莎琳,長官,不可以,我不能夠——是您將我的生活變成此般模樣,您是最有資格如此過問的人。我懇求您繼續對我施加您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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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舒爾倪科夫?」他聽見有人叫他,似乎是他的某位同學……而他或許是應了回去,也可能並沒有,他無法確定了。那個荒謬的空缺幾乎將他所有注意力都吸納走了。誰在歡迎他們,誰在宣佈什麼更多的結果……這一切都忽然成了惱人的噪音。就在傍幕時段的燈光轉為微明色的剎那,他聽見廣播開始播放那首熟悉的旋律——那是提醒學員回歸宿舍的「晚行通知」,然而他並沒有移動腳步,他幾乎感覺不到這一切了。一位職員從他身邊經過,向他點頭示意、又迅速地走向某一扇信號門,時間本身從未停頓,只有他一人被落在這個節點上。四周的人都在逐漸散去,燈光漸暗,他的身體也隨着那些向他投來關切目光的同學們而一併離開了……那像是短暫脫出了體外一般的意識被勉強牽引着走,臨要行出場館前才有勇氣回頭再看向一次屏幕。那裏仍懸掛着方才的「犬證」,他仍是排第三位,綁定指揮官的位置仍突兀地空着,像鬆開而跌落在地的項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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