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陈岩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仿佛他说话的器官也是由合金制成的。他没有回头,但这个指令清晰地传达给了林蔚。
机库里没有椅子,林蔚只是在他身后站定,目光同样死死地锁在那块小小的全息屏幕上。
陈岩没有再说话,他整个人仿佛与那只闪烁着幽光的神经义肢融为了一体,化作了一台超高精度的分析机器。他的意念,通过脊椎神经接口,以光速在义肢的量子处理器与"苍鸾01"的维护系统主机之间传递着指令。
全息屏幕上的图像被再次放大,进入了原子显微镜的级别。那道裂痕的边缘,不再是平滑的线条,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犬牙交错的晶格断裂形态。更令人不安的是,扫描光束在接触到裂痕内部时,反馈的数据出现了微秒级的延迟与衰减,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吞噬着探测信号。
"启动三维拓扑建模,反向追溯应力源……" 陈岩低声命令道,他的眼球一动不动,但义肢手臂内侧延展出的全息屏幕上,无数代码如瀑布般飞速闪过。
一个复杂的、由亿万个光点构成的三维模型在屏幕上缓缓成型、旋转。模型精准地复现了那块主翼梁结构件内部的应力分布。正常的应力区域被标记为冷静的蓝色和绿色,而此刻,一道刺眼的、仿佛在流血的深红色,从裂痕的位置向四周蔓延,如同一株从地狱深处长出的、带着剧毒的藤蔓,狰狞地攀附在结构件的"骨骼"上。
然而,无论AI如何计算,都无法找到这股异常应力的源头。它不符合任何已知的金属疲劳模型,也并非外力冲击所致。它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不遵守物理法则的幽灵,突兀地存在于那里。
"切换至材质光谱分析,深度扫描裂痕内壁附着物。"
命令下达,一道比发丝更细的探测光束射入裂痕深处。光谱分析图谱在屏幕另一侧展开,复杂的彩色峰谷曲线不断跳动。很快,系统发出了一阵短促的、代表"无法识别"的蜂鸣。
在构成机身的超高强度钛-钨记忆合金的光谱之外,还混杂着另一种极其微量的、从未被数据库记录过的未知物质元素。它的原子序数似乎在周期表上不存在,其能级跃迁方式也完全违背了量子力学的基本准-则。
而正是这种未知物质,构成了那些肉眼难以察觉的、如同纹身般烙印在裂痕最深处的——神秘刻痕。
在经过AI数十亿次图像增强与模式识别对比后,那些刻痕的真面目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二人面前。
它们形态奇古,笔画像是由烧红的针尖在金属中强行烙下,带着一种原始、野蛮而又充满神秘韵律的美感。有的形如蜷曲纠缠的毒蛇,有的酷似一团正在升腾、却被瞬间凝固的黑色火焰,还有的则像是一段被砸碎的、不知名生物的脊椎骨。
这些刻痕组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苍凉与恶意。仅仅是注视着它们,就让林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胸闷与心慌,仿佛自己的精神力正被那小小的屏幕吸进去。
"这……这是什么?"林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作为S级飞行员,她的精神力远超常人,但此刻,她却从这些符号中感受到了一种能够污染意志的、纯粹的恶意。
陈岩的面色凝重到了极点,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在空气中划过,调出了一个虚拟键盘,十指如飞,开始手动强制干预AI的模糊匹配算法,强行命令系统在人类已知的、最古老、最晦涩的符号数据库中进行地毯式搜索。
"数据库范围: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13世纪,所有已发现的、未完全破译的、带有宗教或祭祀性质的……象形文字、符文、图腾。"
庞大的数据流再次开始对冲、筛选、比对。
这一次,时间过去了将近一分钟。最终,在一片代表着"无匹配"的红色结果中,系统用一个黄色的警告框,标记出了一个相似度为73.4%的可能性。
屏幕上,那些来自"苍鸾"机体的诡异刻痕旁边,出现了一排排同样扭曲、复杂的古老文字拓片。
——西夏文。
更准确地说,是西夏文中一种被称为"骨勒"的、早已失传的变体符文。根据数据库中仅存的、由前苏联考古学家在黑水城遗址中发现的几块残缺石碑记载,这种符文并非用于日常记录,而是党项族在举行某种极其血腥和神秘的、与"天"沟通的活人献祭仪式时,由大萨满刻画在祭品和祭器上的"天语"。
其含义,至今无人能完全破译。现存的所有解读,都指向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词汇——"门"、"钥匙"、"窃取"、"替代"。
"西夏……'骨勒'符文……" 陈岩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这不可能……"
"西夏国不是已经灭亡了七百多年了吗?"林蔚的眉头紧紧蹙起,"这种文字……怎么会出现在'苍鸾'的机翼上?出现在原子级别的裂痕里?"
