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塔台下达最终指令后预定的起飞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林蔚独自来到位于机库一侧的飞行员专属生理调整与心理准备室。
这是一个完全密闭的纯白色房间,设计上奉行着极致的简约主义,或者说,是极致的"剥夺"。这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根据她的身体数据完美定制的、仿佛悬浮在空中的纯白色休息椅,以及一套用于实时监测并反馈生理数据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嵌入式精密仪器。
房间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由一种特殊的、能够吸收几乎所有杂乱光线和声波的"静谧"材料构成。空气中,一种混杂着微量惰性气体和某种从深海植物中提取的、能够深度镇静人类边缘系统的神经素,正通过环境控制系统,无声无息地弥漫着。
这里是绝对的"无响室",也是绝对的"无扰室"。它的设计目的,就是在起飞前,将飞行员从外界的一切物理和信息干扰中彻底隔绝,如同将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重新放回最完美的剑鞘中,进行最后的、精神层面的打磨与淬炼。
林蔚在休息椅上缓缓躺下,椅子的表面材质迅速根据她的体温和脊椎曲线进行了微调,达到最完美的贴合。她闭上眼睛,开始进行例行的"深潜"冥想。这是基地心理辅导师专门为S级飞行员设计的精神调整技巧,旨在帮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将纷乱的思绪沉淀,将精神状态调整到如同绝对零度般纯粹、冷静、且反应速度达到巅峰的"战斗禅定"状态。
那些因机翼裂痕与陈岩那番疯狂对话带来的不安与决绝,那些对父亲的思念和对未知的恐惧,都如同水中的墨迹,在"深潜"的引导下,逐渐被稀释、净化,最终沉淀到意识的最底层,被一层坚固的"理性之冰"暂时封印起来。
十几分钟后,当墙壁上的计时器发出了一声如同水滴落入深潭般的柔和提示音时,林蔚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如同一片不起波澜的、深邃的冰湖,清澈而坚定。之前的所有情绪都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作为"苍鸾01"驾驶员的绝对专注。
她站起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装备架前,取下了那顶陪伴了她数年之久,早已如同自己头骨延伸一般的"应龙"式特种飞行头盔。
头盔通体呈冰冷的哑光黑色,其外形设计充满了空气动力学与仿生学的美感,表面覆盖着一层由碳纳米管和石墨烯编织而成的、比钢铁坚硬百倍却又轻如鸿毛的复合材料。头盔上布满了细密的、肉眼难以察觉的传感器和微型通讯模块。这是她的老伙计,是她最忠诚的、也是唯一能与她进行灵魂共鸣的"战友"。从最初在模拟训练中被高G过载甩得七荤八素,到后来每一次在近地轨道上进行极限机动测试,都是它保护着林蔚的大脑,为她提供着生存所需的一切,并忠实地将她的每一个意念,转化为战机的动作。
她无比熟练地检查着头盔的各项功能——主/备双通道通讯系统、液氧/固氧混合供氧单元、广谱视觉增强与数据叠加模块、以及最重要的——位于后颈处的、用于"人机合一"的神经交互连接接口……一切参数完美,所有指示灯都呈现出代表"正常"的柔和绿色。
就在她拿起高压惰性气体喷枪,准备进行佩戴前的最后一次无菌清洁时,她的指尖在头盔内侧那层柔软的、用于缓冲和生物信号采集的记忆凝胶衬垫中,突然触碰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不该存在的异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边缘略显坚硬的凸起,它被极其巧妙地隐藏在凝胶衬垫与头盔的碳纤维主壳体的夹层最深处,一个正好位于后脑枕骨对应的位置。这个位置,除非是将整个凝胶内衬完全剥离下来进行维护,否则根本不可能被发现。若非林蔚对自己头盔的每一寸细节都熟悉到了闭着眼睛都能触摸出来的地步,也绝不可能察觉到这微米级的异常。
林蔚的心,猛地一跳。那片刚刚被她强行冻结的"理性之冰",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顶头盔,每一次飞行任务结束后,她都会亲自进行清洁和保养,精确到每一颗螺丝的扭矩。她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在昨天的保养程序结束时,这里绝对没有任何异物。
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从装备架的凹槽中取出一把专用的、顶部带有微型探针的拆卸工具。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将探针插入凝胶与壳体的缝隙,顺着那个凸起的边缘,极其轻柔地将凝胶衬垫向上、向外,缓慢地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在夹层那绝对的黑暗之中,一抹不属于任何现代科技产物的、带着岁月温度的暗红色,和一个在工具灯的照射下,散发出温润如水光泽的物体,毫无征兆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彻底屏住了。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那是一枚用红得如同鲜血凝固而成的丝线穿着的、造型古朴的玉佩。
玉的质地并非最顶级的羊脂白玉,而是带着几分淡雅青色和天然冰裂纹的和田青玉,但它却被摩挲得极为温润、光洁,仿佛浸透了主人的体温与岁月,显然是常年贴身佩戴之物。
玉佩大约只有拇指大小,被雕琢成一片在风中微微卷曲的竹叶形状,线条流畅而古雅,充满了东方式的、内敛的禅意。
更让她整个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逆流的,是当她用颤抖的指尖,将那枚玉佩完整地从头盔夹层中完整地"请"出来,托在掌心时,她看见在竹叶玉佩的正面,用一种细如发丝、却又笔锋遒劲、入玉三分的小篆,清晰地镌刻着两行她熟悉到融入骨血的诗文。
那熟悉的诗句,如同两道跨越了时空的惊雷,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撞击在她灵魂最深处的、那道早已结痂的伤口上——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九歌·少司命》。
这是她的父亲,林修远,生前最常挂在嘴边、在每一个深夜进行枯燥的理论推演时,会下意识低声吟诵的诗句!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对年幼的她解释过,这是古老的楚辞中,最为动人、也最为残忍的,关于离别与相知的宿命之叹,它蕴含着宇宙间最朴素、也最深刻的情感与时空哲理。
一瞬间,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困惑、被强行压抑了十几年却从未消散的深切悲伤、以及一丝对宿命的莫名的决绝……所有这些被封印的情感,如同火山般,从她意识的最底层猛烈地喷发出来,席卷了她的全部感知。
这枚玉佩,毫无疑问,是父亲的遗物。
它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飞行头盔里?是谁,能在南天门基地这固若金汤的防御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放进去?又是什么时候?
父亲当年的失踪……是否与此有关?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翻腾、炸裂,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紧紧地攥着那枚仿佛还带着父亲体温的玉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微微发白。
这枚小小的、冰凉的玉佩,在这一刻,仿佛成为了连接她与那个在星海中失踪的父亲之间,唯一可见的、实质性的纽带。
也似乎在无声地预示着,今天的首飞,将远不止是一次普通的任务。
它是一次……注定要与过去、与宿命、与某个被隐藏了太久的真相,进行正面相撞的……回归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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