南天门基地选址于此,正是看中了戈壁深处这片与世隔绝的地理环境和稳定的地质板块。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在千年之前,曾是那个盛极一时又神秘消失的西夏王朝的核心腹地。那些散落在荒漠中的古城遗址、神秘的王陵、以及关于党项人掌握着"通天之术"的诡异传说,至今仍是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争论不休的谜题。
但传说归传说,科技归科技。一个早已消亡的古代文明的祭祀符文,以一种现代科技无法理解的方式,出现在人类最顶尖的造物之上。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超越了科幻,进入了神鬼志怪的范畴。
"是谁干的?"林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名军人的思维去分析,"内部渗透?外部破坏?"
"没有意义。"陈岩缓缓摇头,他关闭了全息屏幕,机库内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压抑的寂静。他转过身,第一次正视着林蔚,那只机械义眼的幽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骇人。
"林中校,你觉得,有谁能带着一套西夏文的'骨勒'符文拓片,突破基地最高级别的物理和能量防护,潜入到这里,然后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在'苍鸾01'的主翼梁内部,制造出原子级别的、附带着未知物质的……'符文裂痕'?"
他每说一个词,林蔚的心就向深渊沉下去一分。
是啊,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为之。
两人对视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超越了震惊,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恐惧。
这道诡异的裂痕是何时产生的?这些神秘的西夏符文又是谁、在何时、用何种方式刻上去的?它们又代表着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乌云般笼罩在两人心头。这架承载着人类最高飞行梦想的玄鸟战机,在它即将展翅高飞的前夜,却突然展现出如此诡异的一面,仿佛有一只来自千年之前、早已腐烂的鬼手,穿透了时间的迷雾,轻轻地搭在了它的翅膀上。
"需要立刻上报指挥中心吗?"林蔚问道,声音恢复了冷静。作为一名军人,她首先想到的是风险评估和标准处理流程。一旦上报,这次首飞任务必然会被无限期推迟,甚至取消。"苍鸾01"会被彻底拆解,进行最深度的检查。
陈岩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挣扎和犹豫。他走到那道被修复得完美无瑕的机腹前,伸出那只冰冷的机械手,轻轻抚摸着那片暗金色的蒙皮,眼神复杂得如同星云。
"如果上报,任务会取消。"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将失去唯一一个……观察它的机会。"
"观察它?"林蔚不解。
"对。"陈岩转过头,那只电子义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属于科学家的偏执光芒,"这道裂痕,这些符文……它们不是'死'的。我能感觉到,它们像是一种……活着的'病毒',一种基于我们未知物理规则的'信息病毒'。它选择在起飞前这个时刻'显现'出来,一定有它的目的。"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在没有弄清楚这些东西的来历和具体影响之前,任何草率的举动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恐慌,甚至……打草惊蛇。"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而且,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的答案,不在地面上,而在天上。或许,只有当'苍鸾'飞起来,进入到它本该去的那个环境,这个'病毒'才会真正'发作',到那时,我们才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想干什么。"
林蔚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陈岩的意思。
这是一个赌上了一切的、疯狂的计划。他想让自己驾驶着这架已经被"感染"的战机,按计划起飞,然后在地狱的边缘,去窥探那份未知的真相。
"你这是在让我去送死。"林蔚的声音冰冷了下来。
"不。"陈岩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真诚,"我是让你去'看见'真相。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亲的研究,究竟触碰到了什么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林蔚内心最柔软、也最痛苦的地方。
她沉默了。机库内,只剩下二人沉重的呼吸声。
最终,林蔚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陈岩没有再说话,只是向她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有赞许,有担忧,也有一丝……同类的释然。然后,他转过身,那精准如仪尺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消失在机库的阴影深处。
偌大的机库中,只剩下林蔚一个人,和她面前那架承载了人类梦想与诡异诅咒的……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